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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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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来了?”
常秀正要关了殿门,却被身后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一惊,他猛一回头,便见原本应该已经在床上歇息的闻牧,只一人坐在外厅间,目光炯炯地看着他,眼中并无一丝深夜困顿的清明。
常秀先是转身关了殿门,然后才上前跪下行礼道:“殿下恕罪,奴婢只是出于同门情谊,于心不安,方才去……”
没等他话说完,闻牧已是抬手打断道:“方才你在门外和如海说的话我都听见了,不过是安置一下后事,人既已死了,这点事情也不必计较。”
说着,他又眉头微耸,稍稍低头,目光落于常秀的帽冠上,道:“你让如海给安德在宫外的家人递个信儿,并还给了些抚恤,是你的情分,也是你自己的钱财,我不管你。”
之后,他的语气却是转为低沉,道:“只此事不与你相干,你如何这般在意,这会儿,竟是连往日里的称呼都改了?”
常秀以前很少在闻牧跟前自称“奴婢”,刚才回话时,言语中称谓的转变,闻牧立时就发现了。
“今日这次是奴婢第一次在宫里见着人因事杖毙,况且,死的还是奴婢身边亲近之人。联想到上回奴婢挨得那顿板子,如今方知,当日只是受罚却没丢了命,已是得了天大的运道,以后却是再不敢触犯宫中规矩了。”
虽是为向闻牧解释,但这也的确是常秀的真心话,入宫这些年,宫人们受罚挨打也是有的,但是杖毙这种事情,他却是第一次真正见着。死人他见过,柳氏被抄时,他就没少见,但是这种死在宫杖之下的,他却真真是第一次接触到。即便这桩事情的始末是他一手谋划,但在看到安德死去时扭曲的面容,他却仍是不由感到一阵后怕。
虽说事前在心里已是有了准备,但是,真等所有事情尘埃落定,再回头想想,他却反是不踏实起来。
萧贵妃后来在昭阳殿一番杀鸡儆猴的话,历历表明——甭管主子多宠着你,在主子面儿上再得势的,那也不过是个奴才。身为奴才,所有东西,包括这条命,都只不过是主子嘴里的一句话而已。
常秀觉着自己从来没有此刻这样警醒过——主子想用你,你就是得用之人,主子不想用你,便是你有再多的说法,也到不了主子耳里。
生死富贵,不过是上位之人的一念之间而已。
譬如安德,偷窃的说法,到了最后,其实已不重要——其他来源不明的东西,加上那颗有历可循的金花生,萧贵妃在意的,不过是他和西宫之外的人相互勾结,串通消息而已。
所以,只是确认了这一点,之后审不审、审出来什么,对萧贵妃而言,已是无甚差别。不过是奴才的一条命而已,去留之间也不过是她动动嘴皮眨眨眼的事儿。
他计算了人心,设计了一切,最终,却又被这个结果吓到了自己。
“起来我瞧瞧!”常秀没有抬头,所以也无法看到,五皇子坐得姿势虽然十分懒散,但目光却极是锐利,只直直盯在他因低垂着脸而看不清表情的面庞上。
常秀站起身来,仍是垂首躬身,可闻牧这时候已能清楚看见他脸上微白的颜色了。
玉佩、金花生、甚至是如海会看到安德,都是他一手设计,他既已开始计算如海,即便没有虎雀翎做由头,之后也能想着其他法子让主子记起那块玉佩,只他当时尚在犹豫,因为他清楚,他若真要开始动作,那可就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了。
偏偏,那件虎雀翎来得太过凑巧。
一件在听到之初就勾起了自己对亡母思念的衣裳,一件自己能动手脚却又不会让人起疑的物件儿,一件看到时又让自己想起母亲临死之前还惦记着叫自己好好活下去的旧物。
常秀在看见那件虎雀翎的瞬间,便想到了可借此物引出后续一系列事情。
只是,现在看来,这个过程过于紧密而凑巧,他也不知道,在自己精明的主子跟前,他仓促之间设计的后续事件,有没有露出破绽。
见常秀站起身,闻牧却是半天不说话,然后,他忽而抿嘴一笑,伸出手去,抬起常秀的下颌。
常秀被抬起面庞,原本有些走神的双眼正对上闻牧含笑的目光。
看着那双微微弯下的眼眸,突然之间,常秀的心思变得从未有过的清明。
生死富贵、一念之间。而他主子现在的一念,显然不是要对整个事情追根究底——安德的一条命,在主子眼里,根本就不值一提。
