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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慕容止·逆命苦砺筋骨沉 ...

  •   ***
      江南慕容世家,江湖百年最富盛名的武林世家。
      “慕容”二字,对于这个家族的孩子而言,是光环,也是咒箍。他这一生须得为这二字而活,须不符这二字背后的荣耀。
      所以慕容家族的孩子自幼习武。
      和大多数人以为的不同,这些自幼习武的孩子并没有同龄人对快意江湖的痴望,即便有,也淡泊许多。
      习武在他们幼小的认知里,是一门必须完成的课业,一门做得不好便会挨打受罚的累赘。
      当一件事成了负担,又怎么会真心实意地去喜欢它。
      所以武术教头简直成了孩子心中活阎罗的代名词。
      所以你也极少看到慕容家族的人在江湖走动。你只是知道他们家的武功很出名,只是知道闯慕容山庄的狂徒从没有活着回来过的。
      慕容家的孩子非但是不欢喜武功的,简直对此到了厌恶的地步。
      一招一式都必须摆得精准无误,一毫之差都会被罚。烈日底下扎马步、没命地跑步是所有孩子说来不稀奇的经历。
      刻板严格的,不只是训练。
      慕容家的孩子没有选择武功的权力。哪一个孩子适合连一脉的功法,学哪一般武器,俱是由教头、长辈看孩子面相、气质、名字决定的。
      慕容止曾亲口对谢清说,不止慕容一家,盛名极富的武林世家俱已被教条固化得差不多。幸得他们不出江湖,若行江湖,必是一败涂地生死名负。能卫着本家不为外敌闯,一是依着守势,一是依着成名之士不肯惹能恶名。
      所谓名家,其实不过金玉外裹的已死大虫。

      ***
      *
      慕容止是他为自己改的名号,慕容慈才是父辈赐予的。
      他恶那“慈”字,不单单是恶那人心笼络尔虞我诈,或应说便是那厌恶之情也由儿时硬施于他的定位所致。
      慕容止生得面目俊朗,线条利落。如玉之姿,配着一“慈”字,正是温润公子的典范。
      翩翩公子怎能锐气逼人?
      是以他学剑,却不尽学剑,因剑学至极,浑身沾染了剑气,成了煞气。他学扇,却不尽学扇,因扇学至极,灭了文人风骨。他甚至还学用过判官笔,不尽学是忧他成了偷鸡摸狗发暗器的小人。
      只若万般武艺皆为点到而止,何能精于,何能成器?
      这道理无须什么武学大师,九岁的慕容止也懂得。
      九岁的孩子不大,但却渐有了自我意识不肯胡乱叫人摆布。
      他反抗过,得来的是教头不堪言的折磨、父亲失望的指责和罚抄和族里长辈的冷眼。
      同龄的孩子劝他服软,他们从他日渐消瘦的脸上看到了隐有的犀利傲气,这叫他们害怕。
      身边的近侍劝他听话,说忍一忍便过去了,人生本就是在大大小小的忍耐和煎熬里捱过的。况且他是要做家主的人,为了点小事忤逆长辈,何其不值。
      真的不值吗?
      这个问题除了慕容止自己,没有人能给他答案。值与不值,叫不同人评判,结论是不同的。
      人本不必拿自己的抉择去说服别人相信那是正确的。因为说服不了。人只需做出自己以为正确的选择,并坚持着做下去,便足矣。因为做出正确选择,本是难的,更难是在一片质疑与反对中坚持走自己的路。

