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分别即是永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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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七,他要回来了,他真的回来了,爷爷说,他要来看我了！”
“真的吗？”
“恩！”小五拉着我的手，突然旋转起来，我听到她在唱歌，似乎是错觉，眼前出现了一张扬溢着笑容的脸，过分苍白的脸颊渲染出红晕。我知道，她从没这样快乐过，因为他要回来了。
“停下！”我突然大叫，强硬拽住小五的手，“不能在转啦，小心你的身体！你还要等他回来呢！”
“呵呵，对不起，阿七。我不闹了，你不要生气嘛！”我感觉到她直往我怀里钻，我无奈地笑，点住小五的额头：“还闹！你看看，都出汗了！”我掏出手帕擦拭小五的前额，冰冷的没有一丝温度的皮肤，一触到，就感到深切的忧心，我知道小五是那么不容易地熬到了今天，还能熬多久……
“不要担心，”小五捧住我的脸说，“我没事的，阿七，你真的要看看他，他好帅的，又温柔又体贴，成绩又好，他总是喜欢把头发弄得乱乱的，总是很臭美地说自己有个性，还有还有，他喜欢穿运动装，而且是黑白搭配。以前我给他买的其他颜色的衣服，他总会往垃圾桶里扔，真是无情的家伙……阿七……你怎么了？”
我听见小五渐渐消音，仿佛能看见她嘟着嘴，担忧地看着我，我苦笑：“小五啊，真是抱歉，我……看不见他,我……我的眼睛看不见啊!”
“啊!”我感觉被她紧紧地抱住，她轻轻地说：“阿七，我忘了，对不起，不过阿七，请相信我，你一定会看见的，总有一天，你会看见的，我还要带你看日初，看大海，看星星，看很多好看的东西。阿七，相信我！”
我微笑，我说，我相信。那时，真的相信这个梦想会实现，希望太大，以至于没有听出小五话语里的忧伤。我说，小五，我如果能看见，第一个要先看看你。
好好好，傻瓜，看你自己不就行了吗？你就是我啊！”
纠正。我说：我才不是你，只是很像你而已。
一样一样。我听见小五不在乎地一挥手，跑出了病房。
小五是我的室友，病房里的室友。她是一个心脏病患者，而我是个盲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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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小五很像，这是她一直说的。刚搬进病房时，她就一下子蹦到我床上，足足看了我十分钟，然后，使劲拉扯着我的脸，直到我叫痛，她才放开手说了一句：你妈妈和我爸爸有什么关系？
后来，她每次仔细看我，总会说，阿七啊，肯定是你妈妈和我爸爸背着我妈妈和你爸爸，瞒着你爸爸的妈妈和爸爸，和我妈妈的妈妈和爸爸，在外面生下了你，所以我们才会那么像，对，肯定的！
我都能想象出小五在说这话时的表情：手指成八字型，托住下巴，皱着眉头，嘟着嘴巴，像个侦探找到真相一样。每次我都不禁笑出声来，抓起枕头往她那儿扔，而每次总会听见她的惨叫，其实我知道她一次也没被砸中，要是砸中了，她是不会叫出声的。是的，小五比我坚强，即使病发作了，也会反过来安慰我，叫我不要担心。但我知道她很痛，盲人的听觉总是很好的，我听见她夜晚的呻吟，再轻也能听见，但她不说，她很坚强。
她说，我要扼住命运的咽喉。
我说，你又不是贝多芬。
她说，我当然是……贝多芬的妈妈的女儿的妹妹的阿姨的三表叔的二婶的大女儿的三姑妈的……
我插话：那只狗。
然后病房里就演起一场猫抓老鼠的游戏，每次总是我担心她的身体承受不住，自愿被她抓到，可她一抓到我，就很不高兴地说：咦——真不好玩，阿七，你太慢了。而我只是苦笑。
