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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故人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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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仙想着那人,一夜辗转,天未大亮已经醒了来,袖袖穿戴好才刚推开屋子去取热水,瞧见院子外头站了一人,“呀”了声。
“怎么了?”
袖袖接连看了两眼,又对着里头的方寻仙嗫喏着道:“小姐……陆公子在院子里头站着呢。”
寻仙一直倦恹的脸色却泛起了冷白,又微咬着牙关像是怕此时自己发出什么声响来似的的。她低下头,看见自己的双手一直都在微微地颤抖。
袖袖见方寻仙无甚言语,正不知如何,手中已被翡翠塞了打满热水的铜盆。“快进去给小姐梳洗。”袖袖扭头入了内,毡帘厚重重新垂下,连着外头的一丝光亮动静透不进来。
却说今个翡翠醒也早,刚要出屋子就从门缝瞥见有人立在庭中,不知站了多久,肩头鞋面沾了几片枯黄的碎叶。她当即又掩了门,退回了屋子里头。
这些年此人进出枕云院,翡翠自然认得,可她偏不想为着此人去搅扰小姐的清梦。此时她催了袖袖入了小姐屋子,自己也只当没见着他立在那头一般,转身去了引录那屋。
“原来你也醒了。”翡翠进去见屋里那人也是穿戴梳洗妥当了,遂轻道。
引录莞尔一笑,十分温柔:“别说是院子里多少人盯着,只怕这府中也多少双眼已在暗地里往着咱们院子里头探看了。”言下之意,已经知晓了院子里头站着一人。
翡翠在那小桌前坐下,心中想着事情,眉宇之间隐约显得有几分惴惴不宁。思量左右,终是开口问道:“你说他这人站在这候着,岂不是要坏小姐的清誉?偏做出这般情深意重的模样来,叫人说不得。”
引录素知她说话直,却不料她这样埋汰陆衡玉,只好像里头另有什么缘故似得。虽知还未等她开口细问,翡翠便扭着站起道:“我去瞧瞧。”
说完,立即转身推了门出去。
再说暖阁内,袖袖伺候寻仙起身梳洗,等料理妥当也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她小心打量寻仙的神色,见她虽神色暗淡几分,不复先前的震动。“小姐可要出去看看?”
寻仙不说话,垂着长睫指尖挖起瓷盒中的一点口脂调匀,脂色鲜亮艳丽,染得指腹艳红如血,然而在一分分抹在略显色淡的薄唇上。只好像外人诸般事情都是与她无关,她一心只专注点绛唇。
忽地的毡帘被掀了开来,外头进来一人,只立在门口望着对镜妆容的少女,刹那便泪眼婆娑了起来。
寻仙穿得单薄,被旋入屋内的那阵冷彻寒意一激,迟疑了片刻。从她妆奁镜内正能瞥见入屋的那个人,来人年岁略长她一二,生得高挑。并不见女儿家的娇柔,反倒是带着一股罕见的爽快英气。
“寻仙。”楚云中哽咽着开口唤了一声,只这一声就好像将许多情绪都绝了堤,她素来要强,这会眼泪却断了线一样的坠落下来。“这几年,你去哪里了?”
楚云中在原地顿了顿,再快步到了她的身后,想要伸手碰碰她,却又蓦地停住了。
寻仙慢腾腾的转过身,长睫垂下,目光飘在来人的一双鹿皮软面的短靴,上头沾了不少黄泥。
“你去哪里了?”楚云中重复着低喃。
方寻仙仍坐在凳子上,手搁在膝盖覆着腰间垂下的长穗绦带,她下意识的捻动。然而,先前染了口脂的指尖并未洗净,如今翻来看,指腹嫣红一片,着实刺眼。她看着这红色,心头陡然一刺,如同被细密的牛毛银针扎着一般,神魂发颤,转念被她勾起了当年的事情。
去哪里了?
方寻仙心内惨笑,当初的自己也想知道究竟被关在哪里了。怎么就无缘无故的被人关入那人间地狱了去了呢?只不过进了那地方生死无门,又哪里有人回答她这些问题。寻仙至今不明白,为什么会是她,好端端的为什么是她被投到了那地方去了!
