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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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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提这孩子实在难得。”
沈彦钧话中有话,眼底嘴角难掩自嘲。
尚有安不识这人,便只听着,不置一言。
晴阳则是不解的:“他和师良甫两个是同哥最贴心的人了。我明白哥与师良甫绝交不许他踏入沈府一步是要救他,怕他诊出自己中毒,娘会加害于他。可阿提呢?为什么哥要赶走阿提?那年宗祠闹剧,阿提便已经不在沈家了。很多事都是他告诉我,我才知道,我以为他最终会成为络叔那样掌事的人。为什么?”
沈彦钧叹了声,也是摇头:“就连络叔都不明白。没有人看见他几时如何走的,嵁儿也不解释,反而让络叔拿了阿提的奴契去衙门消籍,只说家里从此没有这样一个奴籍的下人了,他自由了。为了安慰络叔,我略略打听过,最后有人看见阿提似乎是往西去了。唉,望着他平安!”
慢说此间人不得而知,当时当刻的柳提自己,又几曾料想过自己与少爷的缘分竟会是别样惨淡的结局?他从来不以为自己知道得太多了,想得太多,关心太多。
甚至他以为,少爷并没有看穿他的驽钝,挖掘到他茫然之下掩盖的本质。刺探与隐瞒,圆滑世故的本质。
所以他会躲在门外窗下屏息听着,等师良甫自己去发现,继而爆发。
“你果然按时按量吃了我的药吗?”
少爷没说话。柳提猜测他在点头,看起来应是诚实的模样。
师良甫是不信的:“你当我傻的?还是觉得我就是个招摇撞骗的赤脚大夫?”
屋内静了静,须臾传来少爷清泠话音:“先生是全华亭最好的大夫!”
“最好糊弄的大夫是吧?!”
“不——”
“从正月到今天已有月余,该祛的湿寒未祛,应平的咳喘未平,反而靠内力下那道罡气盘住心脉要死不活地撑着,你若乖乖吃过我的药,脉纵不稳也不该是急如鼓噪的。现在全他妈是反的!你是作偷儿去了吗?你这是要死!”
“……”
“好好好!既然瞧不起在下的医术,公子还另请高明吧!告辞!”
脚步声纷乱,柳提听见少爷急切地恳求:“先生留步!”
“我说过,医术救生不救死,我不医求死之人。公子好自为之!”
“并非瞒你,实在是——”
“不用告诉我!”师良甫一只脚已踏入廊下,柳提装作端茶才来的样子,疑惑不解地看见师良甫眉眼间森然的凉意,说:“我什么都不想知道,也已无话可说。告辞!”
目送那人背影决绝,消失在花园拐角上,柳提偷偷撇眼往门边的少爷看去。只见他神情愕了愕又苦了苦,终于垂眸惨笑。
“也好!”他返身进去,两指轻轻夹起案上的药方,一眼看尽,随手撕得粉碎,“不来了,不说不理,干脆也干净。好啊!”
柳提眸光黯然。这个结果并非他预设的,他不喜欢。
可他不过是个微言轻的家奴,一些事他知道也不能说,想帮却申诉无门,便只能安分地等待着,尽可能离少爷近一些,看着他守着他。
不吃药的少爷并非病好了,然而大家都以为他正在好起来,所以又开始拿生意上的事来问他。老爷是谨慎的,并不想让少爷过早操劳起繁重的家业。却拦不住少爷自己勤往铺子工坊里走,慢慢地还把责任揽上身。
年节过去,县里来了位新太爷,按着礼俗,各大乡绅豪富总要去拜会一番正式打个照面。以后官商互惠,往来有便利。
沈府家世大门第深,沈彦钧又是本家家主,约定俗成要抻一抻这初来乍到的新官。拖拖拉拉便到了二月,眼看着已过初十,他还不去。
家中妻儿都不免劝他尽早去孝敬。他却嫌弃县太爷才过弱冠毛头小子,居然有如天降般直来了华亭作父母官。听说知府大人都对他客客气气的,且不知是哪家的二世祖顶上有荫头,想想哧鼻,偏不与他这个面子。
闵氏是识大体的,礼物一早备下。虽非金银重器,正经乡里一字难求的书法大家亲题的扇面,拿去赠了太爷,不失礼不谄媚,正正好的。如今百般哄那沈彦钧,他却总不肯去,倒叫内当家很是为难。
沈嵁了解乃父真实的意图,微微笑着过来自请:“儿子去吧!”
