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都旧事》糍粑鱼

40、第四十章

　　为着废太子之事，朝堂之上起了不少争执。直至此时，程氏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朝中许多人不知何时已默默地站在了他们的对立面，支持皇帝废掉太子。
　　姬子玔终是没能躲过此劫，文帝甚至不肯等到皇后下葬，就令他即刻离京。

　　文帝二十七年秋，晋王大婚，又二年，诞一子。
　　晋王长子的周岁宴与他平素行事一般胡闹。宴席在他花团锦簇的新园子里举办，以垂帘隔开，一边是他平日结交的布衣，一边是朝中权贵。权贵们乃是到场才知如此安排，虽然气得咬牙切齿，又不好立即离席。
　　这位皇子虽说胡闹，从前也不起眼，近几年却意外很得文帝心意。文帝近年行事愈发荒诞，也更加独断专行，这位皇子依着文帝的喜好为文帝做了不少荒唐事，还同那帮祸乱宫闱的道士混在一起，提起来便为人不齿。
　　安国公主的到来也是令他们不敢离开的原因。

　　近年来朝中风云变幻，太子被废，朝中重臣也几度更易，唯有加诸在这位公主身上的盛宠从未变过。其他年岁更幼的公主都已婚配，文帝却至今不曾替她指婚。
　　也曾有人大胆求娶这位公主，但轻者被斥“不配”，重者遭到惩处。朝臣之中有人觉出不寻常的意味，同样的事发生了几次以后，再无人敢提及她的婚事。
　　与此同时，安国公主的权势明显越过了其兄弟姊妹。自从原先的太子被废，文帝又立过三个太子，最长的当了半年太子，最短的不过短短数日；可巧的是，他们被废或多或少都与这位公主有关。只是这几位废太子运气就没先前那位太子运气好了，他们赶上了文帝最暴戾的时候，谁也没能活下来。
　　街巷小陌里渐渐流传出一些风言风语，直指安国公主与文帝之间有不可告人之事，连配图话本也有人做了出来。

　　安国公主虽然跋扈，却不常露面，每每出现在众人之前，必以各式面纱珠帘遮住面容，不叫人轻易看了去。有人传她颜色倾国，亦有人传她貌丑无盐，只是任流言横飞，谁也不知她究竟生得如何。
　　这次在晋王府，照常是衣饰华美绝伦，帷帽上的轻纱却从头直垂到脚跟，末端还缀着累丝金饰，令面纱不会轻易被风掀开。她的侍从素来比别的皇子公主要多，仪仗也更华丽些，一进门便抢足了风头。加之近年来她频频插手朝中之事，交结了一些大臣，立即有不少人去往她身边，霎时忘了今日乃是在给晋王长子做周岁。

