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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从未沉眠 ...

  •   一个人失踪,基本可以判断他死亡,何况DODO冒险队那群孩子目睹唐晓翼和洛基一起坠入了那密密尔泉的最深处。
      协会不会放任唐晓翼成为千古悬案、形同死亡的失踪人口,司法部在粗略调查后立即给唐晓翼判了死刑。管他活着还是死了,他在协会历史里都是个死人,这也就代表,即使他后来有机会回来,想加入协会,也必须从最底层的破谜者做起,重复一遍自己五年前的作为。
      得知这个结果时我正在调度部为安迪瓦兰打扫卫生,他去了安保队开会,我正踩着椅子摇摇晃晃地擦柜顶的灰尘,有人敲门进来,一个尖锐的声音大声的叫了一声:“丑八怪!”
      啊……?我回过头一看,是一年前见过面的神经小伙子和他的纯种火鸡。小伙子抓了抓自己一头卷毛,窄长苍白的脸上,一抹笑容仿佛是附着在他的骨骼上的,除都除不去:“司法部说来搞个民意调查,总管他不是走了吗,他家里为他修缮了一块墓地,协会准备组织一些他生前的同事与熟人去祭拜一下他。你是Pastme?曾经当过他的助手和记录官?”
      他的语序很混乱,但我还是大致听明白了他所想表达的意思。我顿了顿,扶着椅子站到地上:“我是Pastme,我去拜祭他。”
      顺便把这个戒指还给他好了。我隔着衣服摸了摸它。毕竟不是我的东西,即使还给他亲属也好,而且这种东西……没有必要留在我这里。
      我又不是他什么人,我也不可能成为他的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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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协会组织的祭团抵达位于上京的唐家园林,在影壁楼里住了一晚上,准备第二天前往唐家墓园。影壁楼正在唐家园林中最大的海湖旁边。那个晚上我隔着窗子望过去,夜色茫茫中无声涌动的海湖像极了我梦中与陌生男子并肩路过的那面湖泊,而唐家园林的一切都让我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仿佛我命中注定就该来到这个地方。
      接待我们的是唐家家长与唐家摄政。唐家家长便是唐晓翼的父亲唐墨世,一把白色折扇摇得虎虎生风,并不说话,只面无表情的看着我们。唐家摄政则出自旁支,据说是四百年以来最优秀的旁支所出,名字叫唐迁,显得年轻,后来一问才知道今年也不过十七岁,才摄政一年左右,但个人身上就已经有稳重与内敛并存的特质,边说话边微笑,令人倍感亲切。
      奇怪的是,他们对于唐晓翼的死没有流露出任何的伤感情绪。祭团团长雷欧会长稍微提起一点,唐迁轻描淡写的一句“逝者已逝,无需多言”给敷衍过去。我边想唐晓翼在家里人缘是有多不好边抚摸着戒指,犹豫了一下,决定还给唐墨世。
      儿子死了,戒指就该还给老爹,直系亲属嘛,我没必要给一个死人送礼物。因此在唐家二位主人寒暄过后,我跟着他们俩个出了影壁楼的门,唐迁先转过头来和颜悦色的问我:“有什么事吗,宋朴小姐?”
      刚刚雷欧会长的确有对我们逐一介绍,可唐迁居然记住了我的名字,这着实让我吃了一惊。他长得不难看,下巴线条有点钝,敦实可靠,从五官的分布就看得出他性格很好,温吞又有耐心,不过这样的人一般比较阴险。我从口袋里把戒指取出,递给唐迁:“唐晓翼给我的。……我觉得我留着不太好。”
      谁知唐迁一见到这戒指,反而比我还讶异,飞快的看了我一眼。这回是认真的正眼打量了。他张了张嘴,欲言又止,一旁冷观的唐墨世开口了:“你留着吧。他给你的东西,我不会再拿回来了。”顿了顿,补上一句,“他不会死的。”
      “哎……?”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唐墨世一个做父亲的,提起自己的儿子时,脸上分明有畏惧的痕迹。
      这话说的语焉不详,我有种感觉,可能他们两个一开始就知道唐晓翼会把这个戒指给我,更加有可能的是,他们俩甚至认识我,知道世界冒险协会祭团里的那个再普通不过的黑发绿瞳的小姑娘是宋朴。
      啊,一个烂摊子,越想越麻烦,跟唐晓翼扯上关系果然没有好事。
      人家家里人都这么发话了,我也不好再说什么,默默收回了手。不过这个东西我真的不会留着,你们自家不要,没理由我非要收着。干脆,干脆明天见到墓的时候,偷偷埋在墓碑前的土地里好了。
      影壁楼内大部分设置透露出小女孩情怀。唐迁提起影壁楼原本是给一位小姐居住的,后来那位小姐去世,影壁楼就空了下来,正好祭团又到来,于是干脆让我们在这里住一晚上。入夜点灯,炉里焚了白檀,满目的金丝翡翠鸡血石。我在回廊上站了一会儿,循着园林里一盏一盏模糊点亮的路灯,看见不远处的海湖,不知何处丝丝扣入的香气,摩挲光亮,也许已存世多年的木材。这个地方古朴精巧,即使在四百年前也是一座引人瞩目的私家园林,宵禁严厉,夜幕降临后就没有什么人在园林里走动,有权力打破宵禁的只有两种人,一是族长夫妻或是摄政本人,二是巡逻的安保队。
      我总是感觉……我伸出手就能碰到曾经发生在这里的一切。
      这里是前世死去的地方。
      -----
      夜里做了美丽的噩梦。〔注①〕
      于冷汗淋漓中醒来,同床的Nacy睡得无知无觉,酣睡的侧脸光滑明亮,生命里有华美的光。我把身体往外挪了挪,喘了口气,耳朵捕捉到奇怪的暧昧声音。
      ……不管再怎么告诉自己不要想歪,这个声音也真的……很像接吻的声音。
      是那种……把舌头伸进对方口中搅动,才能发出来的啾啾的水声……舌吻。
      我翻了个身。窗户没关,门也没关,打地铺的汉子们正在铺盖上睡得正熟。……可是有两铺上的人不知道去了哪。
      ……沈文宣呢?他就睡在我床边啊……?
