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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海波涅槃 ...

  •   2007年六月。
      我在临杭。被宋家遣送。
      2011年六月。
      我在医院。得知父亲的死讯。
      2012年六月。
      我在海龟岛。见证唐晓翼的离开。
      2013年六月。
      我在镜潭。告诉自己被骗得彻彻底底。

      杨淑名的话是魔咒,一句“小心六月”,道破了我人生无止境的轮回诅咒。
      生命中所有的跌宕——失落——昏迷——都与六月有关。
      我出不去。

      我在层叠次第垂下的珠帘当中醒来。
      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层又一层以我为圆心蔓延开来的不知多少层的斑斓琳琅的珠帘。我抬起眼抬起手去接去托起,入手冰凉,脆弱光华,似乎我稍微一用力收紧手掌,那些漂亮的珠子就会碎裂。
      就像我一样。
      我在珠子里看见了无数个变形的我,茫然的无措的,失去控制的,所有都失去控制了。
      我用力地甩出手去。珠帘撞在珠帘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一时间叮叮当当将我包裹进去,我的耳膜震动,捂住耳朵慌乱地低下身去。
      我好害怕。它们要把我击碎了,把我吞噬了,我没有可以依傍的,也没有自救的能力,我要怎么办?我不能怎么办,还是要被它们撕裂。
      叮叮当当声静止了,有人来了。
      我抬起身,看见有人挑开层层珠帘,施施然走来。
      白色衣裳,面上贴住一张白纸,白纸中央一点鲜艳红色。
      是某位华氏人吧?
      我不知道他们每个人的名字,因为他们都穿着一色的衣裳做着一色的装扮,嗓音似乎也是惊人的相似。华氏似乎是近亲繁殖,以致命的高遗传病率换取绝对的血统纯度,相当于自我毁灭的同时求取一代又一代的相似度。他们每个人的名字也都用了很久了,是继承的上一代的名字,上一代又是继承的上上代的名字……
      华言鸦和华清璃这样的直系就不一样了,他们自由结婚自由取名。
      华氏人以白纸掩面,似乎是为了掩饰脸上因近亲结合而产生的可怖胎记。华氏人长相相对一般,这点从华言鸦身上看得出来,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有个华清璃,长得那么出类拔萃。
      不像唐家人,不管哪个都是颠倒众生的祸水货色……
      我吸了一下鼻子。
      那个华氏人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到我身边,他——也许是她——向我鞠了一躬:“祭司请小姐过去一趟。”
      华氏人说的祭司指的就是华言鸦。
      他请我做什么?

