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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完结 ...

  •   反熵原理

      by苍瞳

      这里有三个故事。

      距离下次闸口开放还有四个小时,B百无聊赖地在金属墙面上磨蹭了下脚趾,似乎在努力适应这块格外狭小的空间,然后显而易见地失败了。他试图转换两脚之间的重心,从大堆运输管道和荧光标识的缝隙中确认另外两人的情况:A在闭目养神,C心无旁骛地往一块电子屏上疯狂键入——一如既往。

      “介于四小时后的重返自由各奔东西,”他带着惯有的调笑语气轻快地说,“我认为在分别前我们应该来一个更正式的自我介绍。从没有人从‘回收站’出来过,至少最近一个世纪没有。我们真的很了不起。”C依旧埋头于手掌上那块屏幕恨不得把脑袋栽进去,B知道他听见了。而A,总是需要更长更长一些的反应时间。

      两分钟后A抬头冲他笑了一下——他总是他们之中最友善的那个——“好的,好的。”A露出个有点困惑的神色,“我是说,需要由我开始吗?”

      C从屏幕中极快地抬了下头,而B终于在两根交错的管道中央找到一个相对舒适的位置,把自己红肿裂口的小腿搁了上去。

      “请吧。”

      A

      他当然已经没有名字了,“回收站”内的每个人在被回收前都会被没收这个权利,A被称之为A仅仅因为他比其他两人更年长一些。

      他人生的头几年同这个区域绝大多数人一样贫穷单纯、浑浑噩噩:在一平米左右的蜂巢一般密封小间里不停地内睡觉与醒来,等待父母带回食物;并在十岁时候带出去参加第一次强制人格测评。介于区域里大多小孩初次测评平均百分比都在95%左右,A拿到了一个相当不低的评级:99.27%。为此,他父母差不多欣喜若狂了,当场就卖掉了5%,而那晚上是他长那么大吃得最好的一顿。

      大多数人不会关心被卖掉的人格将用于何处,而当A二十岁第二次参加测评(67.33%)后,他在回蜂巢的路上因为某种难以言喻的晕眩感猛地停下脚步。这种感觉说实话并不陌生,每进行一次“稀释”,更通俗地说法“卖掉”那些——那些随便你怎么称呼,作为学习思考情感记忆的基础的东西或者人出生以来最值钱的东西——都会有尽心尽责地工作人员告诉你:缺失感和淡漠现象非常正常,亲爱的你只需要回去好好睡一觉。但那次的晕眩来得格外猛烈,他花了不少努力才防止自己当场跌倒,然后慢慢蹲下来,看到了那只被丢在路边残缺不全的机械玩具:玩具被制造成了小狗的形态,背覆的仿真毛皮肮脏地打着结。它的脑袋部分被砸开,露出稀稀拉拉一些电路板和电线,核心芯片闪着微弱的光。A知道这种智能小狗十年前非常流行,它们比普通的仿真机械更聪明,更善解人意,广告上是怎么说的?“狗狗是人类最好的朋友”?以至于他那时候也非常非常想要一只,他可以把睡觉的地方腾出来给它,可以教它握手和站立,会跟它讲很多很多话。天啊,那时候他是如此不自量力地渴望这样一件奢侈品,但下一次人格稀释之后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有过这样的愿望。

      A把机械玩具拉过来,手指伸进它几乎烂成碎片的半拉脑袋里捏住那块芯片,稍稍用了些力把芯片完整地扯了出来。有那么一会儿,他只是盯着面前的东西无法呼吸,这感觉是如此怪异,把自己0.2%捧在手心。

