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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苏紫慢悠悠地伸了白净的五指,竟划出个奇低的价钱。
      “七文,多半个子儿不要。”
      药铺掌柜愠道:“多给个几文会要你命么?”
      “会!”苏紫答得干脆,他拈了片独活在灯下照,“看你这药材,触手粘腻颜色灰暗,说不定是假的,吃死人也未可知。”
      作药材的,最忌人辨真辨假,老板立时黑了脸骂道:“有种你不要买!”
      苏紫遇强则弱,反忝笑道:“我自是没种的,今儿个买不到我还不走了。”
      老板见他根本是个无赖,也只得自认倒霉。七个铜子儿七贴药,包了扔到他面前。
      苏紫正付了钱,铺外进来两三个大汉,后头跟着个娘姨,怒冲冲地指认道:“就是他!方才在街上顺了我钱的贼骨头!”
      苏紫看清来人,立刻抓了药包在手,却还嘴硬道:“我当哪位金主儿,原是大庭广众下拿胸脯儿蹭我的大娘。”
      两个大汉与那娘姨在一个府上做事,平素也知道这女人的秉性,当里下哭笑不得。立时被娘姨狠命捶了两下,唤狗似地呼喝着他们给苏紫一顿教训。
      苏紫肢体瘦小,身量不足六尺,自不是大汉的对手,两三下便挨了拳脚。他本就吃得不足,又一气儿赶了好些路。略撑了会儿便抱着药包逃跑,出门时还不忘顺了一袋桔梗种子,气得药铺老板跳脚。
      几个人追出铺子,却哪里还见苏紫的人影?一通乱找之后依旧回到药铺门口,却见到大队戎装的兵士立着,中央一把交椅,坐着个雕氅鳞衣的官吏。
      掌柜的心里怯了几分,赔笑上前,却被询问是否有人前来买过大补的伤药。
      “回官爷的话。”掌柜面露难色,“猛的药倒没买过,寻常伤药倒买了十几贴。”
      那官吏问:“最近一次是何人,你可认识?”
      掌柜答:“草民不认识,言行举止却是个无赖混混的模样。”
      官吏有些疑惑,又问道:“可曾有衣着华丽之人,或是箭衣武人来你这里买药?”
      掌柜努力想了想,终是摇头。
      边上文士模样的人提醒道:“他们也有可能改扮成了布衣,大人不妨问问具体长相。”
      官吏点头,掌柜眨了眨眼道:“那人身不到六尺,长得倒眉清目秀,却嫌阴柔太过,对了,额上一道寸余的白疤。”
      文士低声道:“公子晗的一等门客里未见如此相貌之人。”
      官吏点头起身上马,兵士们便又整了队形出发。留下掌柜与出来看热闹的一干闲人。
      “今儿个唱得可是哪出啊?”
      “章国君薨,留在我国都城的质子晗,昨夜潜逃了。”
      “世子,苏紫此人您该舍得!”
      灯光下,李冉虬空首在地,痛陈道:“家国兴亡之际,男宠随身,其非徒留后世耻笑?”
      “阿紫非是男宠。”公子晗收了书卷在手,冠玉的面庞在灯下熠熠生辉,“他乃我门下食客,患难时又誓死相随,我弃有其之而去的道理。只怕依了李将之所言,更加落人口实。”
      李冉虬道:“公子此番回章,便是要承袭王位,迎娶妃后。苏紫留在您身边也是尴尬,不如就此放他自由。”
      公子晗却笑道:“此番回章国,第一要务为联合各小国势力共击钱国。苏紫之姊曾为郭国公宠妃祥夫人婢女,日后必能建立奇功。”
      李冉虬不屑道:“苏紫沦落风尘多年,舌灿莲花,这事公子如何信得?”
      公子晗笑道:“清倌尚不算风尘,至于舌灿莲花,倒真作得说客岂不更好?”
      李冉虬蹙眉道:“苏紫生性散漫,刻薄小气,不服圭臬,如何用得?此刻又不知去了何处,留在身边徒增危险!”
