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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遗梦 ...

  •   一:

      贞观年间,上德厚,是以福瑞并徵,丁口清乐。
      时逢帝之诞辰,宴百官,赦天下,举世滔滔莫不承欢。夫独帝怏怏不乐。
      后素贤淑,为展帝颜,着人觅卷献帝以贺。
      帝少年起,征太原,破长安,战虎牢,取洛阳,定天下,天骄傲岸,沉毅果勇。然,观此图,悲喜莫辨,先疑,复笑,终潸然。
      四下莫不惶恐。
      帝仰首慨叹,秘嘱人封藏画卷于阁,不复验看。

      贞观廿三年,帝卧病于榻,谓太子治:兄弟为权相争,实为天子家之大不幸……
      怆然有所思,乃命人取画承于御前。
      卷轴徐开,世人始窥全貌。其为无名画师所绘,笔法拙稚,颜色浓丽。图画者,城中巷道,烟雨微霏,梨落春色,有少年为兄着衫御寒,又二子共伞缓行。
      彼卷妙处,唯画中少年眉眼,依稀几分相似于帝……

      二:
      他不是李世民,他是大唐的帝王。
      从很早开始,就有的觉悟。
      可是,为什么,看到那卷画的时候,手指仍然会不受控制地微微地颤抖?这个样子,很可笑吧,……
      “烧了。”看着侍从惊讶的眼神,他忽然有些厌倦地挥了挥手。
      一旁的皇后眉目宛转,端庄贤淑地对他笑道:“陛下,臣妾拿到外面去焚吧,莫让烟熏了您。”说着,便伸手要去接那画卷。
      帝王看着伸过来的柔荑,惊了般陡然抬起头,愣愣地看向皇后,仿佛不明白她的意思,有点无辜而茫然的失落。
      那两相对望的目光里,竟似有几分孩子气的较劲。
      良久。
      帝王终于松开了薄薄的一张画纸,手指就那么无所适从地在空中疑惑的蜷缩着,然后,慢慢落回在案几上。
      “那么……有劳梓童。”他听见自己这么说,仿佛是另一个人的声音。

      透过雕花的窗棂,火焰腾空而起,摧枯拉朽,旁若无人……

      极有默契地,不去碰触,许多年便这么过去了。

      帝王挥退太医,缓缓地坐于皇后的榻侧。
      三十六岁,本是女子最风情的年纪。可是,病体缠绵的皇后却已经如此憔悴。
      坚硬如铁的帝王心生恻恻。
      皇后依然是温婉地笑着,细瘦的手指摩挲过帝王的掌心。
      “陛下,臣妾要去了。”
      “梓童……”帝王一怔,反应过来皇后话里的意思,到底连她也要离他而去了么?
      “陛下,那画,臣妾没有烧。”隔了些寂静无声的清凉,皇后忽然自嘲地笑笑,——她还是狠不下心呢……
      ……画?!
      什么?
      帝王只是茫然地望着皇后,猛地捕捉到女子唇边莲花般的涟漪,刹那间明白了般低低“啊”出声。
      然后。
      然后,便垂着眼没吭声,似是不打紧的事情。
      高贵的女子不禁有些哀恋地打量着帝王,烛火将这个男人的身影拉扯得不成人形,什么时候起,他的眼角,开始有了细密曲折的纹路?
      隔了半晌,帝王终于问了句:“是么?”
      无人应答。
      蓝紫色的光影悠悠地剪进殿内,他一个人,静默地坐在皇后的身边,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贞观十年盛暑,长孙皇后崩逝于立政殿。

      后来。
      帝王也老了。
      回忆的时候,也会想:
      如果,他不是帝王,不是秦王,甚至不是李家的二公子,他只是李世民。
      如果,那个人不是息隐王,不是太子,也不是什么国公长子,仅仅是李建成。
      那么,所有的事情,是不是就不一样?

      可惜,在帝王一生所得的珍宝里,始终没有,一棵结着“如果”的树。

      当帝王知道自己病重的时候,没有过多的消沉或者悲伤,念头一闪,不过想再看一眼多年前的那幅画。
      自密封的铁匣中取出来精美的画轴,又缓缓地在龙榻前展开。
      那并不是什么名家手笔,许是街头的画匠兴来捕捉的画面,甚至用不着这么慎重地装裱。
      那只不过是,帝王的,一个梦……

      彼年春天,太原城有起雾一般盛开的梨花,似白玉上泛着淡淡的青润。
      巷道中萦绕着清苦茶香,小楼飞檐入云,细看方知错了,那云却是叠了又叠的白色花朵,还带住早春一点矜持的料峭。
      自遥远南方来的歌女在阁楼上依偎,软软地唱着:“南有嘉鱼,烝然罩罩。君子有酒,嘉宾式燕以乐……”
      那时,他们要穿过整个城池才能回到自家的府宅,而般般景致便如华贵的卷云轴,一点一点地铺开在眼前。
      雨起。
      大哥打着伞,走在他身旁。伞是方才向卖花女买的,紫竹柄,四十八骨,牢牢地遮着兄弟俩的天地。
      下学的孩童手举糖葫芦,嬉闹着自他们周围跑过,他恶作剧般跟着追赶了两步,小不点们便吓得“哇哇”地跑开了。
      脸上还挂着调皮的笑,一转身却不知撞上了谁家的女儿,象牙白的小脸藏在团扇后,羞红了两颊。
      兄长在一边,见他不知应对,只得温文地替他陪了不是。
      少女生涩地回礼,淡扫的娥眉舒展开来,裙边是软的像水一样的风,还有围绕的蝴蝶。
      他却只知道傻乎乎地笑着,挠挠头。大哥摇头叹气,在他脑门弹了一下,笑道:“还看,人都走远啦。”
      他捂着额头,回嘴道:“我才没看!”
      于是执拗地瞪着大哥含笑的眉目,直到眼中满满地浮现出乌黑的瞳,和乌黑的发。

      桥上风雨略疾,青石板都雾蒙蒙地湿滑起来。
      走上一段,偶然瞥过眼,却惊愕地意识到,不知几时起,他竟比兄长还高了些。
      乍暖还寒的天气,转头便见大哥高束的领口些些松垮,明黄的流苏流淌而下。
      于是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替兄长拢紧了外袍。

      手指触到了那柔凉微湿的丝绸,才知道兄长手里那把伞一直是偏的。——嬉闹也好发呆也罢,大半片伞却总是须臾不离地遮在他头顶上……
      少年的心便在那片烟斜雾横里暖暖地抽了一下。
      忍了忍涩意,他故意冷着脸将紫竹伞往大哥那边推了推。
      少年抽长的身体一瞬间离了遮蔽,淡青色的雨雾随风斜斜地扬洒,落在他的肩头,一片晶亮。
      还真是有些冷啊……

      兄长似乎被他的强硬惹得愣了一刻,随即看到他淋湿的肩膀和别扭的神情,明了般缓缓地笑开了:“世民也长大了啊……”
      是啊,长大了呢。
      大哥!……
      长大了可以有喜欢的人了么。
      什……什么?!
      啊,究竟是谁呢?
      嗯?喂喂……

      一路偕行,言笑晏晏。——是了,那本就是一个,关于他和他的梦。

      贞观二十三年,帝王再也没有自那个梦中醒来……

  •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给七七的画配上的文字。很锉~~~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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