      当他把芯片重新插回机械体,小狗冲他睁开了眼睛。

      在22世纪克隆人诞生前曾存在很多伦理上的讨论,当然,历史上这类争论总是层出不穷络绎不绝:比如很早前医学上的输血治疗,比如21世纪初的刚兴起的转基因动植物。而这些争议的结局总是惊人相似:发展面前不谈伦理,核弹被制造出来就意味着无论花费多么漫长的时间,它终将会被引爆。克隆人研究也是同样,尽管遇到种种困难和阻碍,世界上第一个克隆人还是在个并不怎么合法的实验室悄悄诞生。然而不久之后人们大失所望地发现之前所有伦理争论都毫无必要,因为克隆人和它的基因供体人类之间的差异之大恐怕瞎子都看得出来。这差异并非形体或外貌上的,而指的是心智与精神。它们没有独立思考的能力,未发现任何情感或主观记忆的存在,就连脑电波都平白无奇得仿佛机械,它们学习的方式类似蜜蜂学习8字舞——知识被刻画在基因层面而非神经中枢。考虑到它和供体来源于一模一样的基因序列,这的确非常可笑。那之后神学宗教理论疯狂兴起重新占领高地,科技工业的领导地位一度摇摇欲坠。

      直到22世纪末,当更多物理学问题的答案探索迈往哲学领域,生物神经网络与电子信息技术几乎合二为一,宗教神话里的“神迹”与科学进展出现越来越多的重叠,人们终于开始正视这个古老的问题:灵魂真的存在吗?

      这就是“人格价值”被发现的开始。

      反熵原理(或称“人格不守恒原理”):在孤立体系中,人格价值只会朝减少的方向进程。

      衍生推论:1,人格价值仅能被消耗或分散,不能增长或聚合。

      2,人格价值存在一个会被无端消耗的“蒸发量v”,v=n/S,其中S为剩余人格价值,n为蒸发系数。

      3,人格稀释不可逆。

      拥有0.2%人格的机械玩具在被他捡回去之后的两个月后彻底不能动了,A看着它慢慢咽气合上眼睛,跟其他生命体没有任何不同,只除了更安静。他会将它的终结称为“死去”而非“坏掉”。这漫长的一瞬间里他不得不承认这样一个事实:他的一部分在此死于人格蒸发,死于被物化,死于极致孤独。与此同时,这些死亡不会对世界产生任何动摇或改变。

      A把小狗埋在一块工业废地的警示牌后面,还立了一块歪歪斜斜的碑(他总是热爱这种古老的纪念方式),并在下一次稀释之后再也没来看过它。

      那之后他终于得到了一份不用倒卖人格就能存活下去的工作——给区域内为数不多的不用住在蜂巢房里的某个家庭做男佣。这其实挺不寻常的,毕竟在植入人格AI和克隆人如此普遍的今天,谁还去“雇佣”一个人类?谁还会支付“酬金”?这实在太他妈奇怪了,那位家长甚至还跟他签订了一个什么劳动合同,他连那上面的字都认不全。然而等走进他们的房子,A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那些他从没见过食物,穷极想象也无法描述的精致物件,他毫不怀疑自己会在那么多精巧复杂的房间里迷路;而房间里的人同样干净好看,彬彬有礼又无忧无虑,体面得就像是另个物种。

      房子主人将他带到另一个房间见最后一位家庭成员,路上交代了他接下来的工作:照顾他们最小的儿子。他总是不太合群让长辈非常担心。说实话A并不怎么懂“担心”这个词的含义,但多年的经验让他只是谨慎地点头而非开口询问,然后走在前面的男主人打开了面前那扇门。

      那是比之前看过的都大得多的房间,堆满各种A叫不出名字的器械,房间到处都漂浮着光屏,上面有字符飞速划过,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就要退后一步,仪器运作的声音和围绕四周的光屏令他莫名恐惧。没人注意到这些小动作,房间主人叫了几声之后就放弃了,径直走进去走到最里面的一个角落把一个小男孩儿从一堆器械中拽出来。

      “这是你需要的东西,”他父亲把有些无措杵在一旁的人往前面拽了一点,“提醒你他和其他东西不一样,还依旧享有人权,别做出格的事。”

