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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丁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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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是正月十八,今天是正月十九,明天是正月二十。
春天到来前的日子总是特别难熬,元宵节后的几天,就好像几年那么长。天气也冷得吓人,手指头冻得做不了绣活了。吃了午饭,大团的红云就一下子涌起来,天阴了。
要不是阴天,球儿早就奔南林子了,怎么还会闷在屋里对着炭盆儿发呆呢。
花园里也有一小片梅林,眼看着长起花骨朵了,但柳府的院墙太高,连梅花都显得不那么红,不那么香了。
这个节总算是过完了,洪都来的远客也送回去了。这些人可真是吵闹,大半夜了还要添茶添炭的,怎么该来的今年还没来呢。
“球儿,你在吗?”柳小姐在里屋唤她了,“添水来。”球儿答应一声,抱着茶壶进了屋。
“你这小碎嘴儿怎么半天没声音了,想什么呢?”柳淑贞笑着问。“小姐成天价憋在屋里不闷吗,怎么有那么多要写写算算呀。”球儿给柳淑贞添了茶,一屁股坐在绣墩儿上,“我在屋里呆的发慌啦!”
柳淑贞搁下笔道:“烦了就到花园走走吧,我这里不要人了。”“不是的,小姐,今年的节过的真不痛快,洪都来的那一大班人实在讨厌,嗓门大的震耳朵,腊月来的,十五才走,把人都拴在府里出不得门,小姐你不烦吗?”“那几位都是爹的贵客,好不容易来一次的。”柳淑贞望着球儿笑了笑,“我看你不是讨厌他们,是因为今年有个人没来拜年,心里惦记了吧?”球儿一听这话,怔了一怔,但马上又笑着说,“我知道啦,小姐说的是我哥哥吧。哎呀,不是年前才从韩老爷家回来吗,这才几个月没见就受不得啦?”柳淑贞板起脸道:“你这小蹄子皮痒,看我不撕烂你的嘴!”说着便伸出手去抓球儿,球儿大笑着跑到门边掀起门帘道:“说着你的心事了吧!莫打我,不然我哥哥的消息我可不告诉你啦。”柳淑贞拍拍手:“好!反正我也不想知道。你能有什么消息?”说着提起笔从刚才的地方接着写下去。
球儿自顾自得道:“我怎么不知道?昨天晚上有位丁先生到府里来,带了哥哥的信啦。我也要找他问问为什么哥过年也不回来看我。”“丁先生是韩府的人吗,没听说韩家有姓丁的。”“哥哥怎么会让不相干的人送信呢,说不定是韩府新收的下人。”球儿见柳淑贞头也不抬,沉不住气了:“小姐,你到底去不去呀,这位丁先生听说马上就要走呢!”
柳淑贞这才放下笔,把刚写好的信笺锁进书匣子,站起来整整衣襟道:“好,咱们走吧,爹肯定把这位丁先生安顿在西跨院的那间偏房了。”
球儿心想,小姐终究还是放不下哥哥,可老爷又怎么会把小姐嫁给个家生奴呢?她暗暗地叹气,从衣屏上取下银狐皮镶边的披风给小姐系在颔下,跟着她出了门。
从后院到西跨院要经过花园的一角,球儿跟在柳淑贞身后穿过光秃秃的核桃林,阳光懒洋洋地涂抹在高耸的山墙飞檐上,远处传来渔夫凿冰的声音。球儿忍不住向声音飞来的方向望去,但是她的目光无法穿透阴沉的、青砖砌就的高墙。球儿突然觉得柳府已经在某个不为人觉察的瞬间发生了变化,好像一些东西变得不一样了。当然,你不能说这里的青砖变得不那么硬了,也不能说门变得不那么多了,这里还是球儿从小长大的柳府,只是一所房子的表情也会变化的。也许只是树林渐次稠密,太湖石上越来越多的积尘,檐下的石阶上被雨水凿出的小洞已经很深了,诸如此类。球儿想,要在这个院子里呆一辈子,可一点也不舒服,还是外面有趣些,什么时候哥哥能把我带走呢,或者——那个人——能把我带走吗?
