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都旧事》糍粑鱼

1、第一章

　　晋王讳玥，文帝第七子也。
　　安国公主讳璎，文帝第十三女也。
　　多年后，东陵史书上提及姬子玥与姬子璎，只余淡淡两笔。

　　东陵文帝十年春，皇后程氏与贵妃顾氏于同一日分别诞下皇七子与十三公主。顾氏体弱，皇后程氏主动向文帝提出替顾氏抚养女儿，文帝允之。越三年，顾氏意图毒杀皇后程氏篡夺中宫之位，文帝大怒，废顾氏为庶人。

　　“阿璎呢，怎地今日不见她？”皇后程瑜为五日后的祭天忙碌了一上午，回到未央宫中，不见每日闹闹嚷嚷的小公主，心里奇怪得很。
　　满屋的宫女嬷嬷顿时跪了一地，为首的常嬷嬷素来稳重，提到安国公主姬子璎却也难免直发颤：“娘娘恕罪！公主不知去了哪里……奴婢已经着人四处查看，娘娘放心，奴婢一定把公主找回来！”
　　屋漏偏逢连夜雨！程瑜听得这个消息，正要接过宫女递上的茶碗的手一滞。
　　文帝率百官祭天，皇后也须得率后宫同行，此间诸事之繁琐，虽然有例可循，可后宫佳丽众多，程瑜每天仍是累得头隐隐作痛。
　　文帝存活的子女共有十数个，阿璎最为受宠，真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阿璎被文帝惯成淘气的性子，为防万一，程瑜令二十多个宫女太监盯着她，谁知这么多人，竟然还是把一个年仅五岁的小姑娘看丢了！
　　饶是程瑜这般好脾气的，也不由得怒从中来。涂着丹蔻的手指一挥，那盏茶便铿锵地碎在了地上。
　　“不知去了哪里？这么多人，时时刻刻地看着她，怎么会不见了？”那双平素和善的笑眼中凝聚着风暴，柔软的声音也变得冰冷，满屋子没有一个人敢抬头，连呼吸也摒着。
　　程瑜深深吸了一口气，轻轻吐出。她揉了揉额角，再开口时虽然不似平常和气，但比起方才已好了太多：“常嬷嬷，你告诉本宫，究竟发生了什么。”
　　此时发怒也无益，最紧要的是把阿璎找回来。那孩子太淘气，分不清轻重，若是一个不小心伤到了自己；又或者被别有用心的人发现她孤身一人，要害了她的性命……程瑜控制住自己不要胡思乱想。阿璎虽然不是她生的，她却一直当作亲生女儿来养。
　　“是……公主要奴婢们陪她玩捉迷藏，要自己藏起来，让奴婢们去找。奴婢们怕公主出事，只拿手虚掩着脸；公主不依，一定要奴婢们转过身去，奴婢们无奈，只好稍稍转过身。哪知一个眨眼的功夫，公主就不见了……奴婢们将那园子翻了个底朝天也没能找到……”常嬷嬷十分小心地斟酌着用词，即不能让皇后觉得自己在推卸责任，又不能显得自己全是错。她在宫中度过了几十年，早该十分熟悉这套把戏，可安国公主并非寻常皇子皇女，一个不小心就可能遭致杀头大祸。
　　“糊涂！为何不安排几个人在暗中盯着？”程瑜虽然脾气好，但并不代表她是好糊弄的，否则也不会安坐皇后之位在今日。远的不说，昔年贵妃顾氏宠冠六宫，皇帝一连数月连未央宫的大门都不曾靠近，险些要夺了她的后位；然而最终仍是顾氏败了，被打入冷宫，再不得翻身。
　　常嬷嬷忙道：“奴婢安排了，可被公主发现了。”
　　“你是想说这么多大人都比不过一个年仅五岁的小孩子？”程瑜的声音陡然冷冽起来。
　　常嬷嬷深知她最恨人推卸责任，深悔自己一时嘴快，忙不迭地自己掌嘴，边打边说道：“是奴婢错了，是奴婢错了。”
　　“好了。无论是谁的过错，先立即找到公主！”程瑜疲惫地说道。
　　“娘娘……”常嬷嬷犹豫了一下，仍是说了出来：“是否要向陛下禀告一声？”
　　“不必！”程瑜一口否决了她的提议。“陛下近日忙于远征事宜，已经够累了，不能再让他着急。”
　　阿璎聪颖，比她的两个儿子都慧敏许多，程瑜深知这一点。然而再怎么聪明，也不过是个五岁的孩子，还能翻了天去吗？一眨眼就不见，这群天天看着她的奴才们究竟放了多少心思在这个孩子身上，才能连一个孩子的习性都摸不清？看来未央宫的人是时候换一换了。