闵氏不说反对可也不舍得,更加磨着让沈彦钧快些去罢。沈嵁笼着母亲,给父亲顽皮地挤挤眼:“娘勿逼爹去!他与老江别着苗头,谁也不肯先作乖的。儿子与那新来的大人差不多年纪,便是话不投机也没什么尴尬的,还是让我去。且让爹与老江斗着,争气!”
沈彦钧一开始还得意儿子贴心,可见妻子捂嘴喷笑出来,回味着是遭了揶揄,索性气哼哼出门找江百舸喝酒去了。
翌日,沈嵁便去了县太爷迟谡的私宅拜访。
柳提也跟着去了,同行的还有络叔。柳提在外头看轿子,未得入内,只在门口瞧了眼礼貌迎出来的太爷,当时还心说:“大老爷架子也不大嘛!”
后来听络叔讲起,这个县太爷斯斯文文,人很客气,倒不像传言里捕风捉影的纨绔啊市侩的,貌似是个正直的好官。
他还夸少爷呢!
“大公子这个家当得很好!”
据络叔说,沈嵁是一贯的宠辱不惊,给人笑笑,颔首自谦:“大人误会了!沈某只是生意上帮衬些,替父分忧罢了。我并非沈氏一族的当家人,以后也不会是!”
迟谡撇了撇嘴角,眼中落下几许讥诮:“大公子也误会了!本官的意思,大公子当这个家,就很好。”
听话听音,迟谡如此直白,不止络叔,沈嵁也是颇感意外的。小心掩饰了眸色中稍纵即逝的一点惊动,他犹自坦然笑道:“所以还是大人误会了。沈某并无意当这个家。”
“那你今日来此,不是代表令尊,代表整个沈家?”
“代父?”沈嵁疑惑地偏过头,“沈某何尝替父亲守过家业?”
“噢?”迟谡搁下筷子,故意一般,也稍稍偏头做出个问询的样子,“适才你分明讲替父分忧,如何又说何尝?莫非令尊也非家主?那沈家的家主是何人?令弟么?”
沈嵁眉角不露痕迹地跳了下:“大人对鄙府家事所知甚详啊!”
迟谡支颐:“噢,坏习惯,爱听八卦!”
“那大人还听到哪些事?”
“不多,就你们家跟四海镖局关系不错,前几天你好像得罪了两指金方师良甫,还有就是你那个弟弟不爱回家。噢噢,对了!他娶了杭州未名庄的小姐,你们同杜家是姻亲,不得了。”
“只这些?”
“就这些!”
“舍弟师从何人,江湖履历,大人不知?”
迟谡嘟起嘴:“嗯——朝廷有体制,江湖之事过问太多就不好了嘛!”
沈嵁笑起来,点点头:“的确!”
“所以你们家日后究竟谁挑大梁?你还是令弟?”
沈嵁眸色深沉:“沈某眼中,沈家只有一个家主。只有他配!”
迟谡定定望了沈嵁许久,忽抚颚问他:“你不想?”
“不想!”
“当真?”
“当真!”
“为什么?”
“呵,”沈嵁执起壶来,将迟谡面前空杯斟满,“沈家无论谁来当家都是要奉公守法的,大人又何必在意将来坐在您面前的是哪一个沈?”
碰了杯干了酒,相视一笑,二人的话便分明了,意也分明。
告辞出来,徒步过了街口,沈嵁迟迟不肯上轿子。络叔以为他酒劲上头身上燥热,许是想走走。不料背人处忽然扶墙作呕。
络叔惊一跳,赶忙去搀扶。柳提更着慌,急忙想负起少爷奔医馆。
沈嵁推开柳提,给络叔摆摆手,示意无事。
“怎么了这是?少爷平日不大醉酒啊!”
沈嵁面如纸白,帕子抹了嘴,说得平常:“空腹冷酒,难免。我没什么,络叔勿当事!”
可他手在络叔手里攥着,总瞒不住。
“少爷手这样冷,都是汗,哪里是醉了?昨日我听阿提说了,少爷原未好全,今朝本不该出来,更不该饮那许多酒的。”
沈嵁拖着脚往前行几步,说话有些虚弱气喘:“官面上的人哪个都不敢得罪,何况这位县太老爷新官上任,不摸一摸他什么路子,日后生意恐怕要难做。少一辈见少一辈,总不好让爹屈尊去瞧那迟谡的脸色。所幸,他也不好酒,我喝得不算多。”
“可——”
“真的不妨事!”沈嵁拦下沈络的话,人往轿中去,嘱咐,“我这副样子还是不方便即刻回家去,前头不远便是连记,先去寻师先生买剂醒酒汤,歇歇再走!”