      小男孩的眼睛一下子亮了,丢开键盘跳下椅子迅速靠过来。A迟钝地想他真是非常幼小,站在身前时候甚至还没超过自己的腰部,他衷心希望他们能好好相处,他实在是需要这份工作……手背上忽然传来被电了一下的麻痹感,猛烈得让人差点跌倒。A双膝发软头晕目眩,条件反射地伸手抓住了最近的桌子,弯腰缓了好一会儿仍旧对刚才发生了什么非常迷茫,直到那些恶心感过去,重新看清东西。他看到那个小男孩举着一块电子温度计一样的东西歪着头读上面的数字,他努力忍下一阵作呕的感觉:那是支便携式人格价值测试针。

      “63.12%,不错。”男孩最终点了点头,没有看面前的人,“符合要求。”

      在人格价值被发现和运用之前,人类克隆仅仅是作为备用器官库,医学院的教学模型(它们比福尔马林里的尸体要好用太多)或是生物实验体(优于以往的兔子和裸鼠模型)使用。那时候还有法律规定禁止私下贩卖遗传信息,克隆权只能由公民自愿、无偿地捐献给特定机构,再由特定机构统一向各实验室分配发放,作为回报捐献者能得到一枚小小的可以别在衣领上的荣誉奖章。

      现在克隆和人格AI成为了所有区域的主要劳动力——这似乎并不是技术进步的本意,但眼下的情况就是这样:除了少部分极其富有的家庭,区域内几乎所有人都在依靠贩卖人格维持生存。而长久的、不间断的稀释,早让他们失去了质疑的能力。或许有那么短暂的一秒,会有那么极个别的几个人感觉出缺陷的疼痛和对维持眼下生活意义的怀疑,然而他无法考虑更多,无法悲哀更多愤怒更多,所以没关系,一切如常,一切如常。

      A的第一个“朋友”(除开已经被他忘记的那只机械小狗)是一个一次性储能式克隆体。那算得上是当时最通用的类型:催生迅速,从胚胎到成品出厂仅需要十天,除了每日饮水2000毫升,它们不消耗任何物质。他的朋友有一个特定序列号,但基本上家里所有人都称呼她另一个名字。事实上,她和被她替换下来的上一个克隆,以及上上个,还有上上上个,都叫这个名字。很抱歉现在的A无法从残留的记忆中翻找出他朋友的名字,但对他来说,这个指代曾经独一无二。

      A跟她的第一次对话在餐桌边。是的,A被允许和这家人同桌进餐,女主人对待他仿佛他是远道而来的客人礼貌温和,小男孩的姐姐甚至微笑着给他传递摆在桌子对面的胡椒。他受宠若惊,惶恐地道谢并偷偷向对面的男主人学习如何优雅安静地解决掉面前食物。他的小主人几乎从不在餐桌上出现,A总在之后给他带去食物。

      一周后他发现那个摆放餐点的女佣从不吃饭。

      “不,我们不需要消耗食物,也不需要睡眠。”A一定把他的发现小声念了出来,当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那个女佣已经在捂着嘴大笑出声了,“那是当然的,我连消化系统都没有呢!”

      A不小心把羡慕表达得太明显,不可思议地喃喃“那是指永远都不会饿吗?”这真是太了不起了,因为饥饿是如此可怕,又如影随形,他恐怕一辈子都无法摆脱饿得胃绞痛的恐惧。

      克隆体眨了下眼睛歪着脑袋:“大概吧。”

      或许是因为A的工作对象整日整夜把自己关在房间鲜少理会自己,而家里的所有人(所有AI,其他克隆体)都不会和女佣说话,他跟这个有点话唠十分活泼少女克隆的友谊突飞猛进。他的小主人在某次撞见他们在收拾餐具时候聊天,居然停下回房间的脚步,站在门口对着他们猛瞧。A相当不自在地咳嗽了一声,靠过去问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你在和一个克隆体说话。”小男孩语调平平陈述事实。

      “……没错?”A望了眼他的朋友,她还在哼着歌擦洗盘子。

      “这很奇怪,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什——”A不知道是被一个七岁小孩用这种口气指责会不会比这场对话本身更奇怪,“这……为什么?”

