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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夜宴图 ...

  •   晨光像被时间抛弃的孩子,那么淘气,那么任性,硬要循循剪开这张深秋的雾帷。
      茶楼上坐着两人,一个白皙的皮肤,除了胡渣略显青色外,手老是一副握着元宝的样子,戴着一顶浅灰色的帽子,帽沿拉得很低,几乎遮住了眼睛。另一个手里端着一副烟斗,发黄的牙齿合着烟灰色的瘦削脸庞,佝偻着腰,眼神却是少有的锐利。
      “你想想,就说后梁、后汉、后晋和后周,后梁维期一十七年,后唐呢一十四年,后汉一十一年,后晋只有四年,后周也就只有九年,况且父子、兄弟、养子之间为了争权夺利而相互残杀的事屡见不鲜。中原土地贫瘠不说,对外要伺候契丹的主,这对内吧,还得补贴军饷,以备战事,可谓是民不聊生,困苦不堪啊,哪还能有什么油水可捞。”
      那人说着一副壮志未酬身先死的遗憾状,比自己失去了祖传之物家传之宝更要懊悔万分,接着又抽了几口水烟,眼睛顿时闪着如茵光亮。
      他继续说道,“可这南方就不同了,自从朱温灭唐,南方便有南唐、吴越,前蜀和后蜀暂且不说,先说那吴越吧,直到钱椒投降大宋,历时将近九十年,江南水利交好风调雨顺土地肥沃,前来投奔的中原有志之士也各能兴邦助国,不过这重中之重嘛---就是几十年几无战事,你再想想看,这打仗不管谁胜谁负,那可是劳命伤财的事儿。譬如说,唐高祖时的大唐还不见得比隋炀帝早期强盛哩,纠根到底还是太平,有太平才有昌盛。”
      说着又吧嗒吧嗒猛抽了两口。
      “这吴越,比这南唐…”
      接话人一副敦厚老实的相貌,倒是带了几分读书人的儒雅,并不像抽烟人那么尖嘴猴腮。
      “这就是我接下来要说的,这南唐比之吴越国更甚,这契丹可是早在八十多年前就与吴国(南唐前身)有贸易来往,”对方表情惊愕,嘴巴微张眼神发直,却被帽檐巧妙地遮掩了过去,“在那时候,契丹的羊和马匹可是成千上万不分水路陆路地送到江宁城。”
      他所说的江宁城,就是现在的昇州,吴国时称江宁,南唐时又改为江宁,到了大宋又改为昇州。
      “那、那契丹图些个什么?”
      瘦削的那人眼神清扬,摆手让对方贴近些,像是要说什么重大机密,很是神秘,故意压低声音,“火油!”
      “火油?”
      “这契丹长期和中原交战,火油是他们急于所求的必要军资。”说完又回到一副得意吊儿郎当的样态。
      “说到契丹,看看这是什么?”
      瘦子缓缓从怀里掏出一本刻板装订的蓝拓书,不等人回答,他便迫不及待开诚布公,“契丹文版的《龙龛手镜》你是知道的,辽朝有书禁一说,如果有人敢携带契丹书籍入中原,那可是要杀头的。我敢说啊,就连官家都不一定有这玩意儿。”说完一脸好不得意的样子。
      “谁这么胆大包天?再说了,你又不识契丹文。”
      “管它呢,不容易得到的才是好东西,那契丹人不还是疯抢我们的书啊、画呀什么的嘛!当今的辽主,对我们大宋的诗啊词啊可是欢喜得不得了。”
      戴帽的那人却一本正经地转回了话题,“南唐前期烈祖李昇虽然极尽俭朴,可李璟和李煜那两位国主可是极尽奢华啊!听说每到夜晚宫中便悬挂夜明珠,亮如白昼,致使根基腐朽,败象叠生。”
      瘦子嘴巴一歪,表情不屑,拿起烟斗在桌上敲了敲斗头的烟灰,“就是一方富贾都有万贯家私藏于密室,更别说帝王之家,岂是你我能参透的!”
      “王兄说得极是,”戴帽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脸色刚才还是阴暗一片,忽又柳暗花明,春风徐徐,只是那瘦子只管着自己的烟管,至于别人的喜怒哀乐,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因茶楼处在河边,又是渡口,来来往往的人也多,一路经过的人儿,心里藏着不同的故事,脸上写着不同的情绪,脚边带着不同的疲惫,就像篱笆外的木槿花,飘啊,摇啊……可却没有落脚!!
      不一会儿,二楼也挤满了喝茶歇脚的客人,大家谈天说地,杯中的茶水香气四溢,临窗有两桌圈起来打着桌牌。
      邻桌坐了四人,也不约而同和他们谈着相同的话题,“李后主昏庸,杀了林仁肇,潘佑和李平,他不亡国谁亡国。”吴越的秘色瓷享誉天下,南唐的后主却是人们茶钱饭后的谈资。
      “据说李煜是重瞳,舜有四个瞳仁,他有三个,怎么也得抵半个舜吧,可是...”