      我在床上坐起来,踩在地铺的柔软被褥上,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年代久远但保养良好的木地板发出“喀擦”的轻响,我向漏光的方向走去。
      月光盈盈占满堂。
      我赤脚站在地板上,那里还残留着白日里阳光灼烧过的温度,余下的温暖沿着脚掌心的皮肉一直深入到膝盖,酸痛。我扶住木柱,轻声叫了一句:“沈文宣?”
      那边转角处传来衣袂摩擦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响动,我在原地等了一会儿,终于看见沈文宣露面了。
      他先是拉了拉T恤下摆,欲盖弥彰一般抿了抿唇。我注意到他的嘴唇有被咬破而卷起来的皮屑,并且有些红肿。我忍不住咽了下口水。
      ……我想知道的是,他在跟谁接吻。
      祭团里只有我和Nacy两个女孩子,其他的都是男性。沈文宣不会……和男人有苟同吧?
      ……不可能。
      他喜欢桃叶姐姐,一直都是。……五年以前就失踪至今的桃叶姐姐,已经被认定为死亡人口的桃叶姐姐。
      我听见自己胸腔发出的声音。轻轻地,一下一下。
      嘭,嘭,嘭。
      “……你在和谁……”
      “嘘,别说了,”沈文宣在离我三四米的位置停下来,眼神凝滞地望着我,“去睡觉,乖。”
      “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有点哽咽,并且很想抱住他哭一场,“为什么……为什么?”
      “没有理由,宋朴。”他摸了摸自己的下唇,声音放得低,“去睡觉,快点。”
      “……”我咬着指关节不让自己哭出声,“……好。”
      我真的不知道你要做什么……我只是希望你不要伤害你自己。
      我不会希望失去你……我已经失去那么多了,我还怎么失去你?……我还有什么资本失去你。
      请你不要用任何方式来伤害你了……这让人很难过。
      也就是在这一天晚上,我隐隐的感觉到了这座园林于我而言的深刻意义。它是一个终点,我生前死后都会抵达的终点,世界绕着它画了一个巨大的圆,我被人驱赶着沿着圆周不断地不断地奔跑。
      -----
      我们去墓园的那天是八月的一个美好清晨,唐迁一大清早就已经穿戴整齐,站在海湖边等我们。遥远的看过去,只瞥得见他穿着雪白的袍子,间或以金线刺绣出山水剪影。他大概算是高的,一米八左右,长我三岁的未成年人。我始终紧跟在沈文宣身后,混杂在大部队里慢慢地向唐迁走去。
      “我们徒步去墓园,”唐迁说着挂上自己的招牌笑容,他仿佛很轻易就能笑出来,不管是在什么场合,“忒修斯会长,您没有意见吧?”
      雷欧会长是标准的老当益壮,平时也挺注意锻炼,当然含笑点头,这就给了我更加细致的观察这片园林的机会。在唐迁的沿途介绍中,海湖是园林的中心,最大的湖泊,其次有狐湖、岐湖。海湖南面是影壁楼,东面则是书心苑,是摄政平日居所。我们从影壁楼出发,沿东北方向向狐湖行走,一路上经历了三座华丽牌楼、族长平日居所远胤院、仿曲水流觞传统的水台、横贯整座园林东西方向的板廊……
      这地方花木丛生,各个季节都姹紫嫣红,争妍斗艳,显得十分之生机勃勃。又看见高大戏台,朱木彩雕,林林总总魇丽至极,唐迁解释为“祖宗为自己喜欢的人建造的场地”。我仰望着那在晨光里沉寂而闪闪发光的金银珠宝,眼前就像是看见了那个女人。她有一张宋寐之的脸。
      ……有点好奇唐迁口里的“祖宗”是谁。
      这么一聊众看之间,狐湖近在眼前。的确比海湖小了许多,气质恬静,连气温都比别处低了许多。按照唐迁的描述,这狐湖再往前,就是唐氏家族的墓园了。
      越接近墓园,大家越缄默,一贯谦谦直笑的唐迁也收敛了笑容,曲起右手放在身前,以十分端庄稳重的姿态踱着步。魔法部代表则握紧了十字架,开始低声念起祝祷词来。我觉得气氛有点僵,不禁缩了缩,旁边那人却在被我不经意间碰到时轻轻地避开了,我用余光一瞅,安迪瓦兰那张平平淡淡毫无波动的脸微微转动看向别处。他抵触我。
      ……等等,我们两个的关系不是恢复到了不咸不淡的地步了吗?他怎么突然这么……排斥我?
