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之主》王小伍

1、诸神之水

　　黄昏。

　　青云大街上忽然挤满了人，大家都拼命伸着脑袋东张西望，好不热闹。原来，今日是青云宫的掌事人，杜伯庸杜老宫主的五十大寿。杜老宫主的爱子杜若，一年前便只身前往五行山，为了替他的父亲求取一碗诸神之水作为贺礼，来讨老爷子的欢心。据传，这诸神之水乃是五行山上的圣井所结之水，若要取得此水，需要投进去一个活人进行活祭，而且所投之人必须心甘情愿，方能结出此水。

　　杜公子一年前将青云宫的叛徒杨显才带了过去，他告诉杨显才，只要杨显才心甘情愿地跳下去，他就会好好照顾杨显才的儿子。杨显才是个爱子之人，他相信杜公子一言九鼎，便允了这件事。杨显才站在圣井边，对杜公子深深一鞠躬，杜公子但笑不语，杨显才深吸一口气，毫不犹豫地跳了进去。杜公子轻摇纸扇，施施而去。

　　随后五行山上的老道长四更造血，五更祭拜，如此反复一年之后，才结成了一碗诸神之水。说来也是奇怪，当一碗诸神之水结成之后，圣井内除了干涸的泥巴之外，再也找不出什么东西，就仿佛杨显才从未跳进去一般。

　　一年后，杜公子装着一碗诸神之水，浩浩荡荡地回到了青云宫。青云县的百姓得知杜公子今日回城，都想看一眼，这号称可以让人百病不上身的神水，究竟是何模样。忽然，有一个身着黄麻长衫的女子，用尽力气从人群中挤了出来，站到了前排。她不顾后面推推攘攘的人群，拼命让自己不被挤下去，然后焦急地看向不远处，努力找着那位杜公子所乘的车鸾。终于，杜公子的马车离她越来越近，她捏着衣角的手越攥越紧，脸颊越涨越红。正当马车经过她跟前之时，她拼尽身上最后一丝力气，从怀里拎出一条青蛇，定定地扔向车窗，一脸诚恳地祈祷：“青青，这回就靠你了。”

　　青蛇轻巧地从车窗的缝隙里钻了进去，护卫见状，赶忙上前架住了她。车内的杜公子听见了外面的响动，对着车外的人缓缓命令道：“停车。”

　　车夫牵住了缰绳，杜公子拎着条小青蛇从车内探出脑袋。他看了看被架住的女子，用纸扇拍了拍小青蛇的尾巴，轻笑一声：“这蛇是你的？”

　　女子一见小青蛇被他稳稳地掐住脑袋，抓在手里，眼神一黯，低头不语。杜公子把小青蛇往女子的跟前一丢，关上车窗，命令道：“继续出发，不要耽误了老爷子大寿的吉时。”

　　女子一听他准备继续上路，顾不得身上驾着的利剑，使劲挣扎着向前：“慢着！”

　　杜公子闻言，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有些诧异地打量起这个女子。他长这么大，可还没有人敢这样跟他说话。

　　“杜公子，青青自小被我用毒/药喂大，虽然它没有咬到你，但你碰了它，也会中毒。这毒是我配的，普天之下，你临死之前，都无人能解。”女子的声音虽有起伏，却也只是因为一口气没有缓上来，并不是出于畏惧。这让杜公子一时来了兴致，哪里来的小丫头，居然敢大着胆子对他下毒。

　　“那解药呢？”

　　杜公子索性跳下马车，摇着纸扇走到她跟前，轻轻挑起她的下巴，左转右转地打量着她。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如她所说，已身中青蛇之毒，但见她神色从容，像是说了真话。他是个惜命之人，遇上这样的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解药我有，但你要拿诸神之水跟我换。”

　　女子终于不再闪躲，直勾勾地看着他。他一听，哟，又是个为了诸神之水而不要性命的人。这天底下，谁人不知他杜公子行事狠辣。自他护送诸神之水归来的路上，窥探神水的不下百人，最近也只到了杜公子车鸾的几丈之外就被拿下了。被拿下的人，要不就是自尽了，要不就是被杜公子砍断手脚后自尽了，总之，没有一个活下来的人。

　　而眼见这个女子，是这行人之中离他最近的，近得都在了跟前。他很想告诉她，她是目前为止的赢家，所以他准备给她一个选择自己死亡方式的机会，他甚至还愿意给她一个痛快。但他现在却不得不把这些话咽下去，因为他的命，已经握在了她的手上。

　　“你不怕你把我救活之后，我就把你杀了么？”

　　女子闻言，用力地瑶瑶头。

　　“不怕，你把诸神之水给我，我就救你。等你好了，你要杀就杀。”

　　杜公子心里又是一惊，居然还有人不怕死，有趣，真是有趣。他伸手从怀里取出一个罐子，把它递到女子的手里。

　　“你叫什么名字？”

　　“陆离。”

　　“好，诸神之水给你，你的命现在就是我的了。”

　　女子接过诸神之水，脸上一喜，复又愁容满面：“杜公子，我不会武功，请你送我回家，不然我拿着诸神之水，没走几步铁定被杀，到时候你的毒就无人能解了。”