　　姬子玥虽说曾专程叫人去请她，却并没料到她真的会来——自从姬子玔那件事发生后，她对他也冷淡许多。他们两个自幼关系好，姬子璎没必要迁怒他，于是只剩一种可能，那便是她知道了自己的出身。
　　姬子玥带着妻子迎上前去，笑道：“难得你肯来，也不同我说一声，我该去外面等你才是。”
　　姬子璎仍旧冷淡：“不敢劳烦阿兄。怎么不见孩子？”
　　“刚睡着了，叫乳母抱进屋里去了。”晋王妃连忙道。晋王妃亦是世族贵女，未嫁时曾远远地见过姬子璎几面，还是头一次离她这样近，有些紧张：“可要抱来给公主看看？”
　　那讨好的语气令姬子璎有些厌恶，姬子玥却似乎全无所觉。姬子璎见姬子玥并未出言反对，便道：“不必了，我进去看看便是。阿兄，我不爱与不熟的人来往，你带我去看看侄儿罢。”
　　晋王妃顿时尴尬不已。姬子璎叫侍从将贺礼交给她，便只身与姬子玥进得后院去。屋里原还有别的侍婢看着孩子，姬子玥也叫她们都退下去了；姬子璎这才取下帷帽，露出比两年前美艳许多的脸庞来。
　　周岁的孩子还很小，眉毛和鼻子已看得出姬子玥的影子。
　　“这么丑，真像你。”她专注地看着孩子，嘴里说着嫌弃的话，唇角却上扬着。
　　“在孩子面前给我留点面子行不行？”姬子玥苦笑道，心里却打着鼓。她今日看着有些反常，究竟打算来做什么？
　　“他睡着了，又听不到。”姬子璎嗤道。她用手指轻轻地碰了碰孩子的脸，觉得柔腻可爱，又那么脆弱，仿佛一碰就会碎。“阿兄，这个孩子送给我吧。”她一边说着，从自己脖子上取下一串祥符串饰，小心翼翼地套在孩子的脖子上。那串饰是小时候先皇后特意为她做的，各种珍奇的玛瑙玉石珠子雕成各种小动物串在一起，好玩又好看。
　　看在姬子玥眼里，却是她给孩子套上了一重枷锁。
　　“阿璎，你究竟想干什么？”姬子玥脸色铁青，用力地捏住了她的手腕。
　　姬子璎侧过脸来冲他笑：“我只是想来要回你们欠我的而已。当年先皇后把我从母妃身边夺走，她不在了，自然该她的孩子来偿还。”
　　她果然是知道了！
　　“可母后从未薄待你，甚至待你比我们都好！”姬子玥怒道，将孩子抱起，紧紧护在怀里。“是不是有人同你说了母后的坏话？你自幼在母后身边长大，难道不清楚母后是什么样的人么？”
　　“怎么不清楚？”姬子璎冷笑道：“你们瞒我的还少么？若不是得了我，先皇后能稳居中宫？姬子玔的太子之位能那么稳当？可他们却逼疯了我的母妃！把孩子给我罢，不要逼我叫人来抢！你应当知道，我想要的东西，必然能得到。”
　　她的面目突然变得狰狞起来，像一个陌生人。姬子玥看着这张脸，想起幼时的许多事。三人之中，她年岁最小，从小却百般护着他、阿兄还有母后；如今不止害了阿兄，又要来对自己的孩子下手了。
　　姬子玥并不知道顾氏疯了，当年的事情被深深地掩埋了下去，谁也不知道母后在其中是否做过什么。但他知道，母后一向是有些手段的，清白的人在后宫里活不长久。面对她的愤怒质问，他无法反驳。
　　“我并没有害过你，阿璎，你仔细想想，应该是知道的。”姬子玥眼中满是哀伤：“放过我的孩子，求求你！”
　　姬子璎不为所动，向他伸出手去：“孩子给我。若你坚持不给，我不介意杀了他，等你生下第二个孩子，看你还肯不肯给。”
　　“你……”姬子玥没想到她如此冷情：“阿璎，你何时变得这么残忍了！”
　　“别说那些没用的话了。”姬子璎冷冷道：“给我，他还有命活着；不给，就是死路一条。你自己选吧。”
　　姬子玥突然感觉命运很讽刺。他曾为维护阿璎与阿兄闹翻，可现在阿璎却要来夺走他的孩子，以发泄她的怒火。他默默地守护阿璎时从未想过回报，可这就是上天对他的善意给予的回报么？
　　也许对上天来说，母后夺走了顾氏的孩子，又利用了孩子那么多年，远非他的补偿所能比拟的了。
　　当日顾氏的痛苦，只怕比他现在的痛苦还要彻骨吧。

　　“孩子……母后不曾亏待你，望你也能好好待她。”姬子玥艰难地说道。
　　他的回答早在姬子璎的意料之中。从姬子玥手里接过孩子，她有些忙乱——她不曾抱过孩子，不知道该怎么抱才好。
　　“不是那样，手要放在这里。”姬子玥心疼孩子，不得不教她。
　　姬子璎学得很快。孩子睡得沉，并没有因此被扰醒。
　　“你去向父皇自请去封邑吧。”她抱着孩子，又提出了一个要求：“不要再回来了。”
　　“你不能这么得寸进尺！”姬子玥没想到抢了孩子还不算完，抑制不住自己的怒火。
　　姬子璎挑眉：“先皇后不杀顾氏却逼疯了她，我不杀你，仅只是赶你出京，你该谢我心胸宽广。你若还想留着些颜面就自己去，否则叫我出面，你可就面子里子一样都没有了。”
　　姬子玥气极，却无言以对。
　　良久，他才咬牙切齿地说道：“阿兄叫我留下来看顾你……他竟然叫我照顾你……”姬子玥抬起头来，目光里满是凄凉之色：“现在的你，哪里还需要别人照顾呢？”

　　那日，姬子璎离开晋王府时，听见身后传来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声。孩子也哭了起来，外面的侍从听见了，询问是否要将孩子抱出去让她们哄哄。
　　姬子璎谁也没有理，只是低低地对怀里的孩子说：“乖啊，不哭……”
　　她将脸颊贴在孩子哭得通红的脸上，顷刻沾染满面泪痕。

作者有话说

　　就快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