      我在镜潭已住了三天。每天都在珠帘重叠中醒来,恍若隔世。
      这几天我并没有见到华言鸦或是华清璃,华氏人来了也只是送食物和清水,说的话寥寥无几。他们对我的态度恭敬中带着疏远,但没有怀疑,他们对我绝对服从。
      我在华氏人的帮助下穿上衣服。浅黄淡青的主色,抬起手时袖口滑落丝绸质感滑腻,裙角迤逦摇曳,又披上一件缀毛领的漆黑外套。这般盛装在我身上似一个偷穿了虎皮的狐狸,滑稽,不伦不类。
      华氏人挑开珠帘由我过去,走入一条长廊。长廊四壁皆白,光光亮,我走在雪白地板上,那地板光洁得都可以倒映出我的身影。我垂下头,华氏人在我身后悄声提醒:“小姐可千万不要低头,皇冠会掉。”
      “……”
      别低头,皇冠会掉……???骚话又正经,我不知道该从何辩驳起。
      我被迫的昂首挺胸,缓步向前走。
      穿过这条走廊,又有两个华氏人守在一道楼梯口,见是我来,他们冲我鞠躬,矮着身子让开。我走上楼梯,见他们都没有跟上来,不由得回头看了他们一眼。他们都低着头,恐怕得等我完全离开后才会直起身了。
      看来顺着楼梯一直往上走没错了。
      我拖着长但意外的并不笨重的衣着向上走去。爬上一段狭窄楼梯,映入眼帘的是一座黑洞洞的门。守在门口的华氏人见了我,悄无声息地弯身一礼,抬手推开了门,由我进去。我走进了门。
      首先进入我视野的,是一座方形的木结构舞台。除此以外便是无边黑暗。
      舞台建在水池上,舞台四角燃起篝火,木柴燃烧时劈啪作响,水中倒映出舞台与火光,被波纹所阻断,一层一层的变了形。除去四处篝火,此处再无其他照明。
      有人在黑暗当中奏乐,极轻微极小声的,远远地传来,风一般捉摸不住。似有若无。我不适应在黑暗中行走,驻足在此不敢再往前,直到有华氏人携了油灯来,牵引着我向前走去。我的手隔了一层丝帕,搭在华氏人的手上。仍是雌雄莫辩的华氏人。
      华氏人将我带至一处座位边,华言鸦已经坐在那里了,黑袍绿帛的,几乎要与环境融为一体。他向我拱手作礼,我只点一点头。对他,我不爱拘泥于礼节。
      “请坐。”
      我依言就座。
      这看起来是一场表演。
      随着我的落座,原本那缥缈不定的乐音忽地消失了,有人摇响了铃铛。叮铃铃,叮铃铃。接着有人敲响了鼓。咚,咚咚,咚,咚咚。
      舞台上有人现身了。
      一袭白袍,曳着极长极阔的墨绿外套,其上以金线勾花画鸟,在火光明灭中有如电影般忽明忽暗,有历史错乱之感。长而阔的袖口,下端收紧,拖出一对儿的翠绿丝绦,与他的动作一齐飞舞。
      惑乱、眩晕。扑面而来的鬼魅。
      乐声淡淡的响起来了,咚咚锵锵,咿——啰——咿——啰。是很古旧的曲子了。
      “《海波难》(1)”华言鸦悄声道出曲名,口吻中有骄傲,“只有华氏才知道如何演奏。”
      我听见他的声音同乐声混在一起,含糊不清的,似隔了一层水帘,在对我轻言细语。
      台上那人缓慢抬起仅着白袜的脚,向前踏出一步,站稳身形。木质折扇抬起,高举过头,将它反过来,再向上举一下。垂下手,转过身,俯下上身,双手捧住木扇,往前推出……
      无论是动作还是步伐,都十分缓慢,有克制力,严谨仔细,一板一眼的高雅。
      谈不上有多赏心悦目。
      薪能,这是薪能。
      我想这是夏季时在京都上演的薪能表演。
      黄昏时分,于舞台四周燃起火堆,薪能使者点燃薪堆,戴面具的薪能舞者在舞台上翩翩起舞……过去的薪能舞台建立在河面上,观众在河岸的席位上远观。日渐西斜,沉入地平线,天地间只余舞台上的篝火,火色幽暗,摇曳不定,与波澜迭起的水面相融合,更添妖异。说是薪能,倒更像招魂。
      在当今的京都,薪能舞台已不再建在水面上,但在这里,舞台依然在旧时的水上。
      那么妖艳的奇异的,令人看了一眼,都担心会不会被拽入无边黑暗里。
      太摄魂夺魄了。
      华言鸦幽幽地在说话:
      “1900年,唐晓翼出生;1927年,唐晓翼遇见宋寐之,并与之相恋。1930年,在唐晓翼与宋寐之成亲的前夕,唐晓翼杀死了宋寐之,并带着宋寐之的簪子、她的力量之源「七碧桃」失踪。”
      我半眯起眼眸:“「七碧桃」,长生?”
      “莲花本身开一度谢一季,不长久,哪有什么长生。”华言鸦悄悄地在笑,“「七碧桃」,乃是七碧桃树的幼木,那种树生长缓慢,一百万年仅拔高五厘米,因此造成了延缓衰老的假象……”
      他叹息了一声:“你说唐晓翼,追求什么长生呢?”
      我似在昏迷,断断续续地答道:“秦始皇……”
      舞台上那人扇子闭合时发出巨大的响声,令我瞬间惊醒。
      “对呢,就像秦始皇那样,”华言鸦发出女性化的吃吃笑声,“当你掌握了天下人的生杀大权,大富大贵于你只是过眼云烟,你就会想要成为人上人……长生不老的……神!”
      他轻轻地告诉我:“天下黑白五五分,唐家占尽十成十。这是道上流传的俗语。唐家是极其恐怖的存在,不论在中国还是在别的地方。开拓疆土的方式?屠杀。所谓圣城是建立在累累骸骨上的,无数流血无数杀害,成就圣城的纯洁。唐家人天性中嗜血。你知道他们如何确认少主是否是真正的少主吗?他们去唐家别苑、灵溪山庄,让少主仅带一枚匕首,孤身进入莽莽山林。灵溪山庄是什么地方?建于庞大的原始森林当中,周围全是野兽,少主必须让自己活下来,并杀死某只猛兽带回山庄。到那时,他才是为唐家承认的,真正的少主。”
      “唐晓翼是怪物。他杀死了老虎,将它一家都端了。公母两只成年老虎,三只小虎崽。他满身都是血,舔去唇角虎血,笑着说这是热的。他的血是冷的吧?能杀死自己的情人的也只有冷血动物了吧?”

