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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序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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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渐找到他的时候,林子诚正蹲在分局后头那条人迹罕至的黄泥路上抽着烟。
“童队!”林子诚一回神,童渐那张放大的国字脸就这么出现在眼前,吓得手一哆嗦,滚烫的烟头掉在裤脚上烧出一个洞来。
童渐皱起眉头:“干什么干什么,慌慌张张的。”
“没……没什么。童队找我有事?”
童渐不知道从哪儿掏出一张照片来,指着那上面的剃光了半个脑袋的胖子说:“刘彬终于被我们抓着了,今天早上,就在东河边的三九公寓门口。这小子,没带枪傻站在那,好像知道我们要来似的。他是一零九案的最后一个嫌疑人,这案子总算能结了。”
林子诚接过照片来看了看,心不在焉地哦了一声。
“你今天怎么了?”童渐颇为不满地一脚踹在他屁股上,“跟霜打的茄子似的,蔫不拉几。不用加班了,不开心啊?”
林子诚对他突如其来的那一脚毫无反应,连嗷都不嗷一声,就好像童渐刚才是踹在了一块石头上。
“臭小子你的屁股是角质层吗?”童渐无语。
“童队,下午我想跟您请个假。”
童渐一脸意料之中的表情,贱笑着把脸凑近了地问:“去和女朋友见面?”
林子诚非常想给童渐那张原本就扁平如锅的脸来一拳。
“不是的,我想去看一个老朋友。”
“程雪昭吧?”童渐脸上略带猥琐的笑意逐渐淡去。
林子诚没说话,慢吞吞地站了起来,拍掉粘在裤子上的黄色灰土。冬天的冷风激得他一个哆嗦。
童渐呼出一口白气,说:“庆东街在修地铁,534路不通。你打车去最好,费用我给你报。”
“那谢了,老头。”林子诚背对着他点了点头,两手插着口袋就往路口走了。
“……什么老头!臭小子真以为我不敢揍你——”
童渐看着林子诚仰着脖子迈大步的背影,总觉得有点想笑。
这个年轻人刚来队里的时候也是这样走路,狂得不行,差点没把老队长气死。那时候队里人人都觉得他是个不懂江湖险恶的愣头青,也没谁给他好脸色,拿他开涮的倒是不少,直到后来他单枪匹马从废墟里救出了一个被绑架的小女孩。
那是傍晚,林子诚抱着小姑娘出现在他们所有人面前,惊得童渐生平第一次没拿稳对讲机。小女孩的裙子还是一尘不染的白,而林子诚已经全身沾满了血污。他就像一尊刚出土的混合材料雕塑一样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他们从他手里接过小女孩,又若无其事地仰着头大跨步地走了,留给他们一个极其夸张的背影。
从此以后再没人笑话过他这个姿势,他就这么昂着脑袋嚣张地走了八年。
童渐笑着从夹克兜里掏出手机,按下西郊监狱的电话号码。
“喂,老徐啊?我童渐。你去监舍找一下程雪昭,我有话要你帮我带给他。”
3017监舍是整个西郊监狱最靠北的房间,平时就比其他房间冷两三度。天近黄昏,窗户外边又开始下雪。
暗淡的天光下,只穿一件灰色囚衣的青年正靠墙坐着。斜光将他清瘦的身形又拉长了许多。青年戴着一副黑框眼镜,过长的刘海和镜框就成了他在这高墙之下隐藏喜怒哀乐的利器。
“程雪昭。”老徐打开监舍的铁门,打量着青年。
青年冲他点头,叫了声徐管教。
“还记得童队吗?就是童渐——”看着青年认真思考的表情,老徐提醒他道,“林子诚那臭小子的顶头上司。”
程雪昭点头说:“我记起来了。有什么事吗?”
“他让我给你带个话。”老徐说着,从裤兜里掏出一个破旧的记事本,舔了舔指头开始哗啦哗啦翻页。“年纪大了记性不好,再加上那童老怪说话弯弯绕绕我也记不住……啊,在这儿写着呢,我看看……”
“不急,您慢慢说。”
“哦,他说了——林子诚一会儿要来看你,这小子这两天总是恍恍惚惚的,让你注意分寸,不要说一些太影响他的话。哎这是啥字来着?写的时候写太快没看清……”
程雪昭一言不发地安静听着,等老徐嘀咕完了才说:“我知道了。您放心,我会按童队长的意思做的。”
南方的冬天总是难熬的。监舍里没有暖气,空调也只剩下制冷功能。老徐实在冻得说不出话来,又交代了两句就溜回他办公室去了。
3017监舍的其他人都去放风,只留下程雪昭一个人靠墙静坐。所有人见看他坐着总会以为他很无聊,其实一点也不。相反,他更喜欢一个人呆着。
比起其他狱友,他很显然拥有更多回忆——那些痛苦的、痛苦之中又带点快乐的、将他抛入深渊的、将他抛入深渊又解救出来的回忆。那些一个人的和两个人的回忆,有林子诚在身边和没有林子诚在身边的回忆。光是翻看这些回忆他就不会无聊,脑海里就像放映着一部人生的电影,而观众只有他自己。
他的脸上总会时不时地出现神经质的微笑,然后抱紧双臂,斜光将他的锁骨打出迷人的阴影。
“程雪昭,有人来看你。”狱警开门进来,将沉浸在回忆里的他拉回现实。两只胳膊□□脆利落地拧到背后,手腕上一阵刺骨的冰凉,伴随着咔嚓的落锁声。
会客室很远,每次他都感觉自己走了很久。其实来看他的人根本没有几个,可他依然懒得见。于是有好几次都让狱警们帮他回绝了。
他是个有礼貌的人,不管是从外貌上还是举止上来看。他身上这种知性的气质让所有人都自觉地与他保持一定距离,因此也没什么人找过他的麻烦。假如他有需要,反而会有女狱警不辞辛劳地帮他的忙。
但是这一次来的人他应该是不会拒绝的。
林子诚捧着一本书坐在那里,他们之间隔着一堵玻璃墙。
程雪昭抓起探视用的听筒,还没来得及放到耳边,听筒里就传来林子诚爽朗的声音:“不是吧你又瘦了。这段时间过得怎么样?”