当日她同袖袖的说那场景,根本就是她三年呆的那地方!每日每夜的殚精竭虑,她从最开始怯弱到最后无人敢招惹,何尝不是经过一番辛酸的求生。但是最绝望的,仍是漫长的等待,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完结。到最后期望被耗尽,所有的一切都渐渐落空,不过是活死人一般的麻木活着。
方寻仙按下心中浮起的旧事,抬手抱住了眼前那人腰肢,轻轻软软的哽道:“我回来了。”那声音入耳酥麻,楚云中原本还要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抬手回抱抚着方寻仙的后背。“回来就好。”
这楚云中并非方家血脉,只是当年她爹同方重青是总角之交,后死于一场事故。方重青便将时年十三岁的楚云中收做义女养着。寻仙没有旁同胞兄弟,论起来当年和楚云中算得上如嫡亲姊妹一般的。
楚云中原本在外,乍听寻仙回府的消息,这才连忙折返。
二人拥着哭了会,方寻仙抬头问:“昨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安宝说你们马车险些坠崖?我听了后恨不得立即跟着去看看,翻来覆去一晚上都惦着你。”
楚云中见她言辞切切,眼下果真两团乌黑,饶是用了桃花粉遮过也掩不下去。心中微有一愣,只当她一别三年竟与从前一般性情,未有丝毫变化,并未深究。“都已经化险为夷了,在外头总会遇上些大大小小的事情,好在……还能与你见着面。”这般一说,也是大幸,脸上挂着泪迹,又倏然笑了起来。
寻仙抬手捏着帕子去擦拭她脸上的泪迹来。
楚云中握着她的手腕,几有犹豫终究开口道:“他听见你消息就连夜往会赶,马车驾得这样急才会险些出事,又不肯夜里留宿山庙连夜赶回来的。寻仙,你真的忍心不去见他吗?”她抬眼朝着外头看了眼,然而毡帘垂落,两扇窗户也紧紧闭着,瞧不见外头是个什么光景。她再低下头,看着扬着脸的方寻仙。
谁知寻仙闻言,只是皱紧了眉头,收回了视线不言语。隔了会,才从齿缝间的吐出来几个字,“不如不见。”
却不知道为何,楚云中听见她说这话,先是一惊,而后眉目神色一松。“你……还这般放不下吗?”
寻仙捏着绦带,原本平洁的缎面被她捏得皱皱巴巴。她再抬起头的时候,眼眶发红,已带着几分泪意。“你是知道那事情的。不是我放不下,只是……”寻仙咬着下唇,仿佛是想要稍稍平复此刻不稳的情绪。“只是当日他说的话太绝情。”
楚云中见她神情凄艳痛绝,显是还不能释怀陆横玉当初说的那番话。一时也不知道如何开口,过了半晌,才幽幽到道:“都过了这些年了。”
寻仙略抖了两下,目光陡然尖锐了起来,“若非他当年那番话,我又怎么会离开方府独自回朔州,又怎么会……”
“寻仙——”楚云中只以为今日的方寻仙还同往日一般痴迷陆横玉,哪知道她竟还怨恨着他。“他这些年也十分懊悔,过得并不好。”
“……”寻仙再无言,只一双黑白的眼眸看着她。
楚云中被这双眼看得有些发虚,柔声哄着道:“我只怕你这事情郁在心里头这些年,伤心伤神,总是不好。”她将要开口说些旁的什么话,便被外头一道声音给盖了过去。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道是些什么好货色,不过都是金子银子堆起来腌臜货,满府里头竟也没有一个好的!”
“扒灰的扒灰,偷汉子的偷汉子!满屋子的男娼女盗,骚丨贱破烂货!”
“哈哈哈哈,我看是菩萨也看不下去,这才断了这脏血脉!”
“死得好!死得好!一个接一个的死……统统都逃不掉……”
“都是黑心肠……”
又哭又喊又叫的老妇声音渐渐远去,紧随着的那一阵追赶声也过去了。想来,这一群人只是经过枕云院前头。
寻仙是认得这声音的,是二道门的崔婆子。她心中一动,这些话从她口中这般骂骂咧咧的说出,难道是失心疯不想在府里做活了?越想越是惊奇。
“寻仙……”楚云中却全不将此事放在心中,仍想说些什么话。“可也不能次次避着不见,你早些想开。”她见坐在凳子上的少女虽然眉目柔顺,听她这话时却拧了又拧,遂劝慰道:“你失踪三年,三年过去,又有什么是解不开。我刚回来便来你这,还未去叩拜老太太。”
寻仙晓得她这是要走,也不挽留,牵强着笑了一笑道:“你去吧。”
却说袖袖送了人出去,再折转回来撇着嘴道:“院子里头没人了。”
“没人便没人,你这样生气做什么。”寻仙拿了梳篦有一下没一下的梳着胸前的一络头发。到底是隔了三年不见,她也不是当年的娇生惯养的小姑娘了。对陆衡玉那些情爱心思不似当年浓烈,对楚云中的姐妹之情也不如之前那般笃信无疑了。
如今唯一可信的,只有她自己。
方寻仙拿帕子一点点擦净脸上的泪痕,妆奁镜中的人面色从容平淡,已不复先前的凄婉伤心。
“方才过去的是崔婆子?”
袖袖一面忙着活,一面点着头,“奴婢刚才送云中姑娘出去时候问了扫院的婆子,正是二道门的崔婆子呢,大约是死了女儿疯了罢,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
寻仙顿了一会,唏嘘着道:“好生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