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5、014死地后生 ...


  •   上海极斯菲尔路76号特工总部,特务委员会会长办公室。

      景梓坐在办公桌前,他把双手交握抵在下巴上,那双在平日略显忧郁的目光此刻却深邃的如古井寒冰。

      景奇站在离他办公桌不过一步远的地方,神情冷凝,话语沉重:

      “三日前,阿姐是上午八点半左右到的香港,之后就被俞裴他们接去了景氏夏邸。下午,阿姐跟俞裴同去港督私邸参加阿什利子爵夫人的生日宴会。宴会上七名宾客中毒,何少应当即下了戒严令,除了那七个被送去圣凯瑟琳医院抢救的客人,不允许其他任何人离开。阿姐是在救护车走后才毒性发作,港督私邸的护士采取了急救措施,但阿姐却对急救药物苯妥因钠过敏,情况反而危急,俞裴大怒,在打伤了不少何少应的手下之后,冲出了港督私邸,何少应派了一辆车尾随,不过昨日确认该车已经坠崖,车上四人无一生还,而俞裴和阿姐——失踪。”

      景奇刚拿到翻译的电报后,“失踪”两个字就像是灌了铅的木活字,直直撞在他的心眼口上,让他几乎不敢细读。所幸,这只是被76号侦听组劫到的讯息。

      而景奇知道,自景梓与他回到上海之后,76号截获的讯息很大一部分是军统方面刻意误导或者进行加密后的假讯息。

      因此,他此刻尚能保持镇静的向景梓汇报。

      “阿姐为什么会去何家呢?”景梓的口气像是自言自语,然而并没有要景奇回答的意思。他捏了捏自己的眉心,继续说道:“与汪家不同,何家当年虽不曾落井下石算计我景家,却同样令人齿寒,阿姐几次登门求助何文烨,他都避而不见。所以,按照阿姐的性子,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会去参加何家的什么宴会,何况还是——”他说到这里顿了顿,“那个女人的生日宴。”

      “大哥,原来何家与景家也是世交吗?”景奇是被景家姐弟收养的,因此对景家祖辈的事情并不很清楚。

      景梓点头:“何家祖籍荥阳,何少应的曾祖与我的曾祖都是当年清廷派去欧洲的第一批留学生,两人志趣相投,抵足而眠,可以说是亲如手足。后我曾祖回国,何少应的曾祖则在英国娶了贵女,成了英国伯爵的女婿,两家的缘分倒是不浅,我曾祖后竟被派遣欧洲做大使,与昔日故友的交情自然就日渐深浓,两家甚至有意要结秦晋之好,谁知——”

      景奇正听得入神,景梓却不再往下说了。

      原是办公室有人敲门。

      “进来。”

      是汪宓儿。

      娇美精致的面容下是一身集汉奸特权与国贼杀戮卫一体的深紫红色立领海军军服。

      “景长官,听闻您刚从香港军统站劫获了一份电报?”汪宓儿开门见山。

      景梓此刻换了个姿势,神态也不如刚刚和景奇两人对话时那般凝重,反倒露出几丝随意。

      “没错。”

      景梓看了汪宓儿一眼,很快就把目光移向了大而光洁的玻璃窗,此刻已是华灯初上,对面的德国乡村俱乐部“佛西楼”已然亮起了深蓝色的霓灯招牌。

      一股淡漠之意萦绕在景梓周身,他对汪宓儿的态度显然有些故作疏离。

      汪宓儿深吸了一口气道:“我也是恰好去通讯组检查工作时听见的,并不是刻意打听。”

      景梓重新扭过头来,好笑的看着她:“你本就是情报处处长,这是你手下的人破译的消息,即使你是刻意打听又怎么样呢?你能替我分忧,我自然求之不得。”

      汪宓儿顿时松了一口气。但她转念一想,即使真的惹景梓不高兴了那又怎样呢?

      她从小崇拜景梓,崇拜他的聪明睿智,崇拜他的狡黠风趣,更崇拜他身上的那一份神秘感。但如今,那份属于男孩的神秘感,在这个包裹了知识分子外衣的男人身上,变成了令人忌惮的深不可测。

      温柔的外表下都可以包藏祸心。从不掩饰自己杀戮癖好的汪宓儿在景梓面前却总是会像小女孩儿一样紧张出错,还会为了他的几句玩笑话恼羞成怒。

      这样鲜活的汪宓儿却是假的。真的汪宓儿,早在五年前就被埋葬。

      “我来这里正是要向您汇报最新情报的。”

      景梓有些惊讶,“什么情报?”

      “找到景榕的尸体了。”汪宓儿的嘴角浮现了一丝毫不掩饰的自得笑容。

      景奇睁大了眼睛,上前摁住汪宓儿的肩:“你说什么?”