两人对视了片刻,看着眼前这双渐渐恢复神采的明亮眸子,闻牧突然眯了眯眼,只用食指的指腹轻轻摩擦了常秀的眼角道:“身子本就伤了,天又炎热,你这般伤神伤心,可是不好!你虽是舍不得安德,但他那也是咎由自取。平日也不见亏待了他,却不想他竟做了这种事情,我这殿里平常规矩虽然极是宽松,但有些底线却到底是触不得的。”
常秀听了,目光没有移开,只眼神却变得越发清亮。
见常秀没有说话,闻牧放开托着他下巴的手,突然又探出另一只胳膊,环了他的腰坐到自己腿上。常秀比闻牧小一岁,做在闻牧腿上时,两人眉眼将将平齐,闻牧只轻抬下巴,就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
感觉怀中之人立时身体僵直,闻牧脸上又露出抹笑,道:“果然,刚才手指触着,就觉着你脸上冰凉,这大夏天的,竟也能凉成这样,果见是被吓住了。你身子本就不大好,前些天儿事情还多,这会儿又为了安德费心,却是太过伤神了。”
常秀被闻牧揽身上坐着,因还不确定这主子下面究竟有个什么说法,加之心中本来就有些不安,所以也不敢过于挣扎,只用手指紧扣了闻牧的袖子。待听得闻牧言语,他心下微顿,然后,只抬眼直直望向闻牧的眼睛。
“奴婢见着身边近亲之人没了,先是害怕,之后想到的竟是那日在乾泰宫里的情形。若不是圣上当日开恩,奴婢怕是早见不到殿下了。如此想着,奴婢当时竟是在庆幸,庆幸当日没像师兄这般折于杖下……等到了最后,奴婢才忽觉悲伤,安德虽是犯了错,但与奴婢到底是一个门子里出来,又有共事几年的交情,于是,始记得托如海对安德家人贴补些。”
说着,他又低首轻语道:“细想之下,主子说的为安德费心,其实,也不过是奴婢想花钱享个心安罢了。奴婢其实是个很坏很坏、自私无情的人。”
常秀后面的声音虽然渐渐小了下去,但两人离的近,闻牧却是听得一清二楚。
今日之事,巧合太多,闻牧原本有些疑虑,和常秀的话语之间,便不乏试探之意,只他没想到常秀会说出这番话来,常秀的自责,让他一时之间也没了言语。
沉默了片刻,他才又抬了常秀的脑袋,用手指在他眉尖那米红痣上轻轻摩搓。因两人离得近,他说话时呵出的热气便只在两人之间氤氲开来。
“事已至此,你也不必苛责太深。你受过一番苦,会这样也是人之常情。况且,一个不开眼的奴才,没了也就没了,他既是自己犯了错,你也不需思虑过多。知你因这事心慌,但也不必这么奴婢奴婢的叫着,听着就让人心烦。”
说着,他的手指又顺着常秀的鼻梁下到鼻尖,然后,又顺势滑到常秀的唇瓣上。
“这宫里头,口蜜腹剑、装腔作势、两面三刀的人太多,你能这样据实以告,主子……很开心!”
说完,闻牧却是用嘴唇代替了手指,直接覆于常秀唇上。不知是因今晚受了惊还是怎的,往常若自己这般做,这人儿虽不会用力推拒,但身子至少都会有一些抵抗,只这一次,他虽然身子僵直,但是,却终是没有任何动作的任自己予取予求。
感觉到怀中之人身子一直僵硬着,闻牧不由伸手到他背后,慢慢抚了他的后背,嘴下也越发轻柔。直到感觉怀中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他才加深了这个吻,一直吻到他觉得对方似乎连气息都弱了下去,方才慢慢松开了。只在离开之前,他又忍不住用舌尖在那唇上轻舔了下,然后,方是真正放开了手。
因被闻牧抱在腿上坐着,上身不着力,刚才那会儿,常秀只得用手紧拽了闻牧的衣袖。闻牧这时放开搂着他的手,他立刻便像惊起的兔子般,从闻牧身上跳了开来。
唇间还有着残留的温热气息,常秀却只觉得心中一阵发凉,他忍不住垂首看向刚才一直捉着闻牧衣袖的手——断袖分桃,分桃之宠,是不是到了哪天,就会成了“啖我以余桃”?涵秀不才,虽是半残之人,却也不想以色侍人。
主子,涵秀其实也不过是一个奴才,今后若是涵秀在主子跟前失了宠信,在您眼里,是不是也只是一个不开眼的奴才而已?
常秀虽是低着头,却掩不了因刚才一番动作而变得红通通的脸蛋。见他这幅模样,闻牧只觉他是害羞,于是,又微翘了嘴角,伸手把他拽到身边,然后用另一只手在他脸上轻戳了几下,之后,方才真正放了他。
“明明害怕,却还要在娘娘跟前求情,上次的事儿还没给你教训吗?娘娘如今对你已是起了嫌隙,你越求却不是越要坏事儿?这次没把自己搭进去,已是不错,下回行事,可要思量清楚了。不然,若真惹恼了娘娘,却不是每次都能这般脱身的。”
闻牧看似关怀的话却让常秀原本松着的手掌猛然之间紧握成拳。不敢抬头看闻牧表情,他只将脑袋垂得更低,整个身子也更躬了些。
“涵秀记下了,涵秀当时情急,一时没想太多,下次再不敢这样了。”
主子最后的话,不管是无意说的,还是有意在敲打自己,常秀知道,今晚这事儿,已算是彻底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