“球儿?”柳淑贞突然道:“今年点苍少爷还没有来吧?”“啊?!——不知道啊,怎么问我?我怎么会知道!”球儿有点发慌,她看不到柳淑贞的表情。“紧张什么呀,我只是问问,心虚什么!”柳淑贞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球儿看到她脸上促狭的笑容,才放下心来:“小姐休要取笑我,他是韩府的少爷,我还能想什么呢。”柳淑贞回过头边走边道:“那又怎么样,他也没什么了不起。”她还想说什么,但是转过弯去就是西跨院了,老关提着个炭炉的背影刚刚消失在影壁后面。
“这位丁先生不是韩府的人吗,怎么住在西边呢,这边又冷又湿,怎么住人呢!”球儿突然想到。“谁说他是从韩府来的?从头到尾不都是你在瞎猜嘛。”柳小姐笑道。
还没进门就能闻见屋里的霉味了,球儿掩了鼻子走进去,一边给柳淑贞掀起门帘,一边对老关道:“关师傅,小姐来了。”老关忙放下火钳,在衣襟上擦了擦手道:“丁先生昨晚来的,先去见了老爷,觅哥儿的信也在老爷那儿呢。”
“嗯。”
丁先生第一次到咱们府上来,老爷说要小的们好好照顾丁先生。”
“关师傅,我有话要问丁先生,您老给引见一下。”
老关犹豫了一下,带着柳淑贞和球儿进了里屋。球儿看见一个人站在桌前,穿一件洗得发白的旧棉袍,手指修长但干枯,轻抚着一架琴。琴倒是没什么,琴下面那一幅锦缎却色彩秀雅,织工致密,“人穷得很,”球儿想:“这幅缎子倒是不可多得的蜀绣珍品。”于是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
老关对这位丁先生道:“丁先生,这位是我们府上大小姐。”柳淑贞盈盈下拜,那个人也默默拱手。老关忙道:“小姐,丁先生不会说话的,这,——不太方便吧。”
“先生会写字吧?”柳淑贞问道,他点点头。
“球儿,快拿纸笔来!”柳淑贞道,“先生,怎么称呼呢?”
他等球儿将墨磨好,对她点了下头,拿起笔来写了:丁羽。
“丁先生高居何处?”
丁羽犹豫了一下,写道:原处江北,现无定居。
“先生不是韩府上的人么?”见他摇摇头便接着道:“先生帮着送信的那个人,是本府的家生奴,觅哥儿是球儿的哥哥,和我们大家都熟识的。”她指了指身后的丫环,“他今年没有回来,我们正悬心,多亏先生送信过来,奴家这里谢过先生了!”柳淑贞站起来拜了一拜。丁羽也起身拱手回礼。柳淑贞点点头,接着问道:“那么丁先生和觅哥儿是早就认识的了?”
丁羽摇摇头,拉住右手的袖子,写道:偶然相遇,举手之劳。顿了顿,又写:信既已到,不再叨扰,多谢款待,在下就此告辞。
柳淑贞等他写完,方道:“不必这么着急吧,下人们对先生有什么慢待吗?我一定好好责罚他们。”她回头向老关使了个眼色,接着说,“老关你先下去吧。”
丁羽只是摇头。柳淑贞见老关出了门,笑着对丁羽说:“我们柳府和韩府世代相交,觅哥儿和我们都是从小一起长大,觅哥儿的朋友,自然也是柳府的朋友。哪有朋友到府,茶都没有喝一口就走的道理?”柳淑贞转头望望窗外,接着说,“要下雪了呢,天也要留客了。先生就等雪停了再走也不迟。我们与觅哥儿也有小半年没见了,他现在怎么样了?”
丁羽淡淡一笑,提笔写道:身体健康,精神佳硕。在下与其仅一面之缘,信中当有近况详情。他执着笔一拱手,继续写道:多谢小姐盛情,但在下还有路要赶,还是不再打扰为好。
柳淑贞扬起眉毛奇怪地问:“先生以前并不认识觅哥儿吗?”丁羽摇头。“那你们只是偶然遇到,他就托你把信送到这里?”丁羽点点头,想拿起笔。一旁的球儿忍不住问道:“哥哥还在韩府吗,他什么时候回呀?”丁羽写道:遇到戴兄是在客栈,他似乎也在行路,去向在下不知。但既送信来,想来是不回来了。
柳淑贞把这些话讲给球儿的时候,老关回来了,他垂首站在门口,对柳淑贞道:“小姐,老爷说有事商量,请您到后堂去。”见柳淑贞看着丁羽,似乎还有话要讲,又接着说,“小姐,您先去老爷那边,这里有我伺候呢,您放心吧。”
柳淑贞点点头,对丁羽拜道:“那么奴家就先告辞了,招待不周之处还请多包涵吧。”又转身对球儿说:“不用跟我来了,在这里帮丁先生看看还有什么物件要添的,径自添来,我稍后就回来。”
送走了小姐,球儿又回到屋内,她不会写字,又看不懂丁羽的手势,尴尬地站了一会儿,看到桌上有尘,地上有土,就挽起袖子干起活来。球儿干活向来利索,这屋里也实在没有什么可以擦洗的摆设,不一会儿就收拾好了,丁羽还是静静地在那儿,不动,也不发出声音,只是坐着。他的头巾也松了,下颌有短短的胡须,头发、额角、鼻尖都蒙着层薄薄的尘土。球儿想,这个人一定是走了很远的路。他的棉袍很旧了,洗得发白,袖口已经翻起了毛边。“但这衣服的布料织得很不错,”球儿经过他身边时可以发现,棉线细腻又均匀,织得很紧密,缝得也好,很难注意到针脚。这件衣服如果是新的,少说也值两三贯。还有那幅缎子,更是所值不菲。球儿暗笑:“这个人,家境不错嘛。若是我有这么好一幅缎子,决不会拿来包一块破木头!”