      公子晗道:“他做事,自然有向我报备。这事我有取舍,李将不必多言。”
      李冉虬说不过他,只是依旧跪在地上。不多时耳边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李冉虬立刻捉刀回防,身后却是直通到地面的井壁,从上面沿着绳梯下来一个青年。
      清秀的脸庞,额角却留一道白疤。正是苏紫。
      “就知道是你。我连灯都不灭了。”公子晗笑道。
      紫苏一手提着药包稳稳地下到井底的岩石上,趟水入了耳洞,作揖道:“劳烦公子替食客操心了。”
      正说着。井沿上被人用木桶重重地被人磕了三下。原是搜查的人来了,公子晗忙熄了灯烛。三人静处了约一烛香的时间,又听三声闷响,才道危机解除。
      过了一会又点上灯,苏紫已窝进了公子晗怀里。世子竟亲自以指腹替他按摩着太阳穴,李冉虬看不下这等亲昵之事,心里正叹气,忽见紫苏抬头,将七贴药摆到了案几上。
      “李大人,这是你的伤药,我怕留下线索,只能要了较温和的。恢复得倒不慢,只是不太镇得住痛就是了。”
      李冉虬见他竟是替自己抓药去的,面上阵青阵红煞是好看。正不知所措中,井上又下来了一个白衣儒士。
      儒士是地上草庐的主人,也是章国暗桩,他送上飞鸽书信。公子晗展开纸卷,上面略陈了章国的时局;重要的是三日后,章国的十位死士将潜至钱国边境驿站,将世子护送回章国。
      “驿站距此处仅六十里,中间还有另一处暗桩可供世子歇脚,回国之事指日可待。”白衣儒士如此解释,又看见了苏紫买来的药,“刚才军士过来搜查,看谁家买了伤药。幸亏苏公子亲自买了,要我去的话怕是已经惹了麻烦上头。”
      苏紫闻言,嬉笑着吐了吐舌头。
      一边的李冉虬只当儒士阿谀迎逢,心中益发拥堵,干脆上井去透气。少时儒士也离开了,苏紫照旧软绵绵地倒回公子晗怀里,由他当暖炉般抱着继续阅读信笺。
      过了会儿,两人似是都有些倦意,苏紫正起身,肚子里却一阵骨碌,正是饿极。忙要掩饰,却被公子晗用手贴在了肚子上。
      “怎么是瘪的呢?”
      时值隆冬,穷乡僻壤本就物源匮乏,所有食物必须保证世子需要,李虬髯身为护卫必须补足体力,剩下的也就寥寥无几。
      苏紫却毫不在乎道:“鼓着的是□□!食客这肚子吃饱了也会叫。公子要是被食客的肚子骗了,如后如何在朝堂上明辨忠奸?”
      公子晗收了书卷,温柔地笑道:“就你嘴滑,比菜里还多油。”
      说着便俯身亲他的唇,又从怀里取了个小瓶,倒出两枚小丸来。
      “还剩几枚大补丹,虽不能填饥,却能提携精神,我看你有些萎靡,白日里赶路不要掉队才好。”说着,硬塞到苏紫手心。
      青年拿了药丸在手,啧道:“如此精贵的东西,你给我,我还舍不得吃。合着卖了钱,能吃好几顿……”
      话音未落,公子晗突然衔了一粒吻上他的嘴唇,以舌尖推入他喉中,又捏着他的颈项强迫吞下。
      苏紫初时肉痛,眼中继而有光流动,他抿了抿嘴角,最终幻化出了一个雾里花开般的笑容。
      第二天醒早离了儒士家,三人骑马照小路向东边赶去。追捕之人可能已赶到前面,一路上倒也无风无浪。只是向晚落了冬雨,三人皆淋湿了。苏紫腹中空得发痛,落在最后,偷偷抖得如秋叶一般。
      所幸暗桩住处不难寻找,急雨袭来前三人便被迎进了屋子。这一家暂且以打猎为生,食物倒比镇上富足。苏紫最后一个擦干了出来,还能分到个硕大的鹿腿。
      公子晗与暗桩进了密室,李冉虬在厩里喂马,苏紫一人坐在四面透风的厅上,饿到极致,反没了胃口。只是吃了个半饱,便拿匕首细细剔肉,包到一块干净手绢里。
      他正剔得起劲,李冉虬突然推门叫他出来。虽然情知没有好事,苏紫却依旧将匕首的两面舔干净,又把手帕扎好了,才走出门去。
      屋外,冬雨倾盆,檐前挂了雨帘,声音隆隆。
      李冉虬立在阴暗里,看不清表情,苏紫只听见他问道:“早上你往马上装的那个袋子是什么?”
