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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白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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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我只是无意,因为贪恋日落时寂静的山林和天边流云的美景,忘了族类的千百年间立下的戒言:远离人类,落日前归山。关于人类的残忍在我们族类的祖祖辈辈相传,长辈们无数次的重复着同类犯下的错误,那些用族类鲜血写下的经验。
可是那日的夕阳异样的美,云霞似血然红了西天空,整个世界在太阳的余晖里流光溢彩,风起时森林轻轻的动,像失传已久的上古时的歌声。
我蜷缩在忘忧草的花茎下,迷着眼沉醉在这无限的风景中。但是我不知道,在我看风景的时候,也成了别人的风景。是的,是人的风景。回眸的一霎那,我看得到他清亮的眸子,还有眸子里映射出的温柔。颀长的身形,遗世的姿态,恻然的神情,在夕阳的最后一束光线里让人渴望时间就此永恒。然而我还是及时的逃了,在惊鸿一瞥后,我迅速的穿过忘忧草丛,绕过那棵百年的老松,顺着古庙颓败的墙角,折回忘忧谷,到达我的山洞。洞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炼情居,含义我并不懂。一看到我的身影老祖母就移了过来,嗔怪我的晚归,老祖母爱怜的说:“回的这么晚,遇上了人类怎么办,你母亲当年就因为贪玩才丧了命,现在剩你是我的命根子,没了你我也不用再活。”我乖巧的偎了偎老祖母的脖颈,保证说以后不会。
伏下来时我记起了那双清亮的眼睛。我问祖母人类真的有那么可怕,会不会人类里也有好的?祖母眼里的凌厉让我噤了声。闭了眼睛,困意飘然而来。是的,我是只无忧无虑的小狐狸,有着通透的眼睛和纯白无瑕疵的皮毛,重要是我还不知道什么叫做烦恼。
鬼使神差的,我又去了昨日留恋风景的地方。但是心里明白不是为那风景,我想看一看那天的人儿,是否还在。都说狐狸精怪,却不知也是痴情。路过古庙的时候听到朗朗的读书声,声音清越,像风中的磬。忍不住趴上了窗棂,却正是昨日的身影,步履坚实,衣衫摇曳,葛巾轻盈。一时我竟痴了,如此良人怎会有老祖母口中的凶残?
暗自疑惑时并不知危险的临近,一记刺骨的疼痛在瞬间淹没了我所有的思想,殷红的血如注流下,左小腿处赫然一支利箭,已是深入骨髓。我下意识的要逃,却敌不过伤口的疼痛,最终落入一个彪形大汉的手中。我惊恐地望着那个满是胡髭得意的脸,无望的挣扎着。他肆无忌惮的喊叫道:“终于捉到你了,哈!”我迅速想到了祖母口中母亲,她当年想必是同我一样无望地挣扎过,我想我完了,势必要同她一样的结束。我准备认命的时候听到了他的声音,他说:“且慢。”是的,他说且慢,然后一路盯着我走来,依旧是坚实的步,摇曳的衫,轻盈的葛巾。他的清亮的眸子里,我看到了狼狈的自己,被紧紧地抓在一只粗犷的手里,鲜血淋漓。我听到那个粗犷的猎人谦恭的称呼他相公。相公温软的手接过了我,抚着我因恐惧和疼痛而颤抖的身体,满眼的怜惜。我在他的怜惜中慢慢安静,吃力地望向他,希望他带给我一条生的路。他似乎读懂我的恳求,轻叹了口气,从袖中模出些银两,问那猎人:“这些赎它够不够?”猎人大咧咧一笑道:“相公若喜欢,送给相公就好。天凉气寒,相公拿去做贴身的坎肩,可以保暖。银两是万不能收的。”相公莞尔:“小生灵本来无辜何苦伤它性命。”说罢塞了银两在猎人手中,抱了我径自入了古庙。清洗,包扎,小心翼翼,唯恐再弄疼了我,然后嗔怪我为何如此不小心,以后千万不可大意。我把头探进他的怀中,深深地埋进去,我用他不懂的语言告诉他他是我的恩人,将生生世世报还。我用舌舔它的手以示我的感激。他轻轻的笑了,道:“好个乖巧的小东西,倒是知道恩情。”泪就在在那瞬间流了,泪水滴到他的手心里,他讶异的看着我,继而是满脸的欣喜。
那夜我就在他温暖的怀里安睡,午夜时分,清冷的月光里,听到老祖母无奈的叹息。老祖母啊!不是我背了祖辈的戒言,是我觉的幸福了,为什么在这样一个人类的怀里,我可以如此的幸福?