      “更可笑的是,当年后主发誓如果江宁城破,他将自焚殉国,可后来呢,连商纣王都不如!”
      说话人五短身材,脸上一道不深不浅的疤痕,左脸颊高耸着一颗黝黑的痣。
      “他本就生性孱弱,整日只知酒肉声色,书‘撮襟书’、唱‘□□花’,极其奢靡,他怎会有义士的胆识和气魄!”
      “彝台兄所言也不假,不过,这其中还有更重要的缘由。”此人头发老长,葱葱茏茏的,小耳掩映当中时隐时现。
      “有什么缘由?”高髋骨的人愠怒,“一个帝王,既是九五之尊,而且放话天下,怎能出尔反尔惹人笑柄!!”
      “莫非他舍不得小周后?”圆脸的急忙问到,嘿嘿嘿地憨笑,不过笑得再真诚也略显假兮兮。
      长发人摇摇头,圆脸的不解,像陀肥肉一样糍糍地反应迟钝,“那、那是为什么?”
      “宝藏!”长发人不急不缓。
      “宝藏?”圆脸的和高髋骨的像孪生兄弟般默契地惊叫。
      “大宋一立,中主就迁都洪州南昌府,表面上了为了避大宋锋芒,实际上,是为转移宝藏掩人耳目。”长发人上嘴唇明显上翘,想便即使是哭也觉得搞笑。
      “江湖上传言,后主之所以降宋,是因为他手中有大量宝藏,只要时机成熟,又有可信任的能人,复国是迟早的事。”疤痕男子故意压低了声音。
      “这么说,也不是全无道理。可是,后主已去……”
      “自从南唐中主向后周称臣,便每年进贡,金器和银器上万两,沙罗绸缎数万匹。当年后主降后带家眷北上,行李中不过就是些古字画,女人的脂粉衣物,可是没什么金银财宝,”旁人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接到,“就连到了京城,后主都还多次向太祖太宗祈求填补物资。”
      “这不对啊!瘦死的骆驼还比马大呢,怎么说也是一国之主,这,这不应该啊!”圆脸的脚不听脑子使唤,突将站了起来,其他三人一愣一愣地。
      高髋骨的到底打了圆场,“陈兄总是后知后觉呀!当初破江宁城的大将军可是几乎把西都和东都都翻了个底朝天啊,结果呢?竹篮打水一场空---一无所获呀!甚至连雕栏画柱上的金粉都刮了去。你想想,他们要是真找到了什么值钱的东西,会稀罕那些劳什子物件!”
      “有人说啊,这宝藏多半是藏在西都往东都的路上。还有人说,这宝藏还是在江宁城,迁都只不过是一个幌子,迷惑人的假象。”疤痕男子言辞恳恳。
      “这都有可能,可是如果要找宝藏,能把所有可疑的地方都一一细细查找?我看就是愚公移山的毅力也是不可能。”高髋骨的不住点头。
      “所以,聪明人啊,就会找线索。你想想,这埋宝藏的人是出了个谜题,总要给后人留个谜底不是。”长发老头神秘地笑了笑。
      窗边的两人起初还一唱一和,随口一说怀疑南唐有宝藏这回事,哪知这四人更是不一般,都在找挖宝藏的路子了。所以刚才尽伸着耳朵听,可这下他们却摆谱了,白面书生端了端帽沿起身,准备上前搭讪,弄得坐他对面的瘦子瞠目结舌,心想这小子平时少言寡语,怎生这下还会主动找人搭话?!
      “有人说谜底就在一幅画上!”哪知靠楼梯口的一桌一个虬髯大汉说道,白面书生这下进退维谷了,只得端在原处。
      大家眼光齐刷刷地扫向他,如今南方局势安稳,自从南唐灭亡后除了了山野流寇,几乎是一片太平盛世的景象,人们的日子就这么平静了,也渐渐平淡了,这时他们就会找各种方式来打消这种平淡。听听曲儿,听听书,再听听别人的闲聊,都是很好的调料。而听故事,不只是小孩子才喜欢,大人、老人都喜欢。
      “噢?愿闻其详!”长发老者起身拱手。
      此时不管是相关的还是看似不相关的,喋喋不休的或是沉默不语之人,洗耳恭听或是侧耳倾听,生怕漏掉一字半语,所谓的‘秘密’,原来也有如此魅力。
      “到底是什么画呀,快说啊!”人群中有人催促,显然是相信了虬髯客的话。
      “夜宴图!”这下换做大家惊诧了。
      “韩熙载夜宴图?怎么可能?”