      苏紫回答:“桔梗种子,帮将军抓药时顺来的。”他将抓药二字着重,顿了顿又道,“暗桩家的物品,食客一向来不曾染指。将军放心。”
      李冉虬似是理亏,换了话题道:“知不知道你已经是一个累赘?”
      苏紫故作惊讶道:“食客一路未曾拖累行程,未曾劳动世子与将军费神。食物药材,食客能出力的地方从不偷懒,何来累赘之说?”
      李冉虬突然上前一把握了他的手,略微扯动,青年便龇牙咧嘴地蹲了下来。李冉虬冷笑道:“你在质子府上时便多病。世子视而不见,你自己也该明白。贪生怕死乃是小人所为。”
      “食客是小人!”苏紫忍痛道,“鸡鸣狗盗之辈或许比我更有用处。然而小人也有义气,我虽曾以身取悦公子,然而公子却并不以男妾对待,反奉我为食客。此等恩德,食客自当图报!”
      李冉虬道:“现在离开,便是最好的报答!”
      听了这话,苏紫干脆坐到地上:“等到食客真的走不动的那天,自当主动请辞,然而一日能够跟上,便一日不离开世子身旁!”
      雨停了。
      公子晗展了花笺,草拟归国后连纵的檄文。天冷,边上苏紫一遍遍地研了墨,又塞了汤婆子到公子怀里,煨在边上看他写字。
      苏紫并不识字,却懂得文字的美妙。公子晗写了多久,他便看了多久。
      月色薄而亮的,像贝里通透的珍珠色,柔柔地刷了一层在窗棂上。夜见深了,文思便逐渐凝滞。洋洒的初稿落到地上的时候,男人不禁伏案入寐。
      苏紫痴痴地望着公子晗,流连在那儒雅英俊的面庞。这张他所迷恋的容颜,不知还能再注视多久?
      依照自己的体力,日子其实是掐着算好了的,堪堪能陪公子行到钱国边境。若明日顺利与死士汇合,便依旧有望随公子回去章国;若遭逢变故,就真不能再做那个“拖油瓶”了。
      他怏怏地想着,胸中寒气猛地纠结,忙伏到地上,用力压住了咳嗽声。帕里的鹿肉从袖口掉了出来,落几片在地上。他心疼地捡起来吹干净灰尘,无声念着“吃了没病”,都送入嘴里。
      这才几个时辰,竟已尝出了酸味。
      寂静的夜里,苏紫趴在地上咀嚼又咳嗽,抬起头来满眼是泪,刚吸了下鼻子,案上人便在梦中“嗯”了声,他忙抹了脸侍在一边。
      灯芯长了,烧焦的地方缩成一团。待压住了火苗,便听见“啵”的一声,灯花炸开。整个屋子的光影便不住地抖,像是屋外有人跑动。如此两三回,公子晗警醒了,揉着额头又提起笔来苦思。
      苏紫劝他歇息,却遭了拒绝,反而被打发去歇息。他乖觉地退到外间帘后,隔缝观察里间的状况。直等公子晗又渐渐仆到案上,才偷偷矮了身子潜回他身边。却又不敢惊扰,于是傻傻地拿了剪子坐在案边,拿着剪子挑剪烧焦的灯芯。
      极小心、极仔细的,生怕惊扰了亮光,变出什么古怪的影子来。那白兰花般的五指,如此接近了火,仿佛下一刻就会烧溶,化作一滴泪。
      这灯花,剪了一夜。
      “本就不是多重的东西。”苏紫笑道,将种子带系到鞍上,“且不是我驮着。一点都不碍事……”,正说着,突然又伏在马背上,止不住地咳。
      “怎么愈发厉害了?”公子心疼。李冉虬听见,则更黑了脸色。
      苏紫摇头:“许是昨天淋了点雨,清咳不防事。”
      昨夜落雨耽搁了些行程,今日向晚方能到达驿站。所幸这一路荒郊野外,并无钱国所设哨卡,但若是过了客栈,情况便又未可知。