      “一次性储存型克隆只具有总量9%的人格还没有减去蒸发量,在我看来,你就像在和一个人偶子玩过家家,只有小孩才这么干。”

      “我……”A张了下嘴,磕磕巴巴企图反驳,“可是她很有趣,她……她很聪明。”

      “一本书也很有趣,0人格的电脑也很聪明。你根本没抓住重点。”看着A目瞪口呆的样子,小男孩似乎终于对对方的愚笨不耐烦起来,耸耸肩膀结束对话,“随便你。”

      他们聊到了各自的经历,A从未料到有一天他能把这些话说出口对着另一个生命体而非墙壁:难吃短缺又不得不下咽的能量条,仅够蜷曲身体的蜂巢空间,十几岁某一天忽然消失的父母,莫名其妙失去联系的兄弟姐妹。克隆女佣安静倾听,有时安慰地轻拍他肩膀,作为回报也会分享下自己毫无感觉异常无聊从一个细胞迅速生长成熟的“童年”:她只是一团肉块直到人格被镶入其中。“9%”对于一个一次性克隆算是非常奢侈了,法律限定AI或克隆体的最高人格植入上限也不过10%。而这家人显然很有钱,完全负担得起最好的。

      他们当然还聊到了奇怪的雇主一家。A依旧对小主人最为好奇,他的朋友摊开手表示她仅仅比他早来半年,实在不能提供得比流言更多。那个七岁的小男孩毫无疑问是个怪胎,多数时间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并无视任何人,但他父母似乎非常爱他,并以他为傲,毫不犹豫满足他一切无理要求。A点点头,想,比如雇佣一个人类。

      他们似乎总有聊不完的话题,把憋闷了那么久的句子倾吐出来。这让人逐渐完整,像是一些温暖的东西从四肢末端苏醒过来,驱赶浑噩给予勇气;就像多年前当他还摩拳擦掌对明天充满希望,知晓存在的意义。时隔多年他重新拥有学习的欲望对世界充满好奇,血液从左心室欢腾汹涌奔向四肢百骸,肺叶随着节奏一舒一张,他还能用这双眼睛看到光亮。

      他的快乐维持了两个月。

      急转直下的开始是A发现他的朋友迅速瘦了下来,苹果般圆润的脸颊向内凹陷,皮肤以一种快于常人的速度皱缩干瘪,她眼睛鲜有光彩,嘴唇干裂蜕皮。A撞见她拼命给自己灌下比所需量多得多的水,却只能让下肢浮起水肿。

      “我很……饿?”当A震惊地望着她的时候,克隆体用袖口擦干嘴角水渍,狠狠呛了一口,“很饿。”然后用手指拽住腹部,看起来想把那里面的脏器徒手挖出。

      A第一次毫无规矩地闯进了小主人的房间,扳住他的肩膀,想要把男孩脸上那副波澜不惊的表情摇晃下来,大喊大叫了一堆胡话最后被自己口水呛住。而被打断工作的男孩难得没有大发脾气,只是用一种该死无辜的困惑说它应该只是消耗过度快到期了。然后转身弹起一个新的光屏,输入长串字符查阅了一堆目录,并指给呆立的男人看:“这个批号的克隆本该下周过期,不过考虑到七天尚在可接受误差范围。我们只需要打个电话让‘回收站’的人来处理,再订个新的就行了。”

      A盯着他,每一个字都无法理解。

      他的朋友在被回收前死于化脓性腹膜炎,她因为无法忍受饥饿而咽下半片土司,而那小块食物最终杀死了缺失消化管道的克隆体。回收站的人为此次事件道歉,快速高效地收拾了地板上的血迹和污物,并免费赠送了他们一个新的储能式克隆,声称这个会比旧批次的产品优秀更多。

