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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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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滴芭蕉心欲碎,声声催忆当初。欲眠还展旧时书。鸳鸯小字,犹记手生疏。
倦眼乍低缃帙乱,重看一半模糊。幽窗冷雨一灯孤。料应情尽,还道有情无?
——纳兰性德《临江仙》
艳阳灼灼,阳光没有一丝阻碍直直射到地面,照进人的眼睛里,刺得人生疼。干冽的风徐徐吹过,带着炎炎的焦躁,扑到人的脸上,让人喘不过气。六月夏初的时节,这里却没有太多的绿意,只有间或几片稀疏的柏杨树林,在道两旁向过路人致意。除了柏杨林,便是起伏的干土地和大大小小的沙丘。
两辆马车在这黄沙铺就的道路上行驶。前面的一辆车身乌亮,是用极名贵的寒地杉木建造,式样古朴稳沉。乍看之下十分普通,细看才看得出这必是富贵人家的马车。后边一辆略为小巧,式样也较清雅。而拉车的马都是通体毛发乌黑光亮,四肢健硕,皆为好马。两车一前一后行驶着,一直相距不过一辆车的距离。
前车的赶车人,穿着似是永远不变的一身青衣,正是青染。后车的赶车人,却是竹魄。
一声娇笑从前车的车厢内传出,跟着一个清脆妩媚的声音道:“想不到公子也如此会说笑了。若竹魄知道被自己主子如此取笑,他岂非要后悔跟错主子了。”
说话的正是落薇。前车的车厢里,坐的正是鑫夜与落薇。
落薇半躺在榻上,黛眉丹唇,盈盈的水眸睇着夜公子,唇角微弯,笑意还未及收敛。
鑫夜也在榻上坐着,眼中也有着笑意,但察觉到落薇虽是唇角含笑,而眼角眉梢却也未沾染上几分,他的笑便也淡了几分,看落薇半躺下来,便侧身拿起一旁的薄薄的毯子帮她半盖上。即使这是已经开始冒着热气的六月,他也依然小心翼翼,不能让她有一丝冻着发病的可能。
刚刚落薇疑惑的说:“想不到竹魄如此斯文的痴人赶起马车来也有模有样的。”
本来她是随口一说,鑫夜却很正经的答道:“因为他不但痴迷于医人,还痴迷于医马,当然要学赶车,和马混熟了才知道如何医他们。”
这当然是玩笑话,落薇开始一怔,等她反应过来夜公子居然在开玩笑,而且还是如此不高明的玩笑时,一串笑声便从她唇中倾泻而出。
离开柳州已经九天,他们已经进入了西漠的境内。这一路上,落薇还是扮演着朱砂的角色,清丽妩媚的她与夜公子调笑,时常还是能让他失神。只是她唇边的笑却难到达眼底,时而不在鑫夜身边或难得她一个人时,她却总是凝视着远方失神。
鑫夜对她宠爱至极,照顾得无微不至。一路上,让竹魄调配她的膳食,而他亲自照看,在她身边嘘寒问暖,生怕她冻着、累着。在马车上,只要她微微皱眉露出一点疲态,他便吩咐停车或找客栈休息。与她在一起时,总和她说一些各地的奇闻趣事,让她多精神些,博她一笑。
前天,他端了碗参汤来,逼着一直不喜人参味道的她一滴不剩的把它喝光,后来听云舒说起才知道,那是用长白山千年老参熬的汤,而这千年老参是鑫夜特意派人回北云皇宫取的,如此良药在北云皇宫也只有两支,是前年下边的官员寻遍长白山才得的,进贡上来,原是留待年岁渐老的北云之王补身之用。如今鑫夜却把它们都取了来,让她用了。
但落薇得到如此疼宠,却从未宽心。在人前,她是朱砂,清丽的她总是柔媚的笑着,水眸中流光溢彩,她从未问过夜公子为何去西漠,只是兴致昂扬地与鑫夜聊着各国见闻,高兴时更是吟诗作对,探讨诗词歌赋,一身的才情让鑫夜更是惊讶与感叹。除了方旭尘不在,他们之间的相处与在兰若阁时一样。只是她在他身边久了,鑫夜便越来越深刻地感觉到她虽在笑着,虽眼角眉梢都是风情,但笑意却不及眼底,更不进她的心里。
有一次,在马车上,他闭起眼睛,落薇以为他睡着了,她轻揭起窗帘,看着外边晃晃而过的景色,一动不动,景色丝毫没有入她的眼,她只是怔怔的,黑色的瞳仁倒映出不断晃过的景色,没有片刻停留,那时,她就像一只迷了路的波斯猫,虽是一身的柔丽风情,却不知心归何处。清波流月,风光霁霁,故事凄凄,君知否,料应情尽,还道有情无?