      多年后我与唐晓翼同去威尼斯,这座每年都在向海洋倾斜最终消亡的美丽城市。天下着雨,贡多拉载着我们在河道中漫无目的地悠游,我打着伞抬头看天空。凉丝丝,湿漉漉。唐晓翼忽然把我拉到他怀里,拨开伞,低下脸亲吻我。贡多拉穿过了一个桥洞,我依偎在他怀里,仰起脸承受着他的吻。我眯起眼时看见他眼神温柔得不像话,过了很久才放开我。
      浑身都被雨丝沾湿。他脱下外套罩在我头上,笑着向我说明:“刚刚那座桥,叫做叹息桥。”
      我听说过关于叹息桥的故事。情侣在桥下接吻,爱情便可以得到永生。可是唐晓翼,这样一个在他人口中被形容成一个十恶不赦的恶魔的人,他真的有爱吗?他的深情他的温柔,是不是只是一种欺骗一种枷锁,要将我拖入深渊折磨致死?
      我只知道我触摸到的唐晓翼,是有温度的。

      “他会盯上小姐,是因为小姐是‘小女’的继承人,而「七碧桃」仅仅是延缓衰老速度而已,只有融合了‘小女’,才能达到真正的永生。”
      华言鸦说到最后,音调莫名的上扬。
      “至于如何融合‘小女’……说出来,小姐可能会觉得不适呢。”
      我抬眼看向华言鸦的方向。虽然看不见,但我隐约感觉到他在笑。
      “……与‘小女’交|合。”
      乐声激扬起来,舞台上那人的动作也加快了,提起阔袖飞速旋转起来。他抛起木扇又接住,再次抛起,转了一圈又接住他的脚重重一跺,舞台都为他而震撼。随着他收脚立定,垂袖不动,乐声也猛地刹住了。
      华言鸦鼓起掌来。
      啪,啪,啪。
      “跳得好!”只有他在叫好。
      我已说不出一句话了,舞蹈我并没有看进多少,我的注意力通通被华言鸦吸引过去了。他挑在这时说话,想来是故意的。
      舞者向我们深深一礼,向前在舞台栏杆外站定,然后跨出栏杆,向下一跃。
      “啊!”我尖叫了一声。
      篝火随着他的下落而熄灭了,幽微里有“蹭”地一声,规律的铃铛声响了起来。丁零,丁零,丁零。丁零零——丁零,丁零,丁零。丁零零——三声短,一声长。接着有轻微的尺八声,低沉沙哑,和着铃声。又一幕音乐剧于黑暗中开幕了。
      “《涅槃生》(2)”华言鸦又解释道,“仅有华氏了解乐谱。”
      舞台下亮起了一盏盏圆形小灯,原本流动的水面此时冻结了,供人在水面上行走。仍然那名舞者,抛去了墨绿外套,仅着白衣,手中锃然一把利剑,那剑正在燃烧,烈艳火光包裹住纤细剑身。他在跳跃、翻滚,身形矫健动作有力。一把火剑由他挥出暗色残影,白衣拂过火色,令人忧心是否会被火点燃。
      乐声急促,泛出惨烈挣扎的底色。
      “就像你一样,小姐,”华言鸦摸着下巴,“你也在苦苦挣扎,但是逃得出去吗?”
      阴阳怪气。
      我看了他一眼,他对我笑了一下:“不过,只要华氏还在,就会守护小姐到最后一刻。”
      说是“守护到最后一刻”,可是看他这样玩世不恭的表情和动作,我直觉最后还是要靠自己。
      “这么说我倒是有些好奇了,”他太漫不经心,我决定我要掌握主动权一回,“华氏为什么要保护宋家啊?”
      华言鸦沉默了。
      乐声归于沉寂,舞者将剑倏地插在水面上,火光熄灭隐去,原本冻结的水面裂开了,波澜迭起。
      《涅槃生》结束了。
      “好!”我鼓起掌来,存心要叫华言鸦发窘。我颇为耀武扬威,幼稚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舞者立于波澜之上,向我微微行礼。他拔出剑来,一松手,剑便消散于空气之中。他提起衣摆向我走来。他戴了惨白的面具,其上以红线细细勾画着图案。两颊画了小三角形,尖端朝上,额头中央一枚假眼,空空地睁着,艺术手法颇有古埃及遗风。
      “华氏是镜潭的大祭司。宋寐之诞生于镜潭。华氏是亚墟的守护者。宋寐之的力量来源于亚墟。”华言鸦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华氏生来便是为了保护宋家的,头破血流亦在所不惜。”
      我不信他。
      他阴柔莫测,我捉摸不透他的真实想法;然而他口口声声地说“保护您”,眼中却闪烁着侵略的光芒。我不得不提高警惕——也许初代华氏的确会为了保护初代宋家“头破血流亦在所不惜”,可谁也无法担保这一代的华氏是否会保护这一代的宋家。而且,华氏的敌人还是被华氏本身鼓吹成魔鬼的唐晓翼。
      以卵击石而已。我相信他们心知肚明。
      没人会盲目到与绝对的强者硬碰硬,赢不了的,甚至还有可能落个死无全尸的下场。唐晓翼是个bug般的存在,一介人类逆天而行,窃取「七碧桃」与「命运」窥伺全局,又得天使面孔残暴手段,如何千军万马如何所向披靡。这样的对手实在令人胆寒。
      我毫不怀疑的认定,当唐晓翼必须要我时,华氏绝对不会伸出援手。之前出手相救,不过是吓唬吓唬唐晓翼,并向我作个人情,让我晓得华氏的存在,乃至于感恩戴德,对他们言听计从。华氏不会去挑战猛虎,说什么守护,那是在对手不可怕的前提下。我决不能把全部赌注都押在华氏身上,我要自保。
      不要、绝对不要沦为他人的工具。
      还是那样的人,用我,来铺平他们的道路——
      铺路石无法决定自己的结局,但它也许可以稍微鼓起一下,阻挡一下车轮的去路吧?