　　饶是几乎将后宫翻了个个儿，里里外外都搜过，直到日暮时分也未能找到阿璎。太子姬子玔和皇七子姬子玥放了课回到宫中，没有在门前看到笑盈盈等着他们的母后，进了门才发现母后脸色苍白地靠在榻上，纷纷跑上前去。
　　“母后是不是病了，怎地没人去宣太医？”太子姬子玔时年十二岁，颇有其母风范，很是稳重。一见到程瑜不舒适的样子，他便皱着眉头去问一旁的宫人。
　　姬子玥是个沉静的孩子，他学着从前母后试探他是否发烧的样子，将踮着脚将手心捂在母后额前，随之又覆在自己额上。
　　“母后没有发烧。”他十分乖巧地说。
　　“母后无妨。”看到两个懂事的儿子，程瑜的心情轻快了些。像平日一样，她唤来宫女若玉，嘱咐道：“带太子和七皇子去梳洗用膳。”
　　“诺。”若玉应道，伸手去牵皇七子，又对小大人一样的太子恭敬道：“太子殿下，七皇子殿下，请随奴婢去梳洗用膳吧。”
　　“母后不舒服，儿子吃不下。”姬子玔靠在塌边，不肯走。
　　“儿子也吃不下！”姬子玥并不太懂得姬子玔的话，却也不肯走。
　　程瑜对这两个儿子哭笑不得，抬手摸了摸他们的脸：“乖，母后无事，只是累了，歇会儿就好。你们快去用膳，不然母后可不开心了。”
　　“母后用过膳了么？”姬子玔立即想到母亲。
　　“母后不吃，儿子也不吃！”姬子玥很会跟风。
　　“你们先去吧，母后随后就来。”程瑜慈爱地看着他们。做一个有贤名的皇后是一件很累的事，但有这样乖巧的孩子，再累也熬得下去。
　　姬子玔败给了母亲的坚持。他拉着弟弟的手，对母亲说道：“母后，儿子先去用膳了。”
　　“我不去，我陪着母后。”姬子玥孩子脾性上来了，嚷嚷道。
　　“七弟，你要乖。”姬子玔严肃地看着他，尽管脸庞带着稚气，却一点不显得滑稽。
　　姬子玥看看哥哥，又看看母亲，这才应了。
　　兄弟俩手牵手随着若玉去用膳，才不见了人影，程瑜勉力起身，想寻个人问问找寻阿璎的进展，门外却传来冷冷的声音：“好一个贤能的皇后！”

　　姬子玔牵着姬子玥离开了母亲的居室，要穿过一道长廊才能去到他们用膳的地方。春末时候，紫藤花成串的从头顶的花架上垂下，遮住了外面昏黄的灯光。从这里可以看得到皇后的居室，但站在皇后居室门前，却看不清这里。
　　寂静的夜里，皇帝长长的随侍队伍依然壮观得不容忽视。姬子玔最先察觉，他停下脚步，回身去看那安静得不寻常的仪仗。
　　“大哥，是父……”
　　“嘘！”姬子玔皱着眉头打断兴高采烈的姬子玥：“不要出声。”
　　父皇幸未央宫，怎地不着人通传？要知道，父皇比任何人都重视这些仪礼。母后靠在榻上，仪容尚需整理，如此带着一群人去到母后面前，置母后于何地！
　　“若玉，你先进去，我们随后就来。”姬子玔低声道。
　　虽然他只是个半大孩子，但从来不像个孩子，若玉不敢违抗，低低地应了并离去。
　　姬子玥睁着一双圆圆的眼睛，循着哥哥的视线望过去。
　　从他们站的地方，正好能看见父皇的背影以及趴在他肩头的姬子璎，也听到那句冰冷的“好一个贤能的皇后！”
　　姬子玔一颗心突地提起，厉目扫向皇帝身后的人群，看到一个近来经常出现在皇帝身边的妖娆身影——张妃。

　　“阿璎在朕的勤政殿玩耍了一整日，她一整日不在后宫，竟无人来报，你这个皇后是怎么当的！”
　　文帝好武，体格健壮，说话声音也十分洪亮，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到姬子玔的耳中。
　　他在脑海中将先前所见稍稍做了串联，便立即知道发生了什么——母亲脸色那样苍白，若只是疲累断断是不可能的，一定是发现阿璎不见了。而那张妃，摆明了想找茬，给父皇吹了耳边风，让父皇来责问母后了。
　　这些不安分的女人……姬子玔攥紧了手心。父皇好美色，母后的贤能只能维持她尊崇的地位，却维系不了父皇的宠爱。生长在后宫，即使母后极力避免他见闻那些肮脏的事情，但也无法全都遮掩去。
　　“陛下，臣妾……”皇后方才张口，皇帝大手一挥，只听一声脆响，皇后被打得跌倒在地。
　　这一幕不仅落入姬子玔的眼中，也落入了姬子玥的眼底。
　　“母后——父皇不要打母后！”姬子玥甩开哥哥的手，大步向母亲的居室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