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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Chapter 04 彼此舔舐过的伤口 ...

  •   白玉堂第一次见到展昭,是在他外公的武训中心。
      彼时都还小,不过七八岁的年纪,俱是身量未长,生的玲珑眉眼。武训中心有统一的训练服,柔白的褂子,纯黑的裤子,样式朴素,做工考究,腰间系带,站得笔直,青葱隽秀,一水儿小白杨般的孩子利落清爽。
      即使是站在这么多各有天赋的孩子当中,展昭依然是最出挑的那一个。他碎碎的黑发贴在额头上,抬头时笑容清浅和淡,白玉堂便看见展昭漆黑的眉峰与明湛的双眼。
      那男孩儿不小心撞到了他的目光,眼睛像棕褐色的宝石,明亮幽静。
      展昭就冲白玉堂笑了一笑,露出雪白可爱的小门牙。
      那时候白玉堂母亲失踪,多方搜寻未果,家人皆已绝望。邵家与白家关系变得尴尬,白秋鸿从此常年泡在军营久不归家,家无高堂,幼子无人照料周全,于是白玉堂被他的舅舅从白家接到了邵家。
      白玉堂自幼聪敏早慧,一双眼不似孩童。那时候他穿着漂亮的小军装,背着书包,却有深沉的冷峻与超然,不见寻常男孩儿的稚真拙朴。
      就是展昭那一笑,被邵老爷子瞧见了。
      老爷子心中遗憾一叹,莫名很欣慰,冲展昭招了招手:“来。”
      展昭乖乖地背着手上前,他坦然好奇地端详着白玉堂,以孩童的敏锐感知着白玉堂的性情与脾气,并依据本能在心中做出第一印象的判断。
      这真是一个特别干净聪明的男孩儿。
      邵老爷子拉过白玉堂,对展昭笑得和蔼安详:“这是玉堂,他姓白,是你英姿姑姑的儿子,回来跟我学武,以后他就是你的小师弟了。”
      老爷子的声音顿了顿。
      如果当年英姿嫁给了展昭的爸爸,如今这两个孩子,应该是亲兄弟了吧。
      实在是可惜……那点暧昧的念头就像是深夜雨水里落下来的细碎梨花,无凭无依,只一眨眼就飞远了。
      展昭微讶,稚嫩的面容上露出痕迹。
      那时他年纪还小,未练就拿不动声色的姿态行走红尘的皮相,他的反应就显得真挚而可爱。男孩子规规矩矩地背着手,向白玉堂鞠了个一百三十五度的躬,礼貌,懂事,小小年纪,已经是进度有度。
      “是,小师弟好。”
      白玉堂沉默地点头,但他没有回答。
      这似乎也隐喻着他们日后的相处习惯——十年,白玉堂叫展昭“师兄”的次数屈指可数。很快他们就会明白,彼此之间那种契合与了解,无法以简单的师兄弟关系来定义。
      “十年之后的别久重逢,你也不肯叫一声‘师兄’,真无情。”展昭领着白玉堂沿河慢慢走,一边笑着调侃他。
      南方的堤岸悠长宽阔,秋阳和暖,照着烈烈的红枫。
      白玉堂挑眉,懒得接这个话。
      七八岁时都不肯叫,如今二十七八岁了,就更不可能叫师兄了。
      他另外起了个话题,问展昭:“这十年如何?”
      如此总算是有了点寻常人叙旧的味道,展昭踱步而笑:“尚可,还是那个样子,边读书,边学琴,边习武,随遇而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习武之人,向来作息规律。
      白玉堂听得发笑:“前半句还当你学会了风雅,后半句才发现你转行做了农民。”
      “农民不好吗?有饭吃,有衣穿,有屋住,睁眼有盼头,闭眼没烦恼。”
      “啧,你真有追求。”
      “我一向都很有追求的。”
      秋老虎威力依然慑人,展昭脱下了厚重的西装外套,搭在臂弯,与白玉堂并肩走着。两个二十七八岁的男人身量颀长,俊朗挺拔,各自正装俨然,白衬衫挽起三寸,露出一截精瘦白皙的小臂。侧头闲谈,笑声低柔,真是令人赏心悦目。
      晚风轻歌,河对岸有装饰古朴典丽的老式酒楼,纱幔帘卷,露出宫灯的一角,还不到点灯的时辰,只凝成静候的姿态。
      展昭慢悠悠地收回了视线,目光顺势向前。
      这时分已经有阿婆和年轻的妈妈推着婴儿车,在河边漫步闲谈,言笑晏晏。不远处的喷泉广场空地上溜冰的少年步伐花式玲珑,在树荫下瞧着,也是漂亮得很。
      对面短胳膊短腿的小男孩儿白白胖胖,握着飞机模型跑跑跳跳,身后追着更年幼的妹妹,咿咿呀呀说不清楚话,软糯的音腔带着奶香气味,粉雕玉琢的身子摇摇晃晃,看得人忍不住要伸手去扶一把。
      果不其然,摔倒了。
      白玉堂在一旁看得暗笑。
