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生》尧衣

1、Chapter 00

　　涂誉打来电话时，恰好下课铃声响起。
　　课桌上的教案还没收拾好，教室里却早已躁动不安。
　　绪薇仍站在讲台上，假装什么也没听见，慢条斯理地在黑板上布置周末作业，周记练笔课后习题一样没少，教室里哀嚎声一片，平时班里最闹腾的何星宇夸张地大喊：“绪老师快接男朋友电话啦，再拖堂小心约会泡汤！”
　　话音刚落，全班都哈哈笑起来，还有不少应和着催老师快些出门的，不免揶揄意味。
　　绪薇转身搁下粉笔，气定神闲：“谢谢何星宇同学的好意，老师的事情，老师自有分寸，至于你——还是好好担心担心自己的月考成绩吧，全班四十二个人，只有你语文不及格，就算是英数满分，班主任的课不学好，一样会在即将到来的家长会上死得很难看啊。”
　　教室里爆发出一阵比刚才更加夸张的笑声，何星宇嚷嚷着直拍桌子：“绪老师，你这是公报私仇——”
　　绪薇颇有恶作剧意味的冲他一笑，没再说什么，将教案收好，就顾自出了教室门，一抬头，迎上涂誉打趣的笑脸：“管教学生很有一套啊，绪老师。”
　　他穿一身淡蓝色暗纹休闲装，双手插在裤兜里，鼻梁高挺，眼神清亮，斜斜靠着走廊栏杆，很有些漫不经心的意味。
　　绪薇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品评道：“涂主编今天看来很不错，好像年轻了十岁，要是有人说你是我班上学生，我说不定就信了。”
　　他失笑，连着摇头：“你啊，牙尖嘴利的，还是这么不饶人。”
　　“过奖，”她却很谦逊，抱着课本进办公室之前不忘转头交代一句，“你等我一下，我去拿下周的备课教案。”

　　下楼的时候，涂誉已经在守在车门边了，见绪薇过来，适时地接过她手上的包，躬身打开车门，等人坐好又俯下身来替她系安全带，举止得当，表情淡然自若，颇有绅士风度。
　　他在驾驶座上坐定，一面打着方向盘一面微微侧了头问：“这周末怎么安排？回T市还是？”
　　此时学生都三三两两回家了，校园里人影稀少，绪薇盯着路旁一整排的法国梧桐，唔了一声：“苏绘说这周末在她家有个小聚，让我回T市。”
　　车子停在校门口，涂誉跟门卫打了声招呼，等着被放行，大门缓缓开启的时段，他的声音也是淡淡的，并不着恼，只是重复着问：“你要去澄湖区？”
　　绪薇眼帘稍稍一垂，还是点了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苏绘前几天刚从澳洲回来，我们有七年没见了，就打算聚一聚。”
　　他不再说话，专心开车往去公寓的方向而去。走到平安大道的时候，空中突然飘起了细密的雨丝，四月初的春雨，纤细轻灵，犹带寒意，若是在新春的郊野，伴着依依的垂柳，倒还有有几分秀色，可惜这雨落在钢铁森林一样的城市里，四周的高楼大厦挡住了原本就狭小的天空，映衬着两边的高低房屋越发阴沉，一种阴郁压抑的感觉袭上心头，且无处遁形。
　　阴雨天气总会叫人生出几分泄气的不良情绪，绪薇觉得有些累，便仰面倒在座椅上，合着眼睛，自以为养神。
　　车子在红灯路口停下来，涂誉伸出一只手来摸摸她的额头，皮肤的温度刚刚好，他放下心来，把手收了回去，没一会儿，车载音响便被打开来，维瓦尔第的《四季协奏曲》盘桓在车里，放的恰好是绪薇最喜欢的第四乐章，小提琴声色婉转轻快，十分悦耳，绪薇听在耳里，表情缓和了不少，心里那一股低沉的情绪却始终不去。
　　他还是很在意她去澄湖区的吧，毕竟那个地方，藏着她最不愿触及的记忆。
　　就像是经年累月的一道伤疤，本来已经快要忘却，突然故地重游，难免会勾起流年的记忆，就像把将要愈合的伤疤撕扯开来一样，那样鲜血淋漓，必然痛到极点。
　　绪薇很聪明，如果有些东西不能彻底从身体中剔除，那就让时光将它慢慢风化，直到忘却。
　　因而她一直对澄湖区避而不谈，整整七年。
　　如果不是苏绘的越洋电话打到办公室来，她不会回来。
　　“薇薇，你还好吗？我......我马上要回国了，你回T市一趟吧，我挺想你的。”
　　苏绘说话的时候有些紧张，她有七年不曾联系过绪薇了，自从她们在澄湖区大吵一架之后，这段友情就仿佛被画上了休止符，所以她兜兜转转找到绪薇学校的电话时，甚至不大敢拨号，因为并不确定她会不会来赴这个邀约。
　　电话那头，绪薇却在无声的微笑，她应允道：“好啊，七年不见，我也很想你呢。”