      三人前后在一丈宽的泥径上赶路,地势逐渐起了,进入山坡,两旁都是数丈的土崖,因昨夜的暴雨而滚落不少山石,又有不坑洼足了水,看不出深浅。
      李冉虬正提及路况险恶,要二人多加留意。苏紫不谙御马之道,稍不留神,□□青马便一个趔趄,竟就伏在了泥地上。公子晗眼疾手快拉了苏紫,苏紫则拽了桔梗袋子。两人同时被青马溅了一身的泥浆。
      李冉虬下马察看之后道:“马腿折了,不能再骑。”完了又瞪苏紫一眼。
      公子晗叹道:“路上泥泞颠簸,怪不得阿紫。倒可惜了这匹马。”又拉了苏紫上马,“你本就轻,与我共乘该不是问题。”
      说罢,以眼神堵了李冉虬的口。三人两骑依旧上路。却听闻身后马嘶阵阵,回头看去,竟是青马跛着伤腿跟了上来。
      “畜牲尤忠心若此,实让人感叹。”公子晗嗟道,“如此跟着,却更是个麻烦。”
      苏紫闻言,心中突地一跳。
      他又听公子晗对李冉虬道:“且随我来。”
      两骑前行,青马顽强地跟在后面。前面是三叉口,应左行,公子晗却偏向右走,那青马自然跟上,如此十丈之后二人翻身下马,那青马也极通灵性地跪倒。苏紫站在公子晗身边,已隐约觉察了他的用意。
      公子晗向李冉虬伸手:“剑来。”
      李冉虬恍然道:“世子,请让我来!”
      公子晗摇头,依旧道:“剑来。”
      李冉虬无奈,奉了剑。只见公子晗仗剑在手,躬身温柔抚摸青马的鬃毛,贴近它耳边喃喃细语。突然间银光一闪,手起刀落间马血喷薄而出。三人略略避开,公子晗目光温柔地看着青马渐渐停止了挣扎。
      腥甜的血气扑面而来,苏紫揪紧了衣领。面前是马血的微热,身后却是荒野的冰凉。
      客栈立在野地的岔路口,不过一间大屋,前面挂了幌子后面加了马厩。因为离开官道太远,自然没多少人烟,小二搭着布巾立在土坡上,远见了客人,立刻跑回客栈报信。
      飞鸽书信上原说好的,若死士先赶到客栈,则将顶替客栈全员。公子晗只须与掌柜以暗语联络。
      然而真正到了掌柜面前,公子晗便明白事情未必顺遂。
      那是一位四五十岁的男人,抬眼皮看了来人,缓慢问道:“三位打尖住店?”
      李冉虬唯恐他是死士易容,依旧拿暗语来对:“天地人三间上房。”
      那老头没多余的反应,甚至不见笑容,只伸手到架子上,摸了半天才找出三块房板丢过来。公子晗默默看在眼里,突然道:“肚子正饥,不如先用了晚膳再上楼去。”
      说着就拉着苏紫到堂里坐了,李冉虬虽疑惑,却也跟过去,三人点了饭菜,正等着,苏紫突然说要寻茅厕,找了借口便朝后堂而去。
      公子的外袍沾了泥,隐约还有些马血的斑点。路上又没带多少钱财,吃喝都甚为拘谨,苏紫未曾见他如此落魄的样子,心里发酸。刚才远远见到一个商人打扮的从客房里出来,手上绿油油一个碧玉扳指。想见是个富足之人,便要顺些财物,至少吃一顿饱足。同样也是为了杀一杀手痒,只怕日后入了章国,便要规矩做人了。
      然而他才舔破窗纸瞧准了屋里无人,身后便是一阵脚步声,径直朝这边而来。苏紫慌不择路,竟关了门躲进里间的雪隐。布帘刚停了摆动,三四个人便推门进来。苏紫只想等他们离开,却不意听见这样一段对话。
      “没错,正是画上章国世子的模样。”
      “是否现在就下手?”
      “且慢。探子说前来接应他的死士快到达客栈,正好来个一石二鸟。”
      “我们的兵力足够应付他们么?”