      小姑娘运气不坏,偏巧就遇着个爱操心的男人,一双臂弯早准备好了。那小丫头歪着身子,险些错开了温暖坚实的臂弯。
      “别跑啦。”
      展昭含笑,及时抱住了她。入手是香甜的味道和绵软的四肢,小孩儿骨骼极软,抱在手中,心中也多了几分小心翼翼的温柔。
      “谢谢你呀。”
      孩子的妈妈紧赶慢赶地追上,道了谢,很不好意思地说起自己走了会儿神,丫头就追着她哥哥跑了。
      前头那男孩子也不大,约莫小学二三年级的年纪,听见妈妈喊,不情愿地转头。
      “你怎么不看着点小囡囡呀?”那妈妈抱着小姑娘弯腰,细声细气地同自己的儿子说话,“你要照顾好妹妹呀。”
      男孩子生的虎头虎脑,眨巴着眼睛,有些不耐烦,看着妹妹神色间又有些稚气的爱怜。
      “好嘛好嘛,我牵着小囡囡。”男孩子伸出手,等妈妈放下妹妹。小姑娘一离开母亲的怀抱,就往哥哥身旁凑,小小的手去够哥哥的飞机模型。
      “我给你摸一摸飞机啦。”
      男孩子笨拙地牵紧了妹妹的手掌,慢慢吞吞地带她玩儿。他们的母亲这次不敢大意,牢牢跟在身后两三步的地方,又回头冲展昭一笑,算是再见。
      展昭也笑。
      他边走边望着白玉堂,含笑问他:“你呢?”
      当年十七岁的白玉堂被白秋鸿带回白家,他只知道白玉堂即将被送到军队里去。但并没有机会过问他的去向,邵老爷子也只能告诉他一个陌生的地名而已。
      十年无音讯,他也从未主动问起过白玉堂的事情。
      若非这次重逢……
      白玉堂望进他眼底幽幽闪动的眸色,语气变得低柔:“也尚可,入伍之后在我爷爷老部下的师里待了两年,后来去了特种部队做了狙击手。”
      展昭心底略惊:“现在呢?”
      白秋鸿还真的舍得把自己唯一的儿子送去特种部队……不过如果白玉堂现在还在特种部队的话,不可能这么有闲晃晃悠悠不离开。
      既然人在这里要待半个多月,那就是已经离开了?
      为什么离开?
      白玉堂居然伸出手摸了摸展昭的头,坦然说道:“上半年行动手臂受了点伤,不影响日常生活,但已经没有资格继续做狙击手了,伤养好了之后,索性就退伍了。”
      展昭没计较他这没规矩的举动,只深深地凝视着他。
      白玉堂哑然失笑。
      半晌后,展昭才慢慢吐出一口气,又恢复了往日温温润润的模样:“没关系,只要是你自己选择的就好。”
      哪条路都好,只要是自己的选择。
      只要不是被逼的就好。
      展昭并不多问什么,只闲闲地说起自己现在的生活:“我在武训中心帮教练带带师弟师妹们,不忙的时候就去琴室给舅舅打下手,练练斫琴手法。有时候也帮兆蕙的歌写写琴曲,给兆兰的武侠剧做做插曲,编编旋律,或者做做武打设计什么的。”
      他语调悠缓从容,始终含着笑意,白玉堂听得越发入神,末了笑了一声:“真挺好。”
      小时候的心愿,能成真自然是好极了。
      白玉堂由衷地为展昭感到满足。
      展昭笑得平和,又对他说:“对了,这个月下旬我们要带队出去,参加这一届的全国武术锦标赛了……”他的声音顿了顿,没有把这句话说完,只低着头笑。那笑容淡静恬然,但也似乎不是全然的开怀。
      白玉堂听懂了他话语间未尽的余味,沉默了一会儿,再开口时,心中竟没有当年的怨愤与不甘,倒像是陈年伤口留了疤之后的细细白痕,不痛不痒,却也没有彻底消失,仿佛从来没存在过。
      “你自己还参加吗?”白玉堂若无其事地问他。
      展昭笑了笑:“不参加啦。”他眨眨眼看着绿地上开出的小紫色花,神色诚恳,“我要是还去参加比赛,那帮小子们不就拿不到了冠军了嘛。”
      白玉堂低声嗤笑出来:“自恋,自大。”
      展昭继续慢吞吞地看着脚边残存的浅紫色小花朵:“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白玉堂的笑声更加愉快:“那倒也是,我家的猫儿,怎么也不能灭了自己的威风。锦标赛啊……也就是我不能去,不然冠军哪里轮得到你。”
      他这话一出口,身侧的展昭越发没了动静,仿佛是自己独自漫步一般。
      白玉堂心中暗叹,他转头去看,果然见展昭面上神色淡淡的,看不出喜怒,沉静如昔,但白玉堂与他默契如自己,依然从展昭的眼眸中看出那丝丝缕缕的憾恨不平——也许比起他自己,展昭的心中遗憾更大一些吧。
      这样想着,白玉堂对白秋鸿的怨意,不知不觉又泛起在心头。
      若不是当初被逼着去了部队……
      若是当初他和展昭没有分开,每一届锦标赛都一起去参加,展昭和他的武术生涯一定会更精彩吧?