      九岁的慕容止正经历着困惑了多多少少人一辈子的抉择。
      他迷惘,思索,举棋难定。
      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在告诉他,他成了坏孩子,他用可笑的天真幼稚去质疑长辈的无所不知。他心底却有一个声音不断与他说,他什么都没有做,不过是想活得有一点点活着的样子,而不是作为一个布娃娃。
      很长一段时间的颓废之后,慕容止做出了自己的选择。他选择坚持。
      坚持的结果理所应当的是看不到头的惩罚。惩罚,似乎是忤逆天定的解答。
      他不屈。骂便听着,惩罚来便挺着,饿便忍着……
      不死不休的抵抗让慕容止的父亲、家族的长辈心烦。他们把他送去城外青云观,意欲让那清贫的生火磨一磨他的性子,好叫他听话。
      外界传闻里“自幼体弱多病、寄养道观”的慕容长子,便是这么来的。
      被送走的时候,他娘亲眼泪汪汪地求他爹收回成命,他爹冷喝一句,“妇人无知,休得胡闹”,甩袖而去。袖袍太大的力道将他娘亲带倒。脸上当即划开口子。他那最爱美的娘,那日居然连疼也不顾,踉跄着冲向他,要他向爹爹磕头认错。
      九岁的慕容止心里是不解娘亲为何那样伤心。在他看来,虽是别离,可到底逃过了父亲教头的管束,好不快活。可他约莫还是懂得,娘亲不管不顾,到底是为了他。
      所以便学着偷瞧到的大人模样,用白净的小手不怎熟练地拂去娘脸上的泪珠,用绢帕捂住她伤口,与她道:“娘亲莫怕,等慈儿回来,便能保护娘亲了。”
      语毕甩袖,走得毫无留恋。

      *
      慕容止在青云观的生活虽不如家里的锦衣玉食,倒也不是他母亲想象中的清贫寒酸。
      青云观只是一个小观,住持顾道人一无傲人武艺,二无精湛医术,所谓妙手回春是慕容家为了解释慕容止那段时间的“失踪”,编造出来的。
      顾道人是最标准也无的普通人。普通人的意思是,得罪不起慕容世家这样的大家族。
      慕容止送去青云观之前,便有人与顾道人打好招呼,说要让那不听话的孩子吃点苦。
      慕容家人如是说无妨,但顾道人却不能这样做。慕容慈便有万般不是,也是定了要做家主的人,他一个外人若百般刁难这孩童,岂不惹得慕容一族的恼恨?
      顾道人当时便有定夺:这孩子的吃穿用度必须是观里最好的。让小公子吃道士食物,本就是一种磨难,不是吗?
      慕容止在道观的生活如他所料的,自在而快活。若硬要挑些差强人意之处,应属顾道人的武艺实在不精。
      顾道人也使剑,使的不是好剑。顾道人每日习剑,只是剑术上的造诣并不比慕容止初来时高出许多。而慕容止初来时,杂学而不精于剑。
      那时慕容止不知,顾道人也未于他说,他是有根骨的。
      随顾道人习剑三月,慕容止的造诣已出其右。
      观中剑法属顾道人最佳,慕容止剑法又佳于顾道人,青云观里已无人能为其师。
      所以慕容止的快活仅有三月,三月之后他已初尝“高处不胜寒”的寂寞,纵然那时他的剑法尚不高绝。
      每日背剑诀,习剑法,无人指点,亦无典籍,进步甚慢。最无趣的时候,慕容止甚至思量过假意认错,回去随那迂腐教头胡乱学两招,也好过无所事事。

      他做梦都想要的转机,出现在一个秋日午后。
      祭祖之季,观里香客不绝,更无人有暇照拂他。
      慕容止伺机去小道长从不准他去的后山,习剑、玩耍。草色初露枯姿,齐头削去草色泛黄中段,是慕容止那时打发时间的过活。
      那日剑气削平一片枯草,慕容止心满意足回剑,却在剑尖反光下看到了人影。
      不是自己的人影,从未见过的人影。
      但最容慕容止紧张的,是他根本未察觉到任何人的靠近。他提剑格挡身前,神色戒备,一时也忘了,后山是香客禁足的地方,除了观里的道士,不应有他。
      来的是个老者。他笑呵呵地靠近,并未将慕容止的戒备放在眼里。老者只对慕容止说了两句话。
      “小友根骨不凡,惜哉无有指教,不如拜老夫为师,随老夫学艺。”
      一语毕也不等慕容止反驳,一纵袖,卷走他手中剑。微扬眉,再道:“如何?”
      慕容止便诧异着跪拜行礼拜师。
      此后老者每日指点慕容止习剑,有了他的指教,慕容止进步飞速。

