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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倾宫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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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昏暗,满城听雨。
皇城门已破,楚王大军直入宫中,长街染血,腥味笼罩整座王庭。
围困大明宫的军队气势如虹,丝毫不为大雨所扰。周遭有宫人四处逃窜,禁卫与叛军厮杀惨烈,乱哄哄一团,皇家威严扫地。
楚王桓余也未打伞,任由冰凉雨水汇成一股一股地灌进甲胄里。
他步伐稳重,走到队列最前方,不疾不徐跨上九重丹陛。立定后凝视紫金阙上消瘦的颀长身影。
正殿内空无一人,唯有年仅十六的皇帝宇文阐。
“陛下。”
“楚王。”
桓余笑,宇文阐也笑。
桓余戎马半生的轮廓早已不复当年柔和,他笑得很有冷峻意味:“陛下是否想问为何桓某忘恩负义?”
“不,朕只恨当初年幼未能斩你。”
“如今陛下雄姿英发,可斩桓某否?”
周帝宇文阐终于按捺不住。他生来体弱多病,否则也不会十一岁便要立后冲喜。如今听见此贼说他雄姿英发,更是奇耻大辱。他骤然从宝座下抽出一柄长剑冲了出去。
“逆贼,朕与你同归于尽!”锋利长剑迎面而来,楚王桓余抬手一挡,并未拔刀便已禁锢宇文阐的力道。两人离得极近,桓余轻笑道:“陛下年少,不该如此草率轻生。”
宇文阐拼命将剑压向敌人的肩,怒目咬牙道:“朕生不能守大业,亡不能死国家,废物邪?”
“难道,”桓余笑着反问,“陛下不是吗?”
宇文阐瞪大了眼,羞怒交加,半晌噗地喷出一口血,手一松,再也握不住长剑。
桓余将宇文阐的长剑捡起来,慢慢指在他额头:“陛下,东西在哪儿?”
“桓贼,等你下地狱朕再告诉你。”
那柄长剑猛然向前一送。
后宫中五步一逃婢,十步一伏尸。
有一穿深黑广袖长袍青年衣衫尽湿,御苑内纵马疾奔,肆无忌惮。这青年目光四处扫视,一瞬间定住,勒马伫立。
他前方杏花被雨打落,纷纷跌在一人画伞上。此人行行复停停,一身白衣绣了精致的红梅,长发娉娉袅袅在脚弯,看上去腰肢细得不可思议。
撑伞的女子回头望见了青年人,停少顷,忽走过来,将伞递给他。
“将军坚守至如今仍不逃走,我别无可谢,唯以此伞相赠。”
“多谢皇后殿下。”黑袍青年怔了一瞬,接过伞,又觉得很可笑,“另,素是楚王府大司马——是叛军。”
“叛军——你会杀我?”
“素不敢。”
“……哦,那把伞还给我吧。”语毕,她果真又将伞取回,走了两步,转头询问,“你见过阐哥哥么?”
“陛下在大明宫正殿,王爷亦在。”
他语毕,皇后轰然扔了伞,提起裙裾在回廊上疾奔而去。
萧素目光跟随那把坠落的纸伞跌入泥泞中。
少顷,他纵马踏断了伞面的花枝。
大明宫正殿外肃杀森严,她一身风雨奔进大殿,一步跪倒在皇帝身边。楚军竟一时未回过神阻止。
“阐哥哥!”嗓音一瞬凄厉得刺耳。宇文阐清秀潇洒的面容被划开数条血道,他极力睁开眼不肯闭上,于是血液淌进了眼里,再顺着眼角流出来。
“阐哥哥,太后自了了。”她哽咽道。此生从未觉得如此痛苦过,隐藏许久的情绪只能在这人面前流露,如今这个人也要离她而去了。而深鹤还未回来——但愿他永远不要回来。
宇文阐转动眼珠盯着她,一言不发,只是抓着她手腕的力道大得惊人。她从不知道阐哥哥病弱的身体里,也有这样的力量。
楚王不看他们死别,目光只注视她身上的长衣,忽开口问:“你是令姬?”
她抬头,瞳孔里映入玄黑的甲胄。
“司马令姬,周国皇后。”她平静地强调。
“你的母妃,是妩夫人。”
“是。”
“她很美……也爱穿皎白。”楚王神色恍惚,口气仍是肯定。
她冷笑一声,“王爷,我母妃生平最不喜白色,即便晋国尚白,她也从来不穿。”
楚王挑眉微笑,神色不复迷蒙,前行两步道:“我当初以为……其实她是喜欢的。令姬,不用怕,只要你能告诉我东西在哪儿,我不会伤害你,而你以后还会更尊贵。”
“楚囚如何尊贵?”
“适我儿初。”楚王认真道。
她低头凝视宇文阐,问道:“世子尚皇后,不畏日后将有报应么?”
“有报应,也当是你的父皇先死。”
“大言不惭!”她冷哼一声。楚王未生气,反倒上前伸手递向她,“我拉你起来,血会把你衣裳弄脏。”
令姬仍不起身,宇文阐闻言亦将她抓得更紧,嘶哑地吐出二字:“……皇……后!”