　　杜公子闻言不禁失笑，好大的胆子，抢了他的诸神之水，居然还要他护送，而她说的又很在理，容不得他拒绝。他忽然想留她一命，当然，这条命留下来，是为了更好的折磨，只有这样，才能解他此时此刻，团在心底的恨意。他摆摆手，护卫放开了陆离，陆离小心地把诸神之水收拢在自己胸口，努嘴示意杜公子快些跟上自己。在众人惊得目瞪口呆，下巴都快垂到地上的时候，二人一前一后，亟亟而去。

　　众人确认他们已远远离去后，立刻七嘴八舌，交头接耳起来。

　　“杜公子是被打劫了么？”

　　“是诶，这打劫他的还是位不会武功的姑娘。”

　　“这杜老宫主的贺礼没了，会不会找人报复那个小姑娘啊？”

　　“她为什么要打劫杜公子的诸神之水呢？”

　　“她是谁啊？”

　　……

　　一时间，原本一个丢在人群里谁都不曾在意的小丫头片子成了全城的焦点，众人皆对这个名叫陆离的小姑娘议论纷纷。大家都在揣测她为何如此胆大包天，居然敢来打劫堂堂青云宫的二公子，简直不要命。

　　倒不是陆离她真的胆大包天到不要性命，只是家中的姨母患了怪病，陆离请遍了城里的大夫，但每一个大夫，一看到她姨母的样子，都只会摇头，有些甚至连脉都不诊，直接拂袖而去。就这样，历时半年的功夫，已然把陆离家的家财耗尽，就连衣服若是能卖钱，陆离都拿去卖了请大夫。可即便是这样，依旧没能将姨母的病治好。

　　陆离在这世上只有她姨母这一个亲人，姨母告诉陆离，她捡到陆离的时候，陆离都还未满月。寒冬腊月，陆离差点就冻死在街角。她将陆离带回家的时候，连口水都喂不进，她焦急地抱着陆离去找大夫，救了整整三天，她才把陆离从阎王老爷的手里讨了回来。要不是姨母不辞辛劳的将她拉扯大，这个世上便不会再有陆离这个人了。所以现在姨母病了，陆离说什么也要把她救回来。本来她也断了念头，觉得再无希望。但就在濒临绝望之际，又听说杜公子替他父亲求得了一碗诸神之水，相传喝了之后百病不会上身，既然百病都不会上身了，那么有病的人，是不是喝了之后，也能剔除百病呢？陆离这样想着，反正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干脆司马当活马医，拼一把吧。于是，才有了方才街上的那出闹剧。

　　杜公子跟着陆离左转右转地进了一个小巷子，他们在一处略显陈旧的宅子前停住。陆离转身道谢，并承诺待她喂姨母喝完诸神之水，就跟他到他府上去，替他治病。杜公子一语不发地看着她匆匆跑进宅子内，他没有转身离去，而是好奇地抬脚跟了进去。虽然路上陆离已经跟他道明为何她这么坚持想要诸神之水，但他依旧想跟着她进去看看，即使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跟进去看什么。

　　陆离见他跟进来，只顿了一顿，未加阻止。随后她又匆匆向姨母的房间走去。杜公子依旧风度翩翩，摇着纸扇尾随其后。他眼睁睁看着那瓶诸神之水被陆离灌进了她姨母的嘴里，他的心有些抽痛，自己花了一年时间结出来的神水，居然被别人坐收了渔翁之利。

　　“她已经喝下去了，你可以跟我走了。”

　　陆离点点头，忽然又摇摇头。

　　“我想等姨母醒来，确定她无碍了再跟你走。”

　　“到时本公子说不定就死了，你可别妄想本公子死了，就没人会来收你的性命。若是我死了，青云宫的人一定会把这里踏平，到时不仅你要死，连你姨母也要跟着一起陪葬。”

　　“杜公子你放心，我没有这么想，而且你也没这么快死。”

　　杜公子一听，一口气梗在心头，差点缓不上来。这丫头为什么总能云淡风轻地说一些让他心力憔悴的话，她居然敢说自己没这么快死。

　　“本公子一路赶来有些口渴，去烧些水来。”他索性在桌前坐定，理所应当地使唤起她来。她也不反抗，应了一声就端着水壶出去了。

　　等陆离拎着热水回来的时候，她的姨母已经醒了。她赶忙放下水壶，疾步上前，一把拉开站在床头的杜若，有些紧张地问道：“姨母，你感觉好些了么？”

　　“好些了，辛苦你了离儿。”姨母虚弱地伸出手，拍了拍陆离的手背，复又看向陆离身后的杜若。
　　“杜公子，谢谢你肯把药赊给我们离儿，待我们有钱，一定悉数奉还。”

　　陆离不解地斜了一眼杜若，她不知道自己在烧水的时候杜若说了什么，但现在看起来，他应该没告诉姨母，她把自己的命赊给了他。

　　“姨母不要介怀，我已经请了陆离到府上来帮工，既能还债，也能补贴家用，你就不用继续操心这事了。”

　　“真的么？那可真要好好谢谢杜公子了！我们离儿真是遇上贵人了！”

　　陆离见姨母心情大有好转，精神头也足了很多，稍稍安了安心。

　　“姨母身体还需要调理，我到公子府上帮工可以，但在姨母康复之前，还请公子准我能每日回家照料下姨母。”

　　“给你一个月时间。”

　　陆离原本以为他会稍稍为难一下，没想到他答应的这么爽快。只是，他是不是也在告诉自己，她陆离只余一个月可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