      这样又过了半年。
      半年里慕容止以各种蛮横无理逼走了前来打探他状况的下人,得以在观里多留些时日。但他自己也明白,这终归不是长久计。
      最后一次来打探的是慕容止的叔伯与父亲。这消息还是前一日老者告诉他的。
      当时慕容止的第一反应是脱口而出问他,“你如何知道我是谁?”老者笑着摇头,只告诉他,“你且学他们回家。我照旧教你。”
      得了老者承诺的慕容止放宽了心,笑颜重展。
      见他愁眉抚平,老者便于他讲起了自己的故事。
      老者便是名绝一时的若空大师,与谢清之师仓裕真师,师出同门。若空大师的名号在那段时间武林中人口称颂的传奇,只是慕容止尚年幼,不晓得。
      大抵也正因为他不晓得,大师才与他说。
      若空大师的剑法与仓裕真师一脉相承,兼具观赏与实用性。舞来轻盈洒脱,隽携逸然,却又招招至狠,式式打穴。
      但二人剑法亦非全然相同,个中差别若鬼谷纵横。若空大师剑露空门,以空门诱敌趋入而封死。仓裕真师剑路周密,无可乘之隙,于严防死守中攻敌不备。
      这亦是后来慕容止与谢清的武功路子。

      慕容止归家那日清晨,若空大师又来见他,两人做了一个约定:
      在慕容止独当一面之前,不可在任何人面前露出本事,更不可与任何人说起若空大师。

      *
      五年之后,十四岁的慕容止出师。
      出师之日当是分别之日,慕容止很伤心。若空大师告诉他不必伤心,因他尚不准备离开。他还要带着他的小徒弟游走江湖。
      虽说武林大师不必用好剑,但若有一把好剑,则能将功法推演到极至。若空大师早已托旧识的铸剑师为慕容止铸了一柄薄而韧的好剑。慕容止尚不知道,大师亦无意此时赠他。
      那年早些时候慕容止,若空大师叫他向父亲讨一柄好剑,理由是慕容家的后人总不能连柄像样的剑也无。这话果然管用,比任何道理都管用。
      慕容止的生辰在冬月,正好够城里的铸剑师锻一把好剑。那柄剑在慕容止生辰当日赠予他。而慕容止在拿到剑后的第二天夜里,不辞而别。

      这一走,便是两年。
      从陇中到关外,慕容止的足迹踏遍中原乃至西域。
      行西域时,与仓裕真师有过一面之缘,只他并不知道那个笑呵呵招待他的老人的真实身份罢了。
      行走江湖的时候,慕容止遇到许多兴味相投的志士,这些人便是后来通武馆的主力。而于当时,少年之岁,乘兴之龄,谁都未想这样久远之后,不过互通了姓名,留了联系而已。
      与谢清相似,走江湖时慕容止用过很多名号,红极一时,而后为人所忘。
      真正使用“慕容止”三字,是在他十五岁半那年的华山论剑。是若空大师鼓励他去的。
      慕容止不知道,黑袍黑簪的他踏上擂台,敛眉沉声运气道出“敝姓慕容,单名止,无所从来”时的气概,已叫许多本想看他笑话的人侧目。
      若干年后,听别人说来,他的回答,“江南慕容,也便就剩下这一股王霸之气了。”
      再不济的世家终究还是世家。

      慕容止并非当年华山论剑之冠。
      他许能赢但有权衡而故不赢,他许不能赢,到底如何,除慕容止师徒二人,不能尽知。
      但输,并不妨碍“慕容止”三字响彻大江南北。
      一宿成名。若空大师利用昔日交友,替慕容止现今广为流传的慕容双子之语。慕容止亦与旧友各自去信,相约于某日某地再聚。信里字迹飞扬,笔骨峥嵘,言语里豪情流泻。
      俱是少年侠气,竟是纷纷应了他的号召。
      而这,都是计划好的。
      慕容止有意自成一派,若空大师屡屡推引,师徒二人于游历途中相中当时营暗杀为生然不甚知名的通武馆。
      比起真正的自立一派,夺而广之才是更有效的途径。
      夺并不难,只要有周密的计划和适当的人手就能实现。这两样,慕容止俱有。
      难的是守。多来之后如何掌控,如何不被人夺走,才是关键。而达成守势,首先要有一个绝对使人信服的领导者。这样的领导者,往往得是声名在外。
      于是便有了华山论剑一行。