我不肯离相公半步,他读书时我偎在桌脚听他吟呃,他出门时我亦步亦趋,他躺时我缩在他胸膛听他平稳的心跳。我迷恋他如磬的声音,青草般的呼吸,迷恋他眸间的清澈,唇角的清晰。我不再是那个无忧无虑无所欲求的小狐狸,我渴望这样伴他天荒地老,唇齿相依。
日子过的飞快,我腿伤早已痊愈,相公无意放我离开,我亦无归意。日日相伴间,我能感受到相公的爱怜。一日相公高声吟诗:蒹葭苍苍,
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
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
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
宛在水中央。
良久,抚着我的脊背叹道:“狐儿,你虽通人性,但终不能明我心,你若为女子,如此相随,今生倒也无憾了,哪又去管它十年寒窗,金榜题名。”也是那一刻,我生了做女子的心。狐有灵性,日久修行可幻化人形,得道者可位列仙班。这个传说世代相传,只是从未见过,老祖母也不许我打听。她总是说,既然为狐就安心作狐,若有非分之想只会自取凄苦。所以在她的保护下我一直是只安分的快乐的无忧无虑的狐。
转眼就是春暖花开了,相公也开始收拾行装准备进京,他常说狐啊狐,你可知我的初衷?不为出人头地,只盼山林清幽,添香红袖,经书雅颂。无奈为人者有诸多身不由己,上有父母,左右乡亲,均盼我进士及第,光宗耀祖。你我相识一场,实是三生修来的缘分,但终归是人狐有异,我进京之日便是你我分离之时。他日见面无多,你切记要好生保护自己,莫让那些无知之徒伤了你身,可惜了你的性命。
古庙里离愁弥漫,我磨挲着相公衣衫,低低的哀鸣。较之相公的无奈,我更多的是不舍。几个月的相伴,相公早已融入到我的生命里,此后的生命我也只为相公绽放。当日遇着相公的路口,无忧草又绽了新苞,枝茎繁绿。我抬左脚,撤右腿,转头,摆尾。风吹过草丛,枝叶婆娑,我跳起狐类曼妙的舞,泪水洒在无忧草叶上,从此再不知无忧的滋味。我想告诉相公,这是最初的离别,是为了最后的相逢,再相遇时,我一定要做你绝世的红颜,伴你朝夕,以报你那日的恩,今日的情。
相公说去吧去吧,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然后转身而去,我不肯动。他回头,我看到他通透眼睛里的水光,冲我微微的笑,狐儿,不忘我们相伴一场就是了,去吧!我钻入无忧草下,双眼模糊,一路狂奔至炼情居,老祖母正端坐在洞口,我扑入她的怀中,痛哭不已。老祖母直呼冤孽!不懂什么是冤孽,但下定了决心成人。我恳求老祖母给我启示,老祖母问我是否值得?我说值得。祖母说修炼很苦,能否受得?我说受得。老祖母说千年的孤独和寂寞,可否忍得?我说忍得。老祖母说做了就没有回头路可走,否则将万劫不复。我说我在所不惜。祖母恻然,问道“何苦?你即使修炼成人形,也是妖,人妖殊途,人世间仍旧容不下你。到头来还是一场空。”
“只要相公肯容我,哪怕只陪他一天,这千年的苦也值了。”
祖母闭目不语,良久开口:“狐儿的感情,祖母也有过,实在不忍心你重走祖母的路。”我脸伏于地:“求祖母成全,路有千万条,狐儿不一定就和祖母走的一样。”抬头时,祖母已不见,眼前只有一美貌妇人,白衣胜雪,神情凄然。缓缓俯身抱起我,叹道“可怜的孩子,祖母这样做是否在引你走不归路呢!”