我说，小五，我不知道我妈妈和你爸爸的关系。事实上，我不知道我爸爸妈妈是谁，我是个孤儿。
我以为小五会抱着我痛哭流涕，大叫我的命运悲惨等等。没想到她紧紧握住我的手，深情款款地说，阿七，说什么胡话呢，你有我，我就是你妹妹，我妈妈就是你妈妈，我爸爸就是你爸爸。而且我们又长得那么像，我们出院后，可以轮流做他们的女儿，他们还分不出来呢。
那一刻，我听见百花盛开的声音，阳光温暖得让万物都复苏，包括我心里那个小小的秘密：我也可以有家。
后来，听见那些见过我和小五的人都说，我们很像，我才终于相信，我和小五真的很像。
再后来，我和小五一致决定，像就像到底，我们吃同样的东西，用同样的东西，有同样的喜好，说话同样的语气。不同的是，小五有一个他。
小五说，他是我哥哥，邻居家的哥哥，我喜欢他。
我问小五，你为什么喜欢他？
因为一句话，小五笑着，从枕头下那出一样东西放在我手里。我触摸着，冰凉冰凉的。
是一个饰品——一个玻璃球周围跳跃着海豚和浪花，棱角分明。小五向我描述，那是四只蓝色的海豚，两只在外，还有两只在玻璃球里，玻璃球里的水中有许多亮晶的银片，在阳光下折射出天堂的颜色。她这样说。我努力想象着那是个多么美的饰品，然后微笑，我问，那么，他是用那句话打动了我的小五的心啊？
很久的沉默，我听见有幸福的声音响起，小五说，那时我是快乐的，一直很快乐，我从不把软弱表现出来，把难过埋在心里。他送给我这个，然后对我说，这就是你的世界，轻轻一摇，就大雪弥漫。
然后呢？我问。
然后我就哭啦。
其实，我很想告诉小五，不只是他，我也看得出，不，准确的说，感觉得出她心里的痛苦，我也知道她只是表现得快乐，可最终，我决定不说。我说，小五，你幸福就好。
小五拉起我的手，一字一句很认真地发誓：阿七，你不要难过，我一定也会帮你找到你的‘他’，我发誓！
我微笑，我说，小五，不用了，只要有你在身边就好，你不要离开我就好，这样就好。
好。小五说，然后依偎在我怀里，我嗅到幸福的味道，那时，我太快乐了，快乐到没发觉小五说‘好’时，言语里的悲伤。到后来，这都成为我心里最深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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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小五说他要回来的那天晚上，我听见许多脚步声闯进病房，然后有轮子滑动的声响，床被剧烈摇晃的咯吱声。我在黑暗中呼唤小五的名字，可是没有回音。巨大的彷徨感袭来，弄得我手足无措，我害怕的事还是发生了。我哭喊：小五，你回答啊！求你回答我。
沙哑的声音微弱地响起：阿七，不要害怕，我会回来的，我还要回来等他呢。你一定要坚强，一定要快乐，阿七，不要忘了我，阿七……
我感觉有只手握住我的手背，一瞬间又消失了，只留下一手背的汗水。
那天晚上，小五说要我坚强的那个晚上，小五转到了加护病房。
我用绳子打结，一天天地数着小五离开的日子。第一天，我摸索着走到小五的病房前，隔着冰冷的玻璃窗，感受小五的气息，可只有寂静的长廊里回荡的脚步声。然后，我泪留满面，再然后，我拼命敲打玻璃窗，敲打到手微微的肿痛，可是没人回答。小五不会这样的，小五不会不回答我的，即使全世界都抛弃我，小五也会笑着拉着我直奔天堂的方向，小五不会不理我，她总是会讲故事给我听，然后会缠着我让我也讲一个，小五不会让我一个人呆着的，小五不会让我寂寞的，小五不会……
想到最后，想到绝望，我说，小五，你说谎，你说你会回来的。
咚咚，咚咚……有微弱的敲打声，很轻，轻到可以忽略，我笑了，我知道那是小五的声音，她在说，阿七，阿七……
小五离开的第二天，我一醒来，依然摸到空空的床铺，我说，不要紧，小五只有离开两天，我要坚强，小五要我坚强。