每次她失神被鑫夜看到的时候,他总是只能定定地看着她,不说一个字,如夜的黑眸像寒冬的深潭,墨黑幽深,面上却泛着一层淡淡的雾气。那是沉淀着深深的悔恨的深潭,那是心扉痛彻的雾气。若是坐着,他会十指交叉,修长的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有时,他的凝视会惊醒她,有时,她浑然不觉,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然后,两人便一直这样安静着,直到外物把他们惊醒。
不过,现在气氛还是轻松的。自从今早从客栈出发上了路,两人在一辆马车里一直说说笑笑。虽说空气干冽阳光灼人,一路行来,也算微风拂面,稍带走了些热气。这一辆车,青染赶车,鑫夜与落薇同坐。后面的一辆车,竹魄赶车,里边坐着云舒云卷姐妹。此时正是正午,还须行得两个时辰才到前方的兰域城,而他们一早辰时上路,也走了有半天。
青染看到前方有一简陋的棚子,斜插着有个“茶”子的旗子,里边摆着几张粗漏的桌椅,几人或站或坐的喝着水聊着天,便赶着马把速度放慢了,转过头向车厢里的夜公子说道:“公子,前方有一个茶棚子,要不要休息一下,喝碗水,吃个午饭?”
鑫夜掀开车帘看了看,点点头:“好,便休息一会儿吧。”
青染把车的速度放慢,而后面竹魄也跟着把车速放慢,两车却依然保持一辆车的距离,到了茶棚子前,两辆车同时停了下来。青染与夜公子下了车,青染掀着车帘子,夜公子转过身伸出手接住一只晶莹雪白的纤手,扶着落薇下了车。后边竹魄和双胞胎也下了车。
一行人在众人惊羡的眼光下进了茶棚。如此翩翩佳公子,如此惊世绝艳的佳人,在城外如此偏僻的地方能见,茶棚里众人岂能不惊?岂能不羡?
但鑫夜一行人却似毫无所觉,青染与竹魄拴上马,几人围着一张空桌坐了。
茶棚老板是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子,消瘦的脸上满是皱纹,眼窝很深,头发花白,身上的衣衫已经很旧了,动作也不甚灵便,但待他们坐下还是迎了上来,笑呵呵地说:“几位贵客想要吃点什么?”
青染答道:“给我们来五碗茶就好。”
落薇听了却皱了皱鼻子,道:“那么热的天气,我也想喝碗茶。”
闻言,青染看向夜公子,夜公子看向竹魄,竹魄想了想,便向夜公子点了点头。鑫夜便向店家说:“来六碗吧。”
“好咧,就来。”
云舒云卷早已从马车里拿了各式点心与干粮放在桌上。店家与旁边的人一看这排场,皆是在心底暗暗感叹,这不知是那个富贵人家的公子小姐出来玩哪。
茶很快就上来了,黄色的茶水是半浑的,几撮枯黄残碎的茶叶末子沉在碗底。几人看到这茶皆是眉头轻皱,只有落薇拿起茶碗便喝,待其它要出声阻止时,茶已喝光了。
云卷开口道:“小姐,这茶不干净,您不该喝。”
落薇唇角勾起一个弧度,眨了眨水盈盈的眼睛,道:“云卷多心了。这茶清凉解渴,朱砂倒不觉得有什么不好。”这几年来,她什么没吃过,没喝过?她这样的人,难道还嫌弃一碗茶?
云鑫夜一行人几年来在外行走,虽也算是四处奔波居无定所,但总也是富贵人家的排场,上等名流的生活,住的地方不是王公之府名士之宅就是头等客栈天字上房,吃穿用度也是精致华贵的。偶尔像今日这样的情况在荒郊野外停留,也是自备可口便携的饮食,很是讲究。因此几人皆看不上这几碗用茶叶末子泡的茶。但落薇却是不同,虽也曾是养尊处优的娇滴滴的公主,但五年的逃亡生活,流落街头的艰辛,让她不会再挑剔什么。虽是身体欠佳,但刚竹魄既已允许她喝碗茶,便是不碍事的了。
云卷的话却让上完茶刚要离开的店家的顿了一顿。像自己的孩子被人嫌弃似的,老人面上有些怒气,但想辩驳又不敢开口,怕惹怒了这几个看起来不简单的人。
这时,落薇又拿起碗,递向老人,柔声说:“老伯,这茶真解渴,能再来一碗吗?”