      汪宓儿挥开景奇的手,冷冷的瞟了他一眼,但终是把目光落在景梓身上:“根据梅机关得到的最新情报,在香港浅水湾附近发现女尸一具,据照片可以判断,那名女子正是上海景氏集团的明董事长。”说着把自己手中的一个文件袋子递给景奇,“你们可以亲自查验。”

      景奇接过文件袋,看了景梓一眼,景梓纹丝不动,低垂着眼眸。

      于是景奇低头查看文件夹翻看里面的资料,许久之后,他的动作维持在翻看最后一张照片的姿势,一动不动。

      等他抬起头时,这位挺拔英俊的青年像个孩子一样哽咽着,“大哥,照片上,真的是阿姐。”

      被76号侦听到的电报可以作假,但这份文件袋子里的照片却不可能是假的。

      景梓霍然起身,双手撑在办公桌上,微微弓着的背部仿佛顶着千斤重担。他低着头垂着眸,神色莫辨,声音低哑:“汪宓儿,她毕竟是我姐,你能收敛一下吗?”

      汪宓儿这才意识到自己竟不由自主的低声哼着歌儿,细若蚊吟,却真正切切。

      这歌她多年不曾唱了。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团圆美满今朝最。】

      汪宓儿心中冷笑,她曾经是只活泼快乐只懂得唱歌的鸟儿,她世界里的唯一太阳就是景梓。什么“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什么“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她也有过一干二净的像白纸一样的曾经,可是这一切都被毁了。

      被景榕毁了,被汪家和景家的世仇毁了,被她叔父毁了,或者在更早前,被她自己的父亲亲手断送了。

      五年前她与景梓被景榕强行拆散,景梓离开上海前往英国。她本已是心痛欲绝,谁知叔父汪丛海竟要把她许给军阀王占元做填房,所幸王占元那年在天津病死。但她也从此看清楚了叔父的真面目,正如景榕所说,汪丛海允许汪宓儿和景梓相恋便是看中了景家背后的家业。她被景梓抛弃后,汪丛海自然要用她从别处换得利益。

      她独自一人,万念俱灰,从外白渡桥一跃而下,冰冷浑浊的黄浦江水淹没她的耳鼻,掠走她的呼吸。她却突然后悔了。

      为什么?那些人能够依然在这世界上快活,而她却要堕入幽黑的死亡?

      为什么?那些蝇营狗苟虚浮浅薄之人尚能够如愿以偿,而她的幸福却要被断送?

      汪宓儿问了很多个为什么,她心有不甘,她死不瞑目!

      万幸,她没死。

      一个女人救了她。

      “加入我们,信仰我主,让我主怜悯你的痛,赦免你的罪。

      让我主赐予你荣耀的眼,赐予你圣洁的唇:那眼将看清世俗背后的隐秘,那唇将说出令人信服的话语。

      加入我们,忠诚我主,以眼还眼,以牙还牙,那些曾给你痛苦的,我主必将给予他百倍痛苦,一切旧债与孽必得偿还。”

      那个女人的手,是汪宓儿当时唯一的救命稻草。

      她接受了她的信仰,接受了那她的主。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她要那些人欠她的所有债,都必得偿还干净,用眼泪,用尊严,甚至用生命。

      获得新生后的汪宓儿被那个女人安排结识日本特高课的南造云子,而南造云子将她安排进入特工军校。半年后,原本只爱弹琴唱歌的世家小姐成为了日本特高课的高级特务,成为了所谓的杀戮汉奸。但事实上,她真正效忠的并非日本人,也绝非如今的新政府,而是她的主——

      一个叫做“系统SYSTEM”的秘密组织。

      “系统”的信徒得到“系统”组织的庇佑,并享受“主”赐予的圣恩。

      “凡是信仰我主的,金钱,名利,地位,甚至是人的生命,主都能赐予你。”那个女人在汪宓儿宣誓加入“系统”成为信徒的时候这样说过——她是汪宓儿在这个神秘教团组织中唯一有过接触的人。

      在得到景榕之死的消息之后,汪宓儿兴奋的有些疯狂。她恨不得立刻跑去香港确认那个女人的尸体,但她不能。

      这种兴奋一直持续到她接到那个女人的电话。

      那个救了她命的“系统”组织的信徒。

      “圣恩已赐。”

      汪宓儿瞬间如被一道闪电击中,原本得知景榕死讯后那肤浅的幸灾乐祸顿时被一种恐惧和震惊所取代。

      “是你们——”她当时的声音不受控制的颤抖。

      “这不是你的愿望吗?作为我主忠诚的信徒,你有资格接受这样的圣恩。”女人在那头笑的很轻,“怎么样,还满意吗?”

      “我以为——”汪宓儿顿住话头,忍不住问,“是怎么做到的?”

      女人又笑了,但声音却一下子变得冰冷无比:“你以为我们也是那些普通的宗教组织,只会念叨一些无用的教义来实施所谓的救赎吗?你以为我们只是被日本人收容的一群愤世嫉俗的丧家之犬吗?”