      *
      通武馆的夺取进行得顺利,该杀的杀,该降的降。投靠慕容止的旧识,按能力也各排了差事。
      这一切安排妥当,慕容止回了慕容山庄。
      外人未必清楚慕容双子的真假,但慕容一族尤其慕容止的生身父亲慕容青云是再清楚也不过——他根本就那样一个儿子,小儿子还犹在襁褓。
      这一趟回家,慕容止预备好了决裂,并非独自而行,带了侍书、紫萱、知和、翎奇四人。
      他那父亲气得手指发颤,直喊“反了!反了”,他那母亲还苦苦求父亲饶过他这个年幼莽撞未及冠的孩子。
      一群教头围着,慕容止脸色连变也不变一分,他闲闲抬手,侍书四人的剑清一色龙吟弹出,剑与人和,浑身泠冽剑气叫那而立之年的教头惊恐。
      分明还只是些毛头小子。
      只是,连华山都走过,通武馆都抢得的毛头小子,这世间还有甚能叫他们害怕。
      慕容止负了手,抬眼看他那父亲。斜挑的眉下,一双眼极静也极冷。他也只与他父亲说了两句话:
      “慕容双子的传闻你要改变也不是不可,若你甘心担上横心逐子的骂名。”
      “念你我父子一场,我准你选教头四人随我回通武馆,亲眼为证,我慕容慈未有愧对家族之举。”

      慕容青云气得一口老血闷在胸口,“你你你你……”你了半天,也没说出句完整的话来。
      他心里琢磨的,当是那不肖子归来,要如何如何教训之。哪料得,不肖子竟反倒过来与他谈条件。
      慕容青云是断断不肯照单收,将慕容止给出的四名限制增加到十六名。
      慕容止定定看他父亲,嘴角笑容浅浅,竟是也不恼。随意地摆手,却姿态从容而优雅,与他狼狈急躁的父亲对比强烈。
      所有人都以为这是怒极而笑,他却淡淡道:“十六便十六。”
      语罢甩袖进了屋,四柄剑围着他,四名剑手眼光露杀气,一时间也没有人敢阻拦。何况,慕容青云也未给出命令。
      慕容止回屋打点了细软,便走了,并不停留。后来知和问他:“既已决定离开,何不走得更潇洒些?为何还去哪慕容家的财物。”慕容止告诉他,“不拿白不拿。金银财钱多些,将来总会有用处。”
      慕容止带着行囊,和十六名慕容青云精挑细选的教头离开慕容山庄的时候,慕容家族的不少子弟在暗暗嗤笑于他。
      他们不知道的是,他从提出带教头会通武馆开始,便是别有打算。只是他打算的时日略久了些。
      他始终记得成名后,若空大师告诉他的那句,“你要记得,长盘的棋虽然变数多,也正因为变数多,应对策略才会随之增加。”
      变数藏在变数之中。
      若想做些手脚,便让手脚隐于一团乱麻。而乱麻不是一日一夜能成。

      ***
      *
      慕容止的局,直到四年后,二十岁那年,也是遇见谢清的那年,才慢慢地开始收网。
      四年间,慕容青云派去的教头都在笑慕容止无能。慕容青云暗里吩咐他们提的要求、搅得局,慕容止虽有迟疑但最终是无不应了的。
      若他是个有能耐的,怎会叫人牵着鼻子走?到底是个离不开大人,还没断奶的孩子。
      可他们都忘了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慕容止若是了无能耐,顺着慕容青云的百般搅局之下,通武馆又如何能屹立四年,声名鹊起?

      *
      谢清闯通武馆,对慕容止而言亦是桩好事——他得了个名正言顺发难的借口。
      纵然她是意料之外,纵然没有她的出现,他也有谋划好的“契机”来清理门户。但计划提前,未免不是好事。
      谢清之事可大可小,慕容止选择了小化。借此事一举端掉四大高手,未尝不可,但难免引来闲话。他挑了几个不显眼处的教头和其他门人一并免职。
      免职的门人不久后又再度获职,其他职。但免职的教头,是一劳永逸地离开了。
      谢清很聪明,过了那么些日子,大致已看出慕容止并不全然相信通武馆门人,也约莫猜出他的动作。
      她主动与他说了,而后二人在她的伤将好为好之时演了出苦肉计,慕容止亦身负重伤。按耐不住的贰心者跃跃欲试,慕容止关键时从病榻爬起,雷霆手段,血洗通武馆。

      他与谢清的友谊便是自此一点点积累,绵延至了一生。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7章 慕容止·逆命苦砺筋骨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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