      “一幅画上能有什么秘密!”有人存疑了,“你要是真知道秘密,为何要说出来?你大可自己独吞!”他们不相信有如此傻的人,讲如此机密的事细辩于稠众。
      “我虽然人高马大,可这脑筋却不好使,所谓众人拾柴火焰高,总比我一个人想破脑袋好!再说了,宝藏关系重大,我一个人拿了和一群人拿了,罪行可不一样!”
      “你说你脑筋不好使,刚才这一番话却好使得很!”
      “那画我听说过,当年后主亲自派宫廷画师顾闳中到韩熙载府中所作。画中不过就是那个韩老头儿怎样纵情声色罢了,会与宝藏有关?我不信!”
      疤痕男头头是道地分析,“再说了,中主迁都时,那幅画还在娘胎里呢!”众人又是哈哈大笑。
      “这宝藏,是跟韩熙载有关。”
      和虬髯一桌一直不说话的道士也开口了,“哟,道长也对宝藏有兴趣?”
      有人戏谑,那道长不理他,拿起一根筷子轻松送了一颗花生米入嘴,满嘴花白的胡须缓缓蠕动,再看他那副不惊风云的沧桑面庞,颇有仙风道骨之味了。
      “那个韩熙载,不过就是一个从北方来投明主的书生,中主会那么信任他,把宝藏的秘密交给他?”
      “对呀,对呀!中主为什么不把秘密说给冯延巳冯相国,他至少还是个南人。如果要数立功,皇甫晖、魏岑、陈觉等几位大人应该说是劳苦功高。”
      长发老者不知是信了还是未信,或者只是在找理由让不信变为信了。
      “握兵权者,怎会还加以财宝?那冯延巳和陈觉、冯延鲁两位将军的关系可不一般,曾经还为保他二位而辞去相位,为人君者最怕手下拉帮结派,中主怎能全信他,无丝毫防范之心!”道长像在斥责无知小辈。
      “不过,经你这么一说,当年韩熙载位从六品时中主也赐他三品以上的紫衣,耐人寻味啊!”高颧骨一声三叹。
      “就算这宝藏在这幅画上吧,可是那画究竟在哪儿呢?”
      圆脸的不懂他们这些文绉绉的辩论,当下迫不及待地问道。
      “听俺爹说,顾画师画好之后,本来是交给了后主,后主进京后,为免太祖起疑心,便交给了他的爱妾,只说那妾的名字,叫什么娘的娘们儿?”
      虬髯客一知半解,其余众人各抒己见,似乎都在反驳这个‘谬论’,可到底,他们是宁可信其有了。
      “窅娘!”突然人群中传来懒洋洋地一句,把‘娘’字愣生生拉了好长个音,活脱脱像个从小给断了奶有气无力的孩子。
      “窅娘是谁?”圆脸的一脸呆相,傻乎乎地笑问道。
      “对,窅娘!就是那三寸金莲的窅娘!”
      高颧骨一声三叹,“风流天子李后主的后宫,有位嫔妃叫窅娘,听说她长得娇小纤巧,又善歌舞,李后主让人打造六尺金莲一朵,旁边缀以璎珞和珠宝,她能在金莲上面凌波回旋,莲步纤纤。”
      “可是也有人说,那幅画刚画好还没来得及呈给后主就被韩熙载家的爱妾给收起来了,说是怕后主看见他每日醉生梦死而怪罪!”说话那人撇着个八字胡,微眯着那恍惚的眼。
      “哪个爱妾?”
      “就是画中那个!”
      “王屋山!”一人突然惊叫道,“听说,画中就有韩熙载的爱妾舞技王屋山!”
      “这个女人心机可够重的呵,她是怕别人骂她红颜祸水吧,所以把画藏起来了!”
      “有人说,那宝藏的谜底根本就不在画上,而是在一个人的手里。”
      “那是什么人?!”胖子还是按耐不住问道,他都不知道想知道什么,也不知道该相信谁。
      “听说是后主的母后钟太后,她有个胞弟叫钟陌,那个钟陌每天神出鬼没的,听说没事总爱划着小船在江面游荡,怀中还抱着一把焦桐木做的弦琴,弹的尽是些哀怨的曲子。”
      那人若有所思,“这就邪门儿了,后主还自号钟隐呢。”
      “小心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哦!”一老者翘着二郎腿,冷不丁地插了一句。
      “你这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就算你们找到了那宝藏,那能指定是你们的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除非朝廷看不上,不然还有你的!到时候也不知道为谁辛苦为谁甜哦!”
      “那如果我得不到分毫,还费个什么劲啊!”
      “可不是嘛,浪费口水,这花钱喝的茶水,全变成唾沫星子了!”
      哈哈哈哈……
      笑声绕着朱漆已有些许凋落的横梁,绕着弯弯曲曲的楼梯,绕过觥筹交错的酒杯,像风儿,无所不能,无所不在。只不过,人们有各种笑法,大笑、微笑、欢笑、苦笑、假笑、讪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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