从此我便踏上了修行的路,终日在炼情居内吐气纳丹,修炼心经,不知春秋。祖母偶尔会带来他的消息,他落了皇榜,他隐了山林,他转了世做了王孙,他落拓江湖,他知己难遇。就这样在他的几生几世里我勤恳不息,他是我永远的动力。偶尔小憩时回忆相伴时的甜蜜,内心欢悦不已,我暗暗祈求上苍,狐儿之心日月可鉴,求上天怜悯,让狐儿在来世的路上与他相见。
沧海桑田,斗转星移,老祖母已在岁月里逝去,我耐下了千年的孤苦与寂寞,痴心不改。终于修行完满,幻化成人形,白衣白裳,容颜绝世。以人的姿态站在如画的夕阳里,我禁不住热泪盈眶,喜极而泣。可是相公你在哪里?忘忧草年年开花,千年延续,古庙已灰飞烟灭,不留痕迹,茫茫人海我该去哪里寻你?我跪地痛哭,上苍!狐儿之心你可成全?
依稀中听到人声:“公子,快走,晚了住不了店哩!”
“急什么,错过了住店又何妨,干脆就在这里以天为盖地为庐,伴此美景,也算美事。”如磬的声音!我抬起头,看到他走来,坚实的步,摇曳的衫,轻盈的葛巾,漆黑通透的眼眸,含笑的唇角。这中间不曾因隔世的千年有过改变。这位被成为公子的,岂不是我念了等了盼了千年的相公。一瞬间我忘了呼吸,只定定的盯着他,怕一眨了眼睛,这一切都会在我眼前消失。那公子诧异地望向了我,他身边的童儿也惊异我的失态,相公走进了问我:“姑娘怎么了。”我哽咽无语,紧紧抓住他的衣衫,叫了声:“相公。”相公红了脸,忙纠正:“姑娘不可乱叫,你我并未相识,怎能称我相公。你家夫君你才可叫相公。在下佟萧,是进京赶考的书生。不知姑娘有何苦处,在这荒野之处痛哭?”一时的惊喜让我忘了自己已不是当年的小小白狐,而是一个荒野不明身份的女子。于是忙起身行礼,擦了眼泪编诉自己的身世。我告诉佟萧自己自幼深山长大,小名白依,与自己老祖母相依为命。前几日老祖母病逝,临终前嘱咐我出山自谋生路,并告知我若路上遇见面善之人便可终身相托。今日在此念到自己孤苦一人,终身无托,悲从中来,不由得失声痛哭,并求乞老天指明活路,不想就遇到公子,所以情急失了礼。说罢又深施一礼,请求佟生的谅解。
佟生连忙还礼,旁边童子却拉了他衣袖到一边去耳语。我不知他们谈论些什么,大概是和我的身份不明有关系。佟生不时望我,脸有犹豫之色,但最终还是走了过来道:“姑娘若不嫌弃,可以先与小生结伴,虽不能锦衣玉食,但也可饱一日三餐,待找到合适之处再另行安置姑娘,你看可否?”我含泪谢过,却是满心的欢喜,天可怜我,终于可以遂了心愿。童儿在一边摇头叹息。我知他心意,走过去安慰道:“小哥不必担心,公子是我的恩公,白依虽无德无能,但也可帮助小哥照顾公子起居,以报答公子活命之恩,断不会生了害公子之心。公子宅心仁厚,日后必会飞黄腾达,白依也会日日祷告,求上天庇佑公子。”
进京的路很长,佟生走走停停,一路饱览风景,吟诗作画,逍遥自在。日子似回归了千年前,我伴在佟生左右,不同的是我能伴他读书写字,为他磨墨铺纸,为他挑灯,为他添衣叠被;听他吟诗作对,与他讨论春华秋实,风土人情。我不知道我这样是不是曾经的相公如今的佟生说过的添香红袖,但是我专心的快乐的做着我能为他的做的事情。他的善良,他的才情,他的倜傥,他的一切都让我沉醉。为他辛苦的千年终于开出了幸福的花,狐儿心满意足。