沈络应下,待沈嵁坐好,便命起轿,一行人直去了医馆。路上走着,络叔心思活络,又想起叫柳提先回转府去,就说少爷与太爷饮得高兴,绊住了,还不得抽身回来,须再晚些。柳提会意,扭头往沈府跑去。
他跑得飞快,比平时步幅更阔摆臂更用力。他想早去早回,还在少爷身边尽心伺候。他知道师良甫是个坏脾气的人,还是个犟脾气的人。他跟少爷吵得那样厉害,少爷说去买醒酒汤,恐怕还是要受他冷眼。
也果然如他所料,沈嵁吃了师良甫大大一记白眼。
沈嵁苦笑,几乎是在恳请:“不敢烦劳先生,只是买一碗醒酒的汤。”
师良甫脸冷成铁板一块,目光凌厉地落在沈嵁脸上,似能射穿脑髓将这人看透了。末了,鼻头里哼一声,冲药铺一角抬抬下巴。
“坐!”
那一边搁着方八仙桌并两张靠背椅,桌上摆着果盘,一壶茶水,本是偶尔用来招待有钱爱摆谱的大户。沈家也是大户,沈嵁很有钱,受得起这样的礼遇。只人家来能得一盏热茶还并几小碟干果,他就是干坐,一口气吊住精神,等一碗喝下去无甚作用的醒酒汤。他其实就是来坐坐,等天黑,等掩人耳目的黑暗将病容遮盖,不去父母跟前矫饰伪装。
未放松时尚不觉,真坐下来卸了防备,沈嵁耳中竟起阵阵嗡鸣,两眼视物渐渐模糊,手扶着桌沿儿都有些坐不住。额上冷汗淋漓,呼吸粗重,恍惚胸腔里呼呼地漏气,心口发闷。
络叔察觉异样,关切地与他抚一抚背心:“少爷,老奴再去求求师先生吧!”
沈嵁轻微地摇了下头,累得一句话都不愿说。也说不出来。
笃——
一只白瓷小碗搁在了沈嵁手边。他吃力地掀开睑来掠了眼,想伸手去拿,手却无论如何不听使唤。
“张嘴!”
碗里的汤汁是冒着热气,面前的人声音清冷。
沈嵁整个人歪在络叔怀里,勉强仰起脸看一眼师良甫。虚实之间,似见他一双眉紧紧拧着,是气恼了,也难过了。
“唔!”沈嵁嘴被碗边堵上。师良甫瓮声喝醒他:“快喝!”
在这人跟前,沈嵁感觉自己从来狗儿似的乖,让做什么做什么。此刻也听话,顺从地抿了一口药,却几乎呛住,扭头捂嘴。
师良甫瞪他:“做啥?”
沈嵁额角挂汗,挤出一声:“苦!”
“药还有不苦的?”
沈嵁满嘴发涩,挣扎着弱弱再道一句:“真的苦!”
师良甫没应声,尽是吹眉瞪眼,一碗药凑在人嘴边,完全没有撤的意思。
沈嵁犹豫一下,终究莫奈何。
“这世上最不该得罪的还是大夫呀!”
一碗苦得让人落泪的醒酒汤下肚,沈嵁只觉身上暖了些,可脑袋里依旧昏沉沉的,尽是坐着,不想起身。
意外,师良甫并不赶他离开,反而搁下瓷碗,拉过他手来叩了叩脉。
沈嵁一怔,抬眸看他:“不是、不治么?”
师良甫更瞪起眼:“闭嘴!问你再说!”
也就一句话的工夫,脉便诊完了,师良甫脸色却是沉得吓人。
“几时开始喘的?”
沈嵁不敢隐瞒:“就这两三天。”
“一天睡几个时辰?”
“好时,两个时辰。”
“醒来后就睡不着了?”
“唔!”
“咳醒的?”
“唔!”
师良甫睨着他,默了默,冷不丁问:“咳血么?”
沈嵁一顿,瞥了眼在旁听见的络叔。
师良甫低吼:“有没有?”
沈嵁只得诚实告诉:“今早起来,见痰里有几丝红。不过很淡,兴许是——”
“再淡也是血!你瞒,你特妈——”师良甫想骂不忍心骂,想打更落不下手,对沈嵁,他心里可怜比负气更多。
来回踱了几遍,终于气馁,走过来苦口相劝:“我警告过你,喘病很难根治,勿要劳累勿要劳累,如今可好,这病已然种在身上了。你跟别人不一样,病从心起,你的心不好,才牵连着肺也坏喽!再不好生静养,你确要把命送掉了。”
沈嵁竟笑:“也好啊!”
师良甫眯起眼:“好?”
“好!”沈嵁眸光很沉,近乎麻木,“我死了,二弟就回来了。该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