“小姐……”云卷原要再说,但转眼一看公子与竹魄面上都无阻止小姐之意,便也不再说了。
老人见状,怒气一敛,接过茶碗,向落薇笑道:“好咧,这位姑娘,你等一下,马上就来。”说着乐呵呵的又去倒茶了。
而夜公子对落薇这看似任性的行为也视若无睹,吃着干粮,脸上是一贯的云淡风轻,却碰也没碰他前面的那一碗茶。
青染扫了眼棚子里的其他客人。除了他们之外,还有两桌客人,在他们左边的是两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长得是细皮嫩肉、斯文俊俏,一举一动也轻柔细腻,倒似是姑娘一样。他们右后方是三个皮肤黝黑的经商旅人,脱了帽子,擦着汗,正埋怨着天气。
“这天气也真是的,才六月初,怎么就热成这样?”其中一个人边擦汗边说道。
“老黑啊,你怎么还是那么不经热啊。现在才刚开始,这天气还不算热的,等到七八月份,那热得是让你气都喘不过来啊!”另一个人留着胡子的人说。
“你们说这折不折磨人啊,前几天我在北边还凉飕飕的,这才几天,就热成这样。”被唤作老黑的人说。
“唉,现在这天气就是这样,反复无常的。一个地方和一个地方也是差得大了。”胡子说。
“你们这趟出去,可有什么收获没有?”一直没有说话秃子开口了。
“收获可大了,上上个月我在南城,周家老板周平和李家老板李连,几天内就都没了,丝绸价钱一路狂跌啊,可不,我这次就屯了上千匹回来。好在我屯得快屯得妙,没几天周家丝绸铺主子换人了,李家也稳住了,这价钱啊又回来了。”胡子说。
“那你手脚倒挺快的。我就没这个运气。丝绸价钱就在南城跌了几天,一会儿又回来了。我这几个月都在北云和中亭跑,也没屯到便宜的东西。就听到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什么快打仗啦,快天下大乱啦,什么中亭的王野心勃勃啊又抓到东叶的皇子啊……”
老黑话还没说完,茶棚里就“呯呯”的两声,把老黑的说话声盖去了。举目看去,另外两桌都打碎了茶碗,只剩零零落落的碎片,一摊碎片躺在那看起来像是富贵人家小姐的美人脚边,那真是美人啊,他这一辈子也没见过那么美的女人。而另一摊碎片躺在那个很娘娘腔的白面书生脚边。老黑心下疑惑,怎么这打碎茶碗还能是一点儿都不差的同时打碎,就像约好了一起往地上扔一样?然后又看到两桌的人都起来帮忙收拾碎片也向店家老头赔礼道歉又赔了银子,他也没再深想,又欣赏地看了那美人一眼,转过身又继续他刚才的话了。
“你说这要真各国打起仗来干我们什么事?这东西的价钱会涨吗?要是价钱跌了就好了,外边的东西价钱跌了,我们屯回来,就赚了。”老黑继续说。
“老黑啊,你这脑子怎么就不转弯,要打起仗,我们西漠国内的东西价钱能不一起涨吗?说不定涨得比外面还快呢!我看要说打仗,西漠一定是第一个打起来的。”秃子说。
“不会吧,他们打仗还关西漠的事?”胡子也不明白,疑惑道。
“外边打起来关不关西漠的事我不知道。但西漠自己就能打起来。你们这一年来都在外面跑,所以不太知道。”秃子微微压低声音道。“听说现在太子和右相可是斗得厉害,现在的王老了,可是快了。”
胡子和老黑闻言瞪大了眼睛:“唉呀,真要这样,哪都打仗,那我们这些老百姓可怎么办啊……”
茶棚顶的布多多少少也遮住了些阳光,那茶对他们来说也算是清凉解渴,三人还在聊着,鑫夜一行人却已休息够起身要走了。桌上五碗茶分毫未动。几人离开茶棚后,桌上赫然放着一个银锭子。而这时,那两个书生也起身,桌上竟也放着一个银锭子!店家老头过来收了碗,拿起银锭子,不断对着他们离去的方向点头称谢。
青染和竹魄驶来马车,落薇上马车时,眼神恰巧和刚从茶棚出来的打碎茶碗那个书生撞上,落薇心下一悸。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温雅清澈得似能包容所有,如深蓝的海一般广袤与优雅,如橙红的朝阳一般温暖与柔雅,望进那双眼睛,竟让她怨恨的心得到些微安抚,望进那双眼睛,竟有瞬间她觉得过去她所经历的一切都可以随风飘散,竟让她深深的回忆起她父王的那句话,她父王那时和她说,落薇,过平平淡淡的日子。
而对方看到她似也微微吃惊,然后在他那有些微吃惊的眼睛中,深抑的担忧与哀凄又在那双眼睛中浮了上来,似是待字闺中的姑娘,对意中人求爱的期待,又似是独守家中的闺妇,对常年在外的丈夫担忧与哀怨。然后,那双眼睛掠过丝丝不信与绝望。
马车的帘子放了下来,结束了两人的对视。
落薇抓住鑫夜的手臂,睫毛微微颤动。他,或者说她,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和自己同时打碎茶碗,她是因为听旁人提起皇兄,而他呢?为什么在看见她会有那样的眼神?为什么?为什么?
“公子,能不能跟着刚刚那两个书生?拜托你……”落薇抓住鑫夜的手臂,抬眸望着鑫夜,眸中尽是的哀求,秋水泓溢,流波轻泛,楚楚可怜。
“青染,掉头,跟着那两个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