      “展昭……”
      白玉堂的声音低柔起来,他叫了一声展昭的名字,后面的话便没有说出口。
      “我明白。”
      展昭缓缓吐出一口郁闷怅惘的浊气,依旧觉得自己心中还有几分意难平。他与白玉堂虽十年未见,却也有十年的竹马之谊,熟稔到如观自己,从不需要掩饰什么情绪。
      只有彼此才能互相懂得对方的心情。
      “我就是……心里有点不大舒服。”
      展昭冲白玉堂淡淡地一笑,温润神色里还有些乖顺的意味,秋阳长暖,他笑容亦是温软,“算啦,毕竟都是过去了的事情了。”
      是啊……
      都已经过去了,藏在他眼睛里的小时候,彼此舔舐过的伤口,和牵手偎肩踏雨夜归的从前,被窝里的少年意气,曾经发誓要一起站在最高处的梦,都像是梦中雨夜里的梨花和泡泡一样,“噗”的一声就碎掉了。
      人生不能常少年,流年似水,何必再追。
      展昭收敛心绪,笑着说:“你这段时间是不是一直没有事情忙?”他把声音放低,多了几分柔软的意味,“等帮梁鲜拍完片子,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当年并肩争桂冠的日子已经不可追,如今他却还想和白玉堂去见一见那个梦破灭的故地。
      原本属于他们的舞台,最终只剩展昭一个主角。
      落寞的光鲜与荣耀。
      说好的我们要一起站在最高处的,见证彼此武侠的梦想实现,然而终究敌不过世事无常,也知道世间谁无遗憾,可更明白,有的遗憾终究无法释怀。
      白玉堂懂他的遗憾,点了头应下:“好,我跟你一起去。不过……”他眉头一扬,不肯吃亏,“你也陪我出去一次。”
      展昭好奇地看他:“去哪里?”
      白玉堂含笑说:“明年七月,去尘舟岛参加国际沙雕艺术节,我要去,你跟不跟我去?”
      “难得你肯带我,当然要去,不去的是傻子。”展昭来了兴致,追着他问,“你还喜欢沙雕呀?多少年没弄过了,你去部队里难道还可以玩沙雕吗?”
      他爱过的速朽,依然在心中如初吗?
      白玉堂懒洋洋地笑:“部队的驻地附近有沙滩,过过手瘾而已,真玩是玩不起来的,没那闲工夫,也没那条件啊。”
      沙雕只能用沙和水为材料,创作过程十分繁琐,推土机的工作量极大,在部队里的白玉堂,纵有心思,也没条件。
      展昭转念一想也就懂了,只笑他:“听你言下颇有遗憾。”
      白玉堂也笑:“来者可追,我有什么好遗憾的。”两人相视一笑,有些话是真的不用说出口,白玉堂又问他,“说说,拿到了冠军没?”
      他又开始笑,自与展昭重逢,那笑意好像是白给的,停不住:“你至少得拿双人份的,才对得起我。”
      展昭眉头一挑:“放心,你那份算我的。”这是白玉堂,也犯不着谦虚什么,展昭便直言:“你走的第四年,拿过一个全国武术散打个人赛的冠军,顺便按拿了全国武术锦标赛的太极剑冠军。”
      他声音里带着隐秘的笑意和得意,二十八岁的男人,笑得跟个孩子似的。
      散打的冠军是展昭给自己拿的,太极剑的冠军……
      是给白玉堂拿的。
      那本来应该是属于白玉堂的梦,他走了,这个梦展昭也要自己一个人做完。
      白玉堂笑叹:“不错,没给小爷丢人。”
      那份遗憾,大约这辈子也弥补不了……只是人这一生,本也没什么事情能常常圆满,至少眼下他们是开心的。
      这就够了吧。
      展昭停下了脚步,白玉堂也跟着他停下。他看见展昭凝视着自己,眼眸深深,轻声说:“虽然最后是我一个人拿的我们两个人的奖,但也算是我们一起把梦做完了吧。玉堂……”他似乎不知该如何表达,最终也只能笑一笑。
      从那以后,他再也不肯去参加这些比赛了。诗残莫续,那断了篇章的下半阙,展昭宁可让它留白着。
      “你能回来,听我讲这些事情,而不是要从别人那里打听,或者全部忘记,我很高兴。真的,欢迎回来。”
      我怎么可能会忘记?
      白玉堂迎着浓郁绮丽的黄昏色,右手握成了拳头,与展昭轻轻一碰,像小时候每次训练完之后的小动作。
      “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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