小五离开的第三天，我守着她的床铺，我说，不要紧，小五不会骗我，小五还要等她的哥哥回来，小五会回来的。
小五离开的第四天，我使劲敲打她病房的玻璃窗，我哭喊：小五，你骗人，你骗我，小五，你快起来，小五，阿七不快乐……小五, 我恨你! 喊到最后，再也留不出泪了，喊到最后，护士强硬把我拉走，喊到最后，只有寂寞与我为邻。我哭泣：小五，我恨你。
小五离开的第五天，我被推进了手术室。医生对我说，有人捐献了眼部器官，他还说，复明的机会有百分之九十。手术很成功，我的眼睛被纱布缠绕的密不透风，有微微的痒，我安静地呆在角落里，不敢哭泣，我说，小五，我不恨你了，你快回来，小五，你答应我的，我一复明，第一个要看看你……
当纱布一层层地抽去，第一束光闯入视线，刺痛了眼睛。人，床，绿树，蓝天，全部全部意外的回到了我的世界，只有一个人消失了，我以为我会快乐，我终于能再次爱这个世界，可我的眼睛不停地留泪。我突然明白，这个世界也没有小五重要。
我跑出病房，很快，从没这么快速地奔跑过。我跑到小五的病房前，看着病床上一张张年轻的，衰老的脸。我在寻找小五，找到最后一个，突然想起自己从没见过小五的模样，玻璃窗里倒影出我的脸，我仔细地看。
第一秒，嘴角上扬。我说，小五，原来你那么好看。
第二秒，笑容换了一个弧度。我再次看了一遍床上的脸。
第三秒，回忆里一点一滴的故事在眼前席卷而过。
第四秒，我知道自己哭了。我说，小五，你在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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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安静，连自己也惊讶了。坐在长椅上，看着阳光的颜色反射在玻璃球里。小五，我终于看见了你说的蓝色海豚，明亮的银片反射的光芒，那的确是天堂的颜色，一瞬间灼了我的眼。我松开手，让手中的纸片飞到蔚蓝的苍穹，那是小五写给我的。
小五说，阿七，当你看到这张纸条时，我想我已经离开了，请原谅我失约，如果可以，我真的愿意一辈子留在你身边，做你的妹妹，阿七，我把我的一切都留给你：这个海豚，还有我们的回忆，还有……阿七，请原谅，我知道你不会同意的，但我知道总有那么一天，我要离开，我答应过你，你肯定能看见，所以，我把我的眼睛给你，请代我活下去，代替我去看这个世界，我没有抛弃你，这个世界也不会……如果有一天，他来找我，不要告诉他我已经离开。我知道，阿七，留下来的人是最痛苦的，不要难过，要坚强哦！
我微笑，我看见天空上的云柔软的像棉花糖，就像小五的脸。我说，小五，你好绝情，就这样安静的离开，连我也不告诉。小五，我会用你的眼睛看世界，我知道，你还在。
一个庞大的影子投射下来，我抬起头，看见一个戴墨镜的男子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又看了看手中的照片，一句话也不说，就拉着我往外走。
你干什么！？我尖叫，使劲甩开他的手，可最终还是放弃了。他把我带到一辆豪华轿车前，我警惕起来。从车上走下一位手持拐杖的老人，一见到我，就激动得把我抱住，我感觉到背后的衣服湿了一片。他说，我的小五啊，是我的小五，我的乖孙女……
有眼泪从眼中流出，我看着哭泣的老人，自己也莫名其妙地哭了，我知道是小五在哭泣，小五，他就是你爷爷吗？留下来的人是最痛苦的，小五，如果你的家人，朋友。还有他知道了真相，会像我一样痛苦吗？小五，我明白了，我答应你，我会好好地活下去，代你带给身边的人快乐。
我微笑，我说，爷爷，我好想你。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分别即是永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