楚王眯眼,目光警惕,但无动作。
因宇文阐体弱,故她虽已及笄,但实未行周公之礼,她爱他如兄长,他亦只叫她阿令。如今他第一次叫出“皇后”这个称呼,她想她已懂得这二字下隐藏的深意。
“陛下,令姬绝不有负圣望。”
“扑哧。”她话音刚落,楚王突然一剑横来扎进宇文阐心脏。她离得近,血溅在衣上红梅四周,仿佛盛开了一样。她只微微一颤,顷刻又镇定了。
楚王淡淡地笑了笑,随手扔掉长剑,仍将那只杀人手伸向她:“我扶你起来,他已死,便不算你的陛下了。你不必再跪他,也不必替周国皇族隐藏那件先秦遗物。”
令姬蓦然抬头死死盯向楚王,心中恨意在狂涌,俄而她又转开目光,站起身道:“我不知你所说为何物。”
楚王走近,贴在她耳边,低声笑:“东海蓬莱仙山,秦始皇曾遣术者徐福领童女东渡求访。此后便杳无音讯,你说这是为何?”
“我如何知道?”
“你当然知道!”楚王忽然掐住她脖子,眼神狂热,“只因他发现了仙灵的古迹,他被困死在里面了!不,也许他没有死,至少他以先秦遗物求救时还未曾死去!难道令姬见死不救?”
“哈。”她看楚王的眼神像在看疯子。突然一支利箭朝二人破空而来,楚王立刻推开她,自己向后急退三步。
那支箭尖啸着钉入宝座的酸枝木角,箭身嗡嗡发颤。
一道持弓搭箭的人影快步走来,目光锁定她。她被推开跌倒在地的刹那,一身繁美的九重宫纱翻飞后铺陈在地,有长发如倾。
此人只看一眼,冷笑连连,又拉弓对准她,咬牙道:“皇后不以身殉国,反倒小小年纪也懂得如何苟且偷生,大约是跟着你母妃学的吧?”
“你敢对我放箭!”楚王看清来人,顿时冷脸喝道,“休要在此胡言乱语,给我滚出去!”
“妾乃楚王妃,当与楚王共进退!”楚王妃断然拒绝,将弦拉得铮铮作响,半眯着一只眼,道:“我要她死!”
令姬仰视十步之外英姿飒爽的楚王妃,静静地笑道:“楚王妃今日恐怕难以如愿。”
不知何处刺激了楚王妃,那支箭猛地射向她的脸。她立刻侧身一滚,箭矢从她耳畔飞过,擦出一条血痕。紧接着突然脸颊剧痛,她已被人用长弓重重砸出了血迹。
楚王妃又砸过来,但被楚王一把夺过长弓,折成两段扔出殿外。
“你敢杀她,我诛你十族。”
楚王妃呆了呆,仰天大笑三声,问道:“怎么?得不到她母妃,意图用女儿来替代吗?妾看她是比她母妃还要生得妖孽,王爷倒是不亏!呵呵。”
楚王双手紧得发抖,沉默半晌,弯腰抓起她,冷淡地离开。“楚王妃,你清河崔氏满门风雅被你一言尽辱。”
“辱崔氏满门风雅的不是妾,是王爷!”楚王妃狠狠推倒她,欲要冲上前来踢打,但被楚王牢牢拦下。
就是此时!
令姬抹去面上血迹,爬起来一头撞向宝座。她听见楚王妃惊叫道:“她要自尽!”
楚王立即回头,但电光火石间来不及阻止。只见她并未撞实,反而顺势滚入宝座下。那地面一陷,她便也坠跌下去。
“何须争论,两位皆是寡廉鲜耻之辈,互辱而已。”她在落入暗道前诚恳地冷笑道。
楚王三两步冲上丹陛,一脚掀翻了王座,地面石块合好如初,人已不知去向。
“百鬼,无论如何将她带回来。”
他阴沉的声线传出大殿,庭外松枝上单足鹤立的少年隐没风雨中。
“桓余——”楚王妃目光怨恨,方一开口,楚王却已目不斜视踏出门去,扔下一句极淡的轻语。
“倘她逃回建康,我必倾晋。彼时景妩临楚宫,皇后将易位,你好自为之。”
“你还是忘不了她!我早知道,你可以不顾念你我结发之情,但你岂能不顾念初儿的感受!皇后易位,他由国储变为庶出,你让他日后如何应对朝臣?!”
楚王止步回头,逆光使人看不清他的神情。只听见他笑:“你记住,国储是我来立的,他现下是世子,不是太子。”
“如此作为,你不怕遭世人诟病吗!”楚王妃诘问凄厉,然楚王仍无动于衷。
他走出大明宫。“再没有比我现在所做的事更令世人诟病的了。”
楚王妃茫然愣住半晌,最后惨笑着踉跄退了几步,好似终于下定决心一般,低声自语:“走到如今这一步,非卿所愿,亦非我所愿。但我崔九歌,从不会坐以待毙。王爷,我不能,清河崔氏亦不允许。”
“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