      “绰绰有余。客栈里已经做了布置,只要他们进来,就别想出得去。”
      苏紫心惊,害怕之余也明白该做什么。雪隐东面有扇花窗。推开了便是野地。客房虽在一楼,屋子却立在夯土坡上。从窗下跳下也足一丈有余。然而他只期望不要被人发现,抬脚跨出,落到黄土地上滚了两滚,也不知道哪里更痛一些,只拼命咬了牙朝大堂跑去。
      公子晗与李冉虬见他灰头土脸,又从门外奔来,正在疑惑。忽听苏紫大声笑道:“青马,青马跟来了!”
      客栈里的人一时不能明白话中的含义,而李冉虬却已经微变了脸色。公子晗淡笑道:“那倒是好事。”二人起身便要走,刚走到门口,却被小二拦了下来。
      “质子晗。”掌柜老头皮笑肉不笑道,“这家客栈便是为你而开。”
      话音未落,李冉虬已变了脸色,剑鞘未启便直直击向小二。公子晗则抓了苏紫的手,疾步走出大堂。
      这时,门口风尘仆仆的一骑人马也恰好赶到。
      打杀、求饶声,与碎瓦、裂帛、断木之声混杂,苏紫与公子晗被护在中央,李冉虬仗剑不离寸步,外围死士冲突。然而钱国早得到线报,埋伏了精兵在周围林间。纵然死士奋不顾身,寡不敌众的局势却愈见明显。
      李冉虬见状,抢来快马与公子晗骑了,自己转眼又夺了一匹便要带头突出重围。只留苏紫一人立在原地。
      明白李冉虬是想要借机甩掉自己,苏紫茫然地向四下里看,自己却要到哪里去弄马匹?正在犹豫,竟已被公子晗一把拉到马上,坐在了他身后。
      “捉紧我。”男人略微回头与他说道,“此时此刻,我未必护得你周全。”
      苏紫点头,忙抓紧了公子晗的衣袖,残存的死士聚拢来护在四围,两骑迅速突围,只听身后一声喝令,“放箭!”
      苏紫未敢回头去看,只听见空中隐约一片振弦的轻响,然后是几声凄厉的叫喊,有人坠马,紧接着他感到腰上一阵刺痛。不自觉伸手去摸,竟是支羽箭,没入体内将近一寸。当下心凉了半截。
      李冉虬见四周死士渐少了,忙退到公子晗马后守备,愕然见到苏紫背上的羽箭。那深度,怕是已经抵到脊柱,一旦感染腐败,便极可能失去行动力。
      他蹙眉,刚想开口说话,却见苏紫蓦然回首,惨白的脸上挂着冷汗,将手指竖到灰败的唇边,竟是求他不要张扬。
      依苏紫现在的状况,只需轻轻一扯就能拉下马来。公子晗也没有时机挽救。然而李冉虬也不知自己想的是怎样,却捉剑,将苏紫背上的剑贴着衣裳斫去。
      苏紫乍时吃了一惊,忽而感激起来。李冉虬则黑沉着脸色,看着苏紫悄悄转动腰带,把染血的一面转缠到里面,又撕了片衣袖垫在伤口上。
      他明白这就是苏紫对于伤口全部的处理,接下来的行程将更为艰难,不容任何人喘息。而苏紫的离开,也只是时间问题。
      为躲避钱国鹰犬的追缉,一行最终弃马遁入了山林,换成徒步往边境走去。
      苏紫背部中箭,却因为箭镝尚在体内的缘故,出血不多;加之连日奔波,衣上留下的腌倒也起了些掩饰。
      然而每走一步,箭镝便会在体内扭动一分,初时痛不可抑,慢慢感觉那一块的肉都已经被搅烂了,疼痛也随之麻痹,只是木然地随着众人前进。心中一片茫然,不知何时便会倒下。
      公子晗对他依旧关怀,却因为死士在场而指乎于礼节。多少次苏紫疼得想要跪倒在地上,却都被那双温暖的大手有意无意地一接,又都强忍了下去。
      青马之死,尤历历在目。
      “无论如何,我李冉虬佩服你。”
      夜里,篝火外,李冉虬单膝点地,却是对着苏紫,“然而你也应该觉察,因你带伤,众人的脚程也被拖累。”
      苏紫点头,一边从衣里取了殷红的布条出来,又撕了另一边衣袖换了,非是为了止血,事到如今,也只能盼着不要被别人发现而已。