　　绿灯亮行，涂誉的车子稳稳地朝前走着，却在前一个路口陡然掉转了方向，绪薇有些没回过神来，眼中些许惊讶，“不是说直接回公寓......”
　　涂誉三两句解释道：“走到一半发现肚子很饿，咱们还是该吃顿饭。”
　　“我不太有胃口......”
　　说到一半，涂誉带点儿凌厉的眼风已扫了过来，“我等了你整整一节课，站在走廊上听你讲了一节课的《雨霖铃》赏析，下课打电话给你还被无视，这样的话，你是不是该请我吃一顿赔个礼？”
　　......绪薇承认自己嘴皮子功夫比涂誉好，可是感性多于理性的本质情感，注定要在他这逻辑严密的报社主编面前输得一塌糊涂。
　　尤其是当他试图用条理清晰的话语掩盖自己歪曲无赖的本性时，绪薇更是半分也敌不过。
　　半个钟头之后，绪薇已经被涂誉带到时代大厦顶楼的旋转餐厅落了座，巨大的落地窗外，夜色悄然降临，从顶层俯瞰下去，车水马龙都变得那样渺小，只瞧得见一片灯光迷离，活脱脱的花花世界。
　　绪薇欲哭无泪地坐在窗边，一点儿也不敢低头，就连握着餐具的手都在细微颤抖。
　　“你一定是故意的。”
　　对面的人挑了挑眉毛，尾音上旋，带着疑问：“这里风景好，你不喜欢这个位置吗？”
　　绪薇的双腿都在打颤，拼命在心里告诉自己这里是平地，然后挤出个笑容：“涂主编，涂大人，涂学长，我究竟哪里得罪你了，你要这样惩罚我？”
　　他啜饮一口红酒，握着高脚杯的修长手指轻轻在杯壁上摩挲，半晌抬起头，给了她一记似笑非笑的眼神：“绪薇小学妹，作为学长，我必然是要好好照顾你的，又怎么会跟你过不去呢？”
　　“呵呵呵呵......”
　　绪薇只觉得脸上的笑容都要僵住了，论没脸没皮，她始终不是他的对手，不管是从前在学校里，还是如今。
　　“皮笑肉不笑的做什么呢，”，涂誉将细致切好的牛排放到绪薇面前的餐盘里，神态自然，无一丝不妥，“这可是你请客，什么都不吃怎么回本？”
　　“......你剥削人民教师。”
　　绪薇尽量不显得那样咬牙切齿，然而语气中的忿忿不平还是被他捕捉到了，涂誉扑哧一声笑了，放下刀叉看她：“A中的人民教师福利政策明明很好啊，这才四月初，你上个月的工资和奖金应该刚刚到账吧？”
　　绪薇不由得想扶额，从前的自己究竟是怎么被他纯良无害的外表坑害的？
　　这人内在简直毒透了......
　　大概是看出了对面小学妹的腹诽，涂誉终于缓了口气：“逗逗你而已，不用紧张，这顿饭还是我来请。”
　　绪薇愣了一下，赶紧摇头：“不不不，这么多年来我麻烦你不少，请顿饭总是应该的，不然我自己心里也过不去。”
　　话音刚落，绪薇才反应过来，这句话不该说。
　　涂誉的神色忽然变得很冷，原先亮晃晃的眸子像是突然熄灭的灯，黑暗过后又燃起火柴一样幽蓝森寂的光泽。
　　“薇薇，你在跟我见外。”
　　不是没见过他生气的样子，所有压抑着的怒火，都转化成心底的暗涌，表面上寂静阴冷，却足以让所有见过他如沐春风时样子的人，忍不住打个寒噤。
　　刚才话说得太急，其实考虑欠佳，从大一相识以来，涂誉作为她的直系学长，助她良多，一直到两人在C市扎根的如今，他仍然与她保持亲密联系，两人的感情早已如同亲人一般，绪薇打心里感谢他多年的相伴相助，却始终不知该如何报答，刚刚那句话一说出口，总容易叫人觉得疏离又生硬。
　　绪薇低了低头，叉子上扎着小块牛排，她却无从下口。
　　低压气氛持续了几秒，绪薇清了清嗓子，声音小小的，却妙语连珠。
　　“咳...我又不是你贱内，为什么不能跟你见外......”
　　对面的人沉默了一小会儿，突然发出低低的笑声，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点儿蛊惑人心的味道。
　　“薇薇，你真是太可爱了。”
　　他如是评价，倒闹得绪薇脸上一红，原先轻松调侃的笑容也有些挂不住。
　　“咳......快点吃饭吧。”
　　局促如她，转移话题是此时能想到的最好办法，所幸涂誉再没延续之前氛围古怪的对话，顺从地陪她继续吃下去，只是那一道若有若无的视线，总让绪薇觉得身上不大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