“就那样。”
程雪昭话不多,大多数时候都是听林子诚讲。这要是换了别人,气氛早就尴尬得进行不下去了,偏偏林子诚是个对着猪都能逼逼半天的话唠。
“上次带了一副乒乓给你,你说没时间打。书总有时间看吧?喏,这是我在路上买的,上个月刚出的爱情小说。我知道你又要说我肤浅——我习惯了,谁说看言情的男人就不是男人了?高中那会我不是特别喜欢那个女作家常青嘛,你看,这本是她徒弟写的,虽然功力还比不上师父,但总比一般的小说高出好多——”
程雪昭托着下巴听他自言自语似地聊天。他喜欢这种轻松聊天方式,有人主导话题,他只要听就可以了。不想听的时候还可以开开小差,对方说得起劲也注意不到。
“阿昭你在没在听啊?”林子诚说了半天把自己说累了,就说:“我现在特别想听你说话。你就说两句给我听也行,一两个字也可以。”
“子诚……”程雪昭换手扶着听筒,斟酌着说,“我想面对面地和你说两句。能帮我个忙吗?”
此话一出,林子诚快要合上的眼皮又唰地睁开了。他和西郊的狱警们关系都不错,让他们偶尔为他破个例也不是不行。
“应该可以,你等一下。”
谁知道他要求还没提,旁边一脸严肃的女狱警就对他比了个no的手势。她看着林子诚那张失落的脸解释说,这几天监狱里老出事,还是小心点好。
林子诚只好又捡起听筒说:“交涉失败……没事的,你有什么要说的就在这说吧,我好好听着。”
程雪昭表示理解地点头。他点头的幅度非常小,小到林子诚都觉得他在敷衍。那张低垂的脸好像正在思考什么事情一样心不在焉。
“阿昭?”林子诚叫他。
程雪昭挂了听筒抬起头看着他,露出一个很浅的笑容。林子诚心里忽然升起一种奇怪的预感。玻璃墙很厚,他看见墙那边的青年动了动嘴唇,却完全听不见他说了什么。
直到囚衣宽松的袖子里滑出一把尖利的短刀。
林子诚的心跳漏了一拍,赶紧身后对狱警们大声喊:“快按住他!”
话音未落,青年手中的刀尖已经对准胸口准确无误地插了下去。训练有素的狱警们不敢冒然拔刀,只能打了急救电话在原地等待。会客室里安静得只能听见鲜血滴落的声音。
林子诚惊愕地整个人贴在玻璃墙上,呼吸出的水气在冰凉的玻璃上凝结,糊住了他眼前那一片清明的视线。
另一侧的程雪昭脸色苍白,胸口的血迹浸满了整件青灰色的囚衣。林子诚睁大了眼睛,隐隐约约地看见他因疼痛而痉挛的身体和皱起的眉头。
“能让我过去看看吗?”
他抓着女狱警的胳膊恳切地央求。女狱警犹豫了一会,终于同意把他从别的通道带去会客室另一侧。
“喂,阿昭!怎么回事啊!”
林子诚站在一大滩血迹中间大声呼喊那个名字,而青年已经在他赶到之前失去了最后的意识。
昏迷中的人是感觉不到痛苦的。林子诚推开两侧的狱警们来到程雪昭身边,认真地看着他那张天生冷淡的脸。他们认识有十五年了,在林子诚的印象里这张脸好像就没怎么变过。
那时候躺在高中的足球场上,他拿沾满泥巴的手给他擦汗,把这张脸擦得惨不忍睹。他反而贱兮兮地笑了,说程雪昭你接着牛啊,明明踢不赢我还要摆脸色给我看。接着程雪昭什么也没说,沉默着狠狠给了他一拳。
好像有什么东西不自觉地从眼眶里跑出来了。
“我已经八年没哭过了。”
林子诚的手掌覆上青年汩汩流着血的胸口,突然压抑地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神经质地把血迹涂抹在青年失去血色的脸上。
“警察这东西和他妈医生一个鸟样,越当越觉得没什么好乐的也没什么好哭的。所以……别离开我啊,至少还有你能让我掉眼泪——”
救护车到了,医生们娴熟地把伤者抬上车开往第一医院。林子诚仰着头哭得肩膀都在颤抖,脚底下杂乱无章的踱步声兀自回响在空荡的会见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