球儿不明白,这世上有些人,别人认为重要的,他偏偏不屑一顾;别人看不入眼的,他反而视若至宝。正是有了这些痴人,才有世间这许多好故事。看故事的人兴高采烈,故事里的人可就不那么舒服了,他们要自己受着奔波劳苦。
窗外天阴起来,风也吹得紧了,球儿在里屋阵阵发冷,于是走出来帮老关添炭。炭红起来,手脚才渐渐暖和。球儿拍拍手,叹口气道:“哥哥今年又不回来了,对不对?”老关笑着说:“觅哥儿能干,活儿多,抽不开身哪!”“韩府就偌大个地方,活儿再多,难道还有干不完的吗?”老关看了球儿一眼,道:“你哥哥,怕是有干不完的活儿喽!”“是吗?”球儿低下头:“他是和点苍少爷到北方去了吧。”老关瞪大眼望着她:“这是谁告诉你的?”“我猜的呗。”球儿扬起脸道:“往年他们都是一起回来的,今年哥哥没有回来,点苍少爷也没有回来。我们的缎子那么好,到年尾还要补货,哥哥和少爷有那么要好,一定是帮他押送今年的新货北上去喽!”
“乖乖隆的冬!你这小鬼头还会猜啦!”老关哈哈大笑,伸出黑煤也似的手指头点着球儿的鼻尖,“别乱想啦,你哥哥好好地呆在韩府,点苍少爷本来要回来的,但是遇上大雪阻了路,前几天才到洪都的。”“什么?”球儿惊得忘了擦掉鼻子上的炭灰:“什么?少爷还好吗?”“没什么事,只是耽搁了时日,还有些红绡被雪打湿了,毁了。”“那少爷还来咱府上吗?”“早晚就在这两日吧。”“真的?少爷要来了?”“真的!看你乐的,鼻子都要掉下来啦!”
球儿在这边乐个不住,没有注意到丁羽背了包袱,抱着琴,走出里屋来。老关赶忙站起来道:“丁先生且住,看看儿天要下雪了,留下等雪停了吧!”
丁羽对他礼貌地笑笑,轻轻摇头,微微一躬身,看了球儿一眼以作表示,转身要走。
老关抢上一步,想拦住他,但柳淑贞已经回来了,她瞥见丁羽背上的包袱,微笑着道:“丁先生这么心急,大雪都阻不住吗?家父还有事问先生,请先生随我去见过家父,再走不迟。”
丁羽略带无奈地笑了一下,躬身请她先行。
丁羽靠墙站在门边,看着两个下人搬进一只半人高的大木桶,又一趟一趟地提来热水倒入进去。白茫茫的热气飘在桶口上,看起来非常暖和。水倒得差不多后,一人拿来一条白毛巾搭在桶边、一套新衣服搁在床上,另一人往旁边的炭盆添了些炭。都做完后,添炭的人转身看着丁羽,大声而缓慢地指着木桶说:“水,洗澡!”他作了个擦身的手势,“小心,烫!”假装伸手入水又急忙收回,指着木桶摇摇头,指指自己又指指门外,“我,在外面!有事叫——啊不……”他看着同伴挠挠头,一摊手,“——反正……洗完了找我。”说完又对着丁羽夸张地指自己、再指门外的地,捅捅同伴,一起出去带上了门。
丁羽收回目光。他只是不能说话,不是聋子也不是白痴。可是人们好像总也意识不到这一点。
炭盆和水蒸气让整个房间很快热起来。丁羽先把自己的琴用锦缎包好、放到床脚以免被水蒸气熏到,看门窗确实都关好了,才脱下衣服进了木盆。水是有点烫,泡在里面很舒服。上次洗澡还是碰到那个叫戴觅的人的时候,作为送信的报酬。结果倒好,现在等于是被软禁在这柳家里了。
丁羽不知道为什么,就像他不知道为什么拿了信以后会被官府的人盯上,他只不过是帮一个萍水相逢的人送了封家信而已。他不过是个无牵无挂的流浪琴手,不想给人添什么麻烦,也一样不想被卷入任何事端。柳家请他做小姐的老师,想来不过是留他的客套话;不过给他布置了这么一间屋子,好茶好水地招待着,还叫人来伺候他,起码没有什么恶意。既然无法脱身,也只能权且随遇而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