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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回 迷之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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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谷。幽影。
夜色更浓,月光更冷。
几条人影如鱼贯海如鹰卧冲,贴着崖壁翻滑下来。
断崖直峭入云,崖上树竹灌木丛生,崖壁藤蔓青苔缠绕,怪石杂散堆砌,偶有劲木残枝险位横生。自上临望,有如洪荒未辟天地未开,满眼混沌目不能视,满耳虚无声声颤栗。
世间的悬崖峭壁大多能震慑人心,只是震慑人心的是高度?还是人心?
崖底虽无乱石穿肠惊涛噬人,要从这贴地耸起高峭险陡的崖壁滑下,没有一流的轻功、一流的应变,也决计是不可能的。
底下是一座山谷,有花有草,有宽敞的屋宇、舒软的被衾、可口的酒食、甜美的丫鬟……任何一处名家大院里看到的,它都没落下。
卫庄和白凤从骇人的崖顶滑到崖底,白凤抱着谢清,此刻都已在这山谷院落的最深处。他们顶风走着,从崖顶下灌的风吹得他们衣袍猎猎,不断的冷意很快驱走了他们背上的汗珠。
他们在谷底的一排矮房前停下,左拐,走入第三间。
屋里没点灯,白凤准确无误地将谢清安置在床上,又准确无误地拿起放在圆台上的火镰和火石,击石点火燃灯。
灯火亮起的同时,屋门也被推开。
白凤没有动,卫庄也没有动。来的人是赤练。
赤练比他们晚到了些,因为他们走的是最快捷最危险的路,而她是从城外一条小道过来。那条路也不好走,一路泥泞杂草小虫,对于爱美的女人是天大的遭罪。
赤练现在的脸色不怎么好看,一双紫缎红纹的软靴上还左一块右一块得粘着污泥。
你自然会问,爱美爱干净的赤练进出这山谷多少次,就算再娇贵也总该习以为常了,怎么还会摆一脸大小姐脾气?
因为她平常走的是第三条路,一条又宽敞又整洁的大路。路上铺的青石板一直有人打扫清理,路旁有树木交盖,沿路还终着一排草一排花,很容易把赶路的焦躁磨去。
白凤向赤练冷笑道:“你最好快一些,等她醒过来了,大小姐脾气恐怕连你也比不上。”
“你放心,这点分寸我还是有的。”赤练吃吃地笑,还是那样酥骨,那样迷人,可你偏偏能感受到她不开心了。然而她终究是怕搅恼卫庄,还是乖乖地从怀里掏出一个暗紫色的锦囊,取了些香料洒入烛盘。
香料很快燃着,很快释放出一股刺鼻催晕的味道,任谁久待在这种味道里,都会扛不住厥倒。
卫庄、白凤、赤练纵身跃出窗外,他们即便是困,也不想要香料助眠。
他们又在窗外待了些时间,直到香料的味道溢出窗户,才放心地离开,放心地回屋安睡。
香料的味道已经很浓,人也已经走得很远,躺在床上的谢清竟睁开了眼睛,眸色清明,了无睡意。
这么厉害的熏香怎会对她了无用处,她是天生鼻子不灵?还是练就了闭气凝神的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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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清翻身下床,寻了根竹签到烛盘里拨弄一番,剩下的香料约莫还能烧半刻钟。看这天色虽已很晚,待要天明还有段时间,天明之前卫庄三人横竖不会再来。当下找来盏子盖灭了燃烧的熏香。
她不吃这味,可鸟兽怕。
云淡风轻的夜,本是些骁勇残暴的禽兽捕食的最佳时机,加之此处断崖围空谷的天然地势,谷落周围鸣啸声不断。纵然有绝妙的猎人布置的绝妙陷阱,也只能抵挡地上走兽,遇上高空盘旋而下的鹰、鸠、雁,莫不是束手无策。如今这些空中猛将,厉声犹在,却不敢近前。
谢清举着烛台在屋里逛了圈,最后在书案前停下。案上笔墨纸砚放得整齐。绢帛很厚得放成一叠,抽走一张,决计看不出来。而墨条收在木匣中,铺开两列,一列五条,随意动不得。
谢清取出一张绢帛端在手中,不坐下,不取笔,不研墨。既然书信会被人识破,她便不用写的。举着那柄细长的竹签,在绢帛上刺刺穿穿,倒也留下一幅幅像模像样的图。
是图。不是书。
既然可以用竹签刺画,也就一定能刺字。可她为什么不留下一封书?是不识字?还是一种暗号?
谢清将绢布折成细细小小的四方形,忽然吹出一声哨。哨声不响,却很尖锐。
只是在这样空旷的谷中,一声尖锐却不响的哨音能穿得远吗?要让一声哨音从屋里穿出,飞上九霄云外,难道用不到内力吗?
熏香散了许多,现在的味道已经不足以叫飞禽惧怕。
一只夜鹰飞撩进窗户,低贴着器物摆设掠过,停在谢清肩头,用力蹭了蹭她的衣服。谢清将手中的帛书在鹰脚上绑紧,摸摸夜鹰的脑袋,它便立时飞走了。
究竟是怎样的人才有本事训练一只鹰来传书?这只鹰带着她那份奇怪的书,又飞向了何处?