      我莫名其妙极了,又不好明目张胆问出声,只好憋着不说话。各怀异心,大队伍绕过狐湖,只见一座彩绘牌楼,其后便是整齐的一字排开的墓碑。我看见龟裂的汉白玉宫灯,团团开放的白花,踩在草皮上感觉得到沙砾与石子的坚硬。太阳升起来了,洁白纯粹的光,洒在每个人的头顶。

      “我们一生的年日是七十岁,
      若是强壮可到八十岁;
      但其中所矜夸的不过是劳苦愁烦,
      转眼成空,我们便如飞而去。

      谁晓得你怒气的权势?
      谁按着你该受的敬畏晓得你的忿怒呢?
      求你指教我们怎样数算自己的日子,
      好叫我们得着智慧的心。”〔注②〕

      在魔法部代表低沉的吟诵里,我们向墓地深处走去。
      生前那么飞扬跋扈的一个人……死后却被禁锢在最深的最小的最肮脏的地方。
      我握紧了掌心的戒指,它被我的汗水润湿,滑滑地攀附在我的皮肤上。我低下头,看见一只青色的蟋蟀贴着我的脚背飞快地跳过去。
      ……明明是现任族长的独子,为什么会被安置在这么偏僻的地方呢?
      ……难道是因为,他是早夭的继承人吗?是家族的污点吗?
      “到了。”唐迁的声音很淡很轻,如同风拂过绿湖湖面,划起浅浅涟漪。雷欧会长首先收住脚步,手按在心脏的位置,郑重地鞠了一躬。我看得只是觉得惊悚:尊贵如雷欧会长,也需要如此敬畏的向死者低头吗?生者无论如何,都抵不过死亡的侵袭吗?
      所有人依次向墓碑鞠躬,没有人说一句话,唐迁站在墓碑旁,像是一尊守护神,沉默的看着祭拜者们。轮到我了,我四肢僵硬,微微踉跄着走到墓碑前方,努力不让自己去看墓碑上刻下的字。可我还是看清了。“唐氏第四十七代……”,后面的我实在看不见了,我慌乱的低下头去,自己也不知道做了个什么动作,只顾着把戒指重重的摁进濡湿的土壤。
      我不敢看唐迁,按了按裙子就低头退了下去。Nacy扯了一下我,压低声音问我:“你丢了什么东西?”
      “总管给我的东西,我感觉留着不太好。”我把脸转过去和Nacy咬耳朵,“你觉得摄政发现了吗?”
      Nacy用一种看傻瓜的同情眼神看着我:“我都看见了,你还指望摄政看不见?”
      我没有放弃继续保持侥幸心理:“他应该是近视眼。之前我在影壁楼那边看他,他眼睛压根没焦距,他看不清我们。”
      “我不知道你知不知道。”Nacy脸上的神情似笑非笑,只是用剔透的水晶指甲按了按自己的脸颊,“协会里有这样的一个传言,‘能养出总管这样的人的家族,想必也不会怂到哪里去’。”
      她的意思表达的很清楚了:我在班门弄斧。
      被Nacy这么一说,我心里真的有一些七上八下起来。唐迁之前是明确拒绝过收回戒指的,刚刚又目睹我抛弃戒指,指不定要怎么整我。我不安极了,更有点后悔。这种复杂情绪一直持续到我们踏上归途之前。
      唐迁在车子启动前拦下,推开我那边的窗子,我一见他那张脸露出来就忍不住一缩,就差倒在Nacy怀里尖叫。他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确认是我之后伸手上来,我的天哪这阴魂不散的戒指。
      “小姐,我觉得我族族长说的很明白了,”唐迁说话依然是这么的缓慢、亲切、温和,但我能够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危险气息,即使他仍然在笑,但很显然我要是不收这戒指他就可以把我从车上拖下来,“他给你的东西,我不会再拿回来了。他从未死去。”
      “……”我迟疑着伸出手,唐迁手指一转,直接将戒指套到我的中指上。做完这一切,他才向后退出一步,偏头一笑,阳光落在他脸上,很适宜:“希望下次见到您的时候,能直接叫您夫人。”
      从未死去……夫人?
      我突然意识到他到底在说什么,整个人都是一凛。
      ……不会再有下次了。
      这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注释】
      〔注①〕来自《来自天堂的魔鬼》歌词。
      〔注②〕出自《圣经·诗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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