      他不无疲倦地垂着眼帘,点头道:“端看明日……若还有气力上路,也请李将军通融一面。荒郊野岭,虽没有棺席,也该找个隐蔽之处躺下;我孑然一身,想来也无人祭拜,且让我在做野鬼前再看几眼世子,日后永驻这荒山深处,也有些可以怀念。”
      那李冉虬虽是武人,听了这话也有些动容,实在忍不下心来拒绝,糊涂地应了。苏紫道了谢,也不急着回到正进食的人群里,依旧掏出了那包鹿肉,在暗处一点点咀嚼。
      天难遂人愿,第二日熹微,苏紫起了高热,伤口感染的结果,便是难以掩饰的病态。他要抬手试额,浑身却似散了架般,这气力,恐怕是一去而不复返了。
      边上,死士正忙着熄灭篝火,苏紫摇晃着起身,李冉虬见了便要不露痕迹地搀扶一把,却被苏紫刻意避开。回望的眼中几分凄凉,竟然是无可奈何的作出了选择。
      果然,在众人的注视中,苏紫跪倒在公子晗面前。
      “食客本无亲人在外,更没有做婢女的姐姐。路经此处,倒是想起了从前有个赎身的清倌朋友住在附近。”说着,还拿手胡乱指了个方向,“该是在那边的山坡。”
      公子晗似乎明白了几分,却未开口,只等他挑明用意。
      苏紫微咳了两声,继续道:“食客生在钱国,虽为公子风采所折,然而故土之情不敢泯灭。昨夜思忖再三,还是决定投靠那位清倌朋友。”
      说着,又小心地从怀中拿出一个手绢扎的小包裹来。
      “这里是公子的大补丹,苏紫人微命轻,用了反觉得奢侈。不如留给公子,做个念想。”
      公子晗沉着脸将包裹接过,上下打量着苏紫如此明显的病容,李冉虬几乎就要以为他会看出些端倪,男人却又沉吟不语,直到见了苏紫手边依旧放着那个不大的种子袋,突然叹息道:
      “一袋桔梗尚舍不得丢弃,却要如此轻易舍我而去么?”
      一语既出,苏紫心中如遭痛击,他苦笑道: “是……苏紫贪生怕死…公子亦不必为苏紫挂牵。公子的恩情,苏紫唯有结草衔环以报。”
      说着,不顾疼痛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公子晗也只是沉着脸受了,俨然心伤内敛的模样。
      众人之中,唯有李冉虬真正明白“结草衔环”的真意,本是看惯了死亡的,一时竟也酸楚至极。他本是至情至性之人,敬佩苏紫的隐忍之余,想起从前种种为难之举动,自觉得面红耳赤,却始终还是以世子的安危为先,始终未置一词。
      这边,苏紫已经摇晃着起身,分明不大的桔梗袋子,却逼得他要吃力地扛在肩头,李冉虬心中刺痛,再看苏紫后腰,已透出了巴掌大小,颜色分明的一块殷红。
      任谁都难以视而不见。
      死士中正有人催促应该上路,却见公子晗疾步追到了苏紫身后。李冉虬一阵错讹,竟不知是喜是忧。却轻声喝住了苏紫,看公子晗将一块玉佩塞到他手中。
      “晗这半生,只爱你一人。”
      男人当着所有人,低头吻向苏紫项间。
      苏紫浑身轻颤,心中隐约又有一星微光复明而未明,这时一吻既终,男人却又将手收了回来。
      “日后保重。”
      苏紫怔了怔,去咀嚼这四个字的含义;又咳了两声,低头去看手心的玉佩。
      原来送的是陪葬之礼。
      这实在是一块美玉,苏紫竟未舍得推辞,他不回头,只微朝前躬身行礼,朝外走了十来步,也不再掩饰自己的病态,且行且住,慢慢消失在树林深处。
      章泰正二十五年,庄王薨,公子晗自钱国归来,同年继位,改年号“越章”。
      章王晗继位之初,便与各方势力联合反攻,一路竟势如破竹。入夏大破钱军,立秋钱国覆灭,友邦歃血缔约,一致拱章王晗为盟主。章国迁都故钱国境内,后至第三年春,连并三小国,大肆扩张,逼使邻国称臣。四载后大局已定,章王立后建储,便也着手构建一方太平盛世。
      骁将李冉虬,自章王晗身为质子时便随侍左右,战时屡建奇功,加官进爵,蒙受圣恩浩荡,竟得与章王同坐并行之恩宠。章王素娱南风,坊间流言一时大盛。然而李冉虬为人耿直,律己甚严,且姿色欠奉。蜚语便逐渐没有了存在的乐趣,