到京城后佟生感了风寒,我衣不解带的日夜看护。一日喂他吃药时他突然执了我的手,眼睛里是浓的化不开的柔情,盯着我痴痴的看。此刻的我已懂了什么叫儿女情长,他的深情如此明了,脸颊顿时羞的通红。佟生说:“我的伤寒病已好,从此后你就是我的病。佟萧有福,有你如此相伴,今生便也无憾。他日得中高榜,你,白依,将是我幸福的新娘。”佟生说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掩了他的口,伏在他的胸口。我说我不要什么偕老,只要能陪在你身边,让你开心,就算时日无多,也不抱怨,白依欠公子两世的恩情,若贪心太多,怕天不容我。
佟生抚着我的头发笑我太傻,说即使有天也不会为难有情人。若我们心灵相近,怎不可相伴一生。
我突然觉的悲哀,我知道我想做佟生幸福的新娘,想与他偕老。可是我更记着祖母临终的话。人妖殊途,不可太过执著,贪恋太多,只会伤人害己。
佟生病愈,我要童子吹萧,然后脚尖轻移,腰身款摆,裙裾翻飞,我要为公子跳世上最美的舞蹈。佟生惊艳,随后击掌而歌:
手如柔荑
肤如凝脂
领如蝤蛴
齿如瓠犀
螓首蛾眉
巧笑倩兮
美目盼兮
……
舞毕,童子退下,佟生拥我入怀,青草般的气息包围着我,他的温暖令我不忍呼吸。我多希望,多希望能够这样永远的与他守在一起。
四月底殿试,五月初放榜。佟生名讳位列榜首。大红的状元服穿在佟生的身上,让我想起婚庆的喜服,佟生牵着我的双手说:“白依,你等着,我还会穿了它接你做我的新娘。”
那夜,我提前做了佟生的新娘,我在他的臂弯里给他讲关于千年前一位书生救下白狐的故事。我说那白狐日夜记着相公的恩情,期待着有朝一日能尽报那相公的恩情。于是她刻苦修炼,终于能幻化人形,终于能与他的相公终日为伴。佟生叹道:“狐儿痴情,其心可表,日后必会有好报。”我突然泣不成声。我说相公,人妖殊途啊,狐儿终不能与她的相公相伴终生。佟生惊异,问:“莫非……?”我含泪点头。佟生不语,把我紧紧裹在怀里。许久后他说你放心,我们会在一起,我们没有太多贪心,我们只是想守在一起。
三日后,佟萧的状元府里红绸满挂,大红的喜字贴到当街。天子为新科状元佟萧赐婚:“白氏女依,容颜端庄,秀外惠中,知书达礼,可配于状元郎佟生为妻。从今往后二人需相敬如宾,举案齐眉,白头偕老。”宣旨官宣读圣旨一字一句,红盖头下我的眼泪一滴一滴。我明白了相公的苦心,他冒了生命的危险求圣上的赐婚。以人间天子的恩威为我正身成人,从此以后我便不再受人妖殊途的束缚,可以安心守在相公的身边,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掀了红盖头,我哽咽着叫:“相公!”相公为我拭泪嗔怪:“你我大喜的日子,你怎能哭!”我说我是太高兴。相公又笑我傻,说说过我们会在一起。
我斟酒在合欢杯里。相公执杯问我可后悔,舍弃了千年的寿命,甘心为他做一个凡人。我举杯绕过相公的手臂,杯中酒一饮而尽,我说我不后悔,我等了千年就是为了与你相伴,别说是百年,就是一天也不烦怨。我说狐儿对相公早就不是为报恩情,而是爱情。
不知何处传来了萧声,我穿着大红的喜服翩然起舞。为我的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