      “不是——”汪宓儿否认,但事实上确实如此。她虽然宣誓效忠“系统”之主,但她一直以为她效忠的对象依然是日本人,而那一切关于“系统”组织的说辞不过是汉奸组织的自我陶醉——正如汪氏新中央政府的“曲线救国”。

      女人继续说道:“至于是怎么做到的,你不必知道。你只要知道,忠诚我主,你会得到你想要的一切。而这,并不是谁都能享有的权利。”

      “那为什么是我?”汪宓儿很快恢复了她杀人时候的敏捷和镇定。

      “因为,你是汪宓儿。”女人说完就挂了电话。

      “收敛?”汪宓儿收回漫长的思绪,也收敛了笑容,但神情依旧寡情而冷酷,“我是汪宓儿,景梓!我是曾被景榕羞辱的体无完肤,被她害的几次寻死的汪宓儿!万幸我活了下来,今日才能看到她这般下场!你让我怎么能不高兴?你让我怎么收敛?”她说着疯狂的大笑出声,凄艳的目光直直盯着景梓,“我所经历过的痛苦,不是师哥你能够理解的。我心中的怨恨,也不是你三言两语能够化解的!”

      “宓儿。”景梓握住她的手——

      汪宓儿的手心全是汗。

      他又伸手抚摸她的鬓角,她的脸颊。

      他的指腹温柔的拭去她脸上的泪珠——

      原来她早已是满脸泪水。

      他那双略显忧郁的眼睛直勾勾的与汪宓儿对视——

      汪宓儿仓皇的避开他的目光,恼怒的用手擦了擦自己的脸:“景长官,我该汇报的已经汇报完了,资料也上交给您了,太晚了,请恕卑职告退。”

      有些话,景梓终究是没说出口。

      年少时,景梓还会说“要是你不是汪家人,不是汪丛森的女儿——”

      可事到如今,他们之间的关系永远只会是解不开的死结。

      “砰!”门被汪宓儿重重的带上。

      景奇捏着了汪宓儿给她的文件袋,恨的咬牙切齿:“我明天就去香港!”

      “你去香港掺和什么?”景梓神色淡淡,“香港那边自然有他们的计划。”

      “他们?”

      景梓伸手按了按自己的胸前,在那里,一枚金属指环正贴着他的身体,冰的发烫,寒的刺骨,他那忧郁深邃的眸子里沁出几丝笑意:“你忘了吗?香港可不是一个能杀我景家人的地方。”

      “大哥——”景奇再次被景梓搞得稀里糊涂,云里雾里。但他可以确定的是,阿姐景榕不可能真的死了。否则大哥何以能够如此淡然的坐在这里?他半知半解的问道:“大哥你是说——”他不敢说出那个名字。

      景梓把烟直直戳进桌上的陶瓷烟缸,“刚刚她来了我才没来得及告诉你,下午劲松托人递了个消息给我,说阿姐和俞裴现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所谓尸体,不过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计法。”

      景奇欣喜若狂:“原来是小植!”

      景梓不赞同的瞥了他一眼:“记住,他是劲松,景植早在十七年前就被‘系统’处理了。”

      景奇露出一丝犹疑:“大哥,你说‘系统’真的存在吗?这么些年,你也用过各种方法,如果‘系统’真如劲松父亲留下的日记上所说的那样——会发展对国家局势有一定影响的高知分子成为内部成员,那么他们早该找上你了。你不仅是连欧洲顶级研究所意欲招揽的物理学家,而且同时身在军统和新政府,又是国际□□主义联盟的高级成员,没有人比你的身份更为符合他们的要求了。”

      “这也是我一直都想不通的地方。”景梓若有所思的揉了揉额角,“我在英国时也曾接触过几个精英团体,像剑桥使徒社和新布卢姆斯伯里团体这样的,但却一无所获,一开始我以为是自己找错了方向。但直到最近我才想明白。”景梓抬起眼与景奇对视,“会不会有另外一种可能——”

      景奇实际是茫然一片,但他依旧配合景梓做出一丝凝重深思的表情。

      “或许他们一直在避开我。”景梓的目光像是正在瞄准猎物的猎人,“又或者还在观察我。当年我叔父一家在南京被灭门背后的真相,注定是他们与我之间的隔阂。”

      “这么说来,我们不就永远没机会接触他们了?”景奇半知半解的问。

      景梓嘴角浮现一丝无奈的笑意:“我会不会和你说太多了?”

      “大哥!”景奇既委屈又坚定,“我早就把自己当做是景家的一份子了!哪怕是让我替你们去死,我也心甘情愿!”

      景梓笑意一敛,容色顿时凝成一块冰,“没有人能够让你为他去死!”

      景奇不敢再说什么,但心里的想法自是不变。他不傻,只是他甘愿。他怕景梓接下来一直不高兴,于是马上把话题引了回来:“大哥,如果他们一直避开你,那你的计划岂不是没办法展开了?”

      “那倒未必。”景梓淡淡一笑,“香港发生的那些事情,或许就有他们的手笔。只要他们有动作,我就一定能够想办法进入,世界上没有密不透风的墙,自然也没有毫无破绽的群体组织。而阿姐是我们所有人的软肋,只有把她藏好了,我们才能放开手,我想,这就是他的用意。”

      景奇心里暗叹,“他“是谁大家心知肚明。但景梓总是回避提到那个名字的原因,他却并不知晓。他曾试探过景枢,景枢也是同样一无所知。

      那个名字,是他们这两个后来加入景家的景家人无法探知的过去。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