      舞者到了我面前。
      两边的灯亮了起来,华氏人朝着华言鸦和我行礼后无声退下,舞者摘了面具,一张熟悉的脸冲着我微微笑着——是华清璃。
      原来他会跳舞么?还是这么艰涩的古体舞蹈。
      “好久不见了,宋朴,”他的声线清朗,似一块含入口中的薄荷糖,清凉甘甜,“不知道你爱不爱看我跳舞。”
      我笑了:“很好,跳得很好,音乐也很好。你也很好。”
      是了,你也很好。
      昏暗舞台幽暗篝火,你一袭白衣胜雪舞扇作风,海波再险亦要为你的美而折腰。
      转身时木扇飞起,利剑着火轰轰然,砰咚一声,世间所有古宛的美都在这里了。
      旧意三分遥远七分,你的惊艳十成十。海波难后涅槃生。
      华清璃笑出几丝羞涩,他轻轻点头:“你喜欢就好。以后,若有机会,我再跳给你看。”
      我笑了笑,没说话,他忽然俯下|身贴近我,木扇挡在我俩脸侧,他亲了一下我的脸颊。一股沉重的木香味袭来,我如同被人当头一棒,有些呆了,愣愣地看着华清璃。奇怪的是,我脑子里并没有充斥着喜悦与慌乱,而是一阵一阵作怪的恶心欲吐之感……我想起了那个晚上,那个人的吻,与华清璃截然不同……但我还是恶心。
      “对不起。”我摇了摇头。
      华言鸦敲了敲椅子扶手:“正好,小姐看起来并不想在这里久留,不如清璃你送小姐离开好了。小姐意下如何?”
      他显而易见的有了脾气,说话都前言不搭后语,再结合他的言行举止,我真的要怀疑他究竟是男是女了。只有女孩子才会有的尖利笑声,女性化的小脾气。华言鸦,真是奇葩。
      我下意识就要推辞:“没有,绝对没有,我很愿意住在这里……”
      华言鸦小小的意外了一下,他可能没想到我这么按照常理出牌。
      “那小姐要留多久,就留多久吧……”他含糊着说道。

      〔注释〕
      (1)(2)《海波难》《涅槃生》俱为杜撰之曲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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