      这天秋高气爽,章王晗忽说要去郊野玩赏秋意,带了李冉虬出行,所选地点却是故钱国边境。
      李冉虬忽然也记起了苏紫,一晃四年,只怕他也已在那荒郊野地,孤单地躺了四年。
      故地重游,身边却多了以百计数的禁卫。多年前的颠沛流离似乎只是一场泡影。章王晗有些感慨,四下里暗自张望,忽见脚前一朵含苞待放的野花,硬生生将正欲踩下的步子挪开。
      李冉虬恍然明白他在寻找什么,环顾左右,地上却是一片荒芜;于是传令禁卫,四处留意,若有发现桔梗,立时高声通报。
      这厢里军士散开,章王晗俯身,将那朵野花摘下,放在手心慢慢揉开。却是寻常的嫩黄色。他叹了口气,让花瓣从指尖滑落。
      李冉虬忽然记起章王后宫中有着不少艳丽少年,多少都是狡诘圆滑的,也会缠人,然而章王晗却从未真正宠幸过其中任何一人,就像这落地的黄花。
      “阿紫……”这么多年,他第一次唤起这个名字,“不知睡在何处。”
      李冉虬心中一紧,不由安慰道:“王上过虑,苏紫该是暂居在友人家中,他生性机敏,王上不必为他挂心……”
      说到这里,竟也再编不出说辞,反而想到这话若被苏紫的亡魂听见,会不会觉得伤心。
      章王晗苦笑道:“孤又如何看不出他有伤在身?当日放他离开,便知道永无再见之可能。”
      说着,沉沉地叹了口气,
      听到这里,李冉虬再也无力掩饰什么,便也将苏紫伤势的来龙去脉仔细交待了。他看见章王晗手攥成拳,其上青筋著棱,心中想是别有一份煎熬。然面上却依旧平静,戴的是朝堂之上的傀面。
      章王晗略直了身子,缓缓道:“还记得那青马的事么?”
      李冉虬略忖,点头答“是”,便听章王继续说道:“青马之死,罪在过分愚忠。该去时便去,才是最明智之举。苏紫随我这些年,所知甚多,我本应亲手除去,然则如此乖巧的人,又怎会不懂其中真意?”
      李冉虬听了他这话,乍时自觉得脊背阵凉,随即又有些醒悟。
      青马乃是作给苏紫看的戏文,那苏紫的故事,此刻又是说给谁听?
      俄而朔风吹过,他突然起了个寒噤,待真正入了隆冬,猎户的弓箭也该收藏起来了罢。
      他正寻思,忽听远处的士兵高呼道:
      桔梗!
      二人忙过去看,但见一片坡地,桔梗尤其旺盛,蓝紫色火焰般,却又文静的、唯有风吹时露出一丝生气。
      章王晗重赏了兵士,命令闲人退开。兀自伫立在花海之中,似在缅怀,少顷方转过身来,薄弱地笑道:
      “四载春秋,竟就育出了这片花海。而人却不知哪里去了,找也找不到……”
      李冉虬看他露出了罕见脆弱的表情,心中却没有分毫的同情,反而暗暗惊怖。再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言语,于是听章王继续喃喃道:
      “其实午夜梦回,也曾有心痛难抑。然而等那时间湮没了,却也不觉得什么。我对苏紫之爱,不过短暂一生,敌不过家国千秋,河山万里。再想那苏紫在黄泉之下,一盏汤过奈何桥,也未必会再挂念我这个薄情寡义的人。倒不如这桔梗,年年复生,年年不尽,也用不着为它期期艾艾。”
      说到这里便俯身,要去摘一捧带走,却突然“啊”地一声,痛苦地蹲了下去。
      李冉虬以为他身体有恙,忙过来扶,亟待看清了章王手边的东西,却也失声叫了出来。
      那被拔起的桔梗根须中缠着一块翠玉,竟连着白骨森森的一只手。想是临死前握住了那块碧玉,到死也不愿放开。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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