鹰走了,谢清又重新燃起熏香。来日清晨,卫庄的人还是能看见烧尽的香料,熟睡的她。
下一日午后,永陵城的近郊,某座松竹掩映的山庄里,某间精心设计却出奇大气简洁的房间里,一个穿着玄色锦袍的人跪坐在一张书几之前。
书几很大,非常大。上面堆满了用木板夹持的卷宗。一叠一叠,很厚,也很整齐。此刻,这些密密麻麻的卷宗被扫到了书几的边边角,几案的正中央只摊着一张绢帛。
绢帛上没有字,只有奇奇怪怪的洞组成的奇奇怪怪的画。显然,是谢清刺的。
这个穿锦袍的人,竟好像看得很懂。一只夜鹰立在窗棂上,看着锦袍人看绢帛。
这个人看着绢帛,嘴里还喃喃念着:“她若不知受主是卫庄,现今大概都已到了。她的运气为什么总是这么好?”
那张奇奇怪怪的帛书上奇奇怪怪的画,难道讲的是谢清的遭遇?谢清为什么要将自己的遭遇告诉这个有些奇奇怪怪的人?听这个奇奇怪怪的人念叨着的奇奇怪怪的话,难不成是说谢清早想见卫庄一面了?
她怎么会知道卫庄?不会武功的人见武功登顶的卫庄有什么意义?
这个人反反复复又看了几遍,才将绢帛在灯油下烧成灰烬。抬手轻拍三声,立刻有青衣小厮躬身入内,听不到半点脚步声。
连一个随从伺候的小厮都有如此高妙的轻功,让人不禁好奇主人本身的武功到底达到了什么境界。
这人的声音端得是低哑温润,像是饱读诗书的世家公子。只听他娓娓道来:“青城的事,你重新安排人办妥当。顺便,让阿奇找人去查,昨日午夜武安城中无名酒家里的书生和屠夫。”
这些都是后话。
***
次日清晨,天光一线。
谢清睁开眼,看见一张放大的脸,脸上有两个甜甜的梨窝。她的眼神很轻很淡,没有刚醒人的迷糊水泽。太平静冷淡的反应,让抱着恶作剧心态的小丫头顿感没劲。
小丫头直起身子,嘟着嘴道:“我叫蜜合,很喜欢蜜合色的东西。赤练姐姐说你很适合蜜合色,所以叫密合来伺候你。”
蜜合果真给谢清换了一身蜜合色流水花绫衣裳,宽领博袖,裁减合身。小丫头上上下下地打量谢清几通,那神色像是看痴了。
蜜合身后的圆台上烛火已被掐灭,烛台移到了书案。一盘不算精致不算漂亮,却香气扑鼻的早点已呈上,还罩着透明的盏子。
小丫头伺候谢清梳洗,又伺候谢清用餐。谢清不是一个很讲究的人,却也不是没被人伺候过。所以殷殷切切的小丫头叨叨扰扰地围转着也没有搅扰她。
她本不容易被搅扰。像她这样清清淡淡的人,总是能随时随地沉浸到自己的世界中。
蜜合领着谢清出了屋子,从谷底走到谷口,再往右边的豁口拐去,绕过回廊、曲桥、石山,走进一间很大很宽敞的厅堂。
通报之前,蜜合十分不安地将谢清上上下下又打量了一遍。谢清的仪表很完美,唯一不完美的大概是她披散的乌发。她已然过了及笄的年龄,却不要蜜合为她挽发髻,只是从两鬓取了两绺发在脑后用小勾松松绾起。
厅里有三个人,三个人她都见过。
卫庄坐着,白凤和赤练立在他的两边。他的面前有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的正是那口又沉又旧的箱子。箱子已经打开,开口正对着谢清。偌大一口箱子,里面却什么都没有。这当然不是里面的东西已经被卫庄拿出来了,因为桌子上没有别的东西。
谢清在箱子前站定,目光扫过三人,还是那般清冷平淡,仿佛天大的事都不足以叫她失色。
“箱子是你带来的?”赤练笑着问,虽然是问,语气里外露的发难与调笑任谁都听得明白。
谢清却摇了摇头,“这并不是我带来的。事实上我连自己是怎么过来的都不知道。”
她的语气很诚恳,神态似乎也很真挚,任谁第一眼看去,也都会觉得她是很认真地再和你讨论一件很重要的事。
真的是这样吗?难道她不是故意“曲解”赤练的意思,故意岔开话题?
“你知道她不是这意思。”卫庄挥退赤练,“箱子是别人让你转交给我们的,现在箱子里没有东西,你说东西去哪了?”
——东西被你拿走了。卫庄的确把自己的意思表达得很明白。
“人家让我转交的是这口箱子,不是箱子里的东西。也许箱子里本来就没有东西。”
如果有些极重要极机密的东西要出手,不就是放在一口极普通的箱子里,托人转交这口箱子吗?好像不会有人光光托人转交箱子,却不要人家转交箱子里的东西。
赤练挑眉,觉得谢清强词夺理。卫庄挑眉,却觉得她很有趣。
如果谢清知道自己的歪理会引起卫庄的兴趣,那她大概会老实很多。
当一个人有了兴趣之后,心情自然会变得很好。所以卫庄现在的心情就很不错,说起话来的压迫也比平时淡了很多。
“你说得很有道理,只是箱子里的东西不见了,我也不好交代。所以我只好请你屈尊在这座山庄里住上几天,等我找到箱子里的东西,自然会送你出谷。”
简单点说,他要软禁她。
谢清耸耸肩,全然不在意。
在这样一个风景好、不无聊的地方,包吃包穿得住上几个月,似乎对于一般人来说,都是件美差。既然是美差,何乐而不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