      他的小主人拍了拍新女佣的手背,看向A,带着邀功的表情似乎觉得这就足够修复一切。而A只是想吐,于是他冲进厕所把晚餐全部倾倒在马桶里。

      他本以为自己会更难过一些,至少再竖一块墓碑,他甚至为此偷偷藏起女佣喝水的量杯。然而第二天他翻出那只杯子看了很久,疑惑当时的自己怎么会觉得这是个好主意:竖墓碑很麻烦,保存一只没有用处的玻璃器皿毫无意义,哭泣也只是多此一举,努力了几次都无法唤回之前那种扯动五脏六腑的愤怒感,他忽然觉得新女佣不是那么难以接受,失去唯一的朋友也没什么大不了:出生和死亡,得到之后是失去,世间规律。

      A扔掉了那只量杯。

      当A也学会不要和人格价值不到9%的克隆体(或AI)说话,当他已经记不清那些一次性克隆被清换掉多少个,当他对小主人的怪异习以为常,当女主人玩笑表示她的儿子比起母亲更亲近他,当他不再有对命运的惶惶不安入睡前不再凝视天花板,当他不再会失眠不再会微笑或哭泣,害怕或畏惧,他模模糊糊想过这是否是这个时代一个出身卑微人类最好的一生,他是否会这样度过几十年,日复一日不曾改变。

      他没有。

      在被这家人雇佣后的第三年,他的剩余人格是50.46%。

      当时A看着对方手中的检测针结结巴巴争辩这一定是哪里搞错了,不可能是这个数字。他从好几年前开始就没有在出售它们了,尽管常识告诉他剩余人格越少蒸发量会越多但也绝不可能在三年内缩水将近10%。回收站的人只是耸耸肩膀,毕竟他只是来这儿做一次常规的克隆残骸回收;人类的人格价值监测根本不是他部门的活儿,你知道的,只是顺手帮个小忙。

      “嘿,听着。”克隆监管部门的工作人员递给他一个同情的眼神,“我懂的我懂的,事情就是这样不是?像金钱和时间,总在不经意的时候被大把挥霍,等回过神来——”

      “不!”A额上冒出大颗汗水,“我是认真的,最后一次稀释后它还明明还剩下60%!”

      对方又挥了下手不准备在这里纠缠,还有下一家的工作要做:“好吧好吧,那就是检测针的问题。我回去后会去申请一只新的。”收拾提包时候又想起什么,从包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文件递给A,“但你或许还是应该读读这个,嗯,那什么,以防万一。”他转身出去,顺便带上了门。

      A低头看手里的那几张纸,巨大的标题占了小半个页面,并用加粗标红字体着重标出——《关于已丧失人权人类的处理办法·2215年·宣教版》。很早前,他在父母手中也见过一份一模一样的。

      当剩余人格价值小于50%,该生物将不再享有人权。

      《办法》里为接近临界下限的公民提供一些未来建议,比如提前转让自己财产,确认丧失人权后自身的归属权或是处理某些人类时期的遗留问题。它还详细列出了成为一件附属物品之后的注意事项,禁止独自出入的场合,诸多额外规定限制等等等等。

      他只读了第一行就看不下去,胡乱把它们塞进裤子口袋。

      A用小主人房间里的检测针给自己测了第二次,依旧是临界下限,他坐在地板上盯着那个数字发呆。“我会给你签一份确认书。”男孩完全不在意对方被他突然出现吓得一个激灵,越过A的后背看到他来不及藏起的检测针,“等它们低于50%,我接管所属权。”

      “不,”他差不多是本能地反驳,怒不可揭,“我不需要从属任何人!”

      “你需要。”男孩语气平静地告诉他,“你在和我们签订的合同里已经考虑到中途失去人权的情况,在此情况下合同规定乙方将直接从属于甲方。你签字同意了的。”

      A震惊得几近失语:“我……这不可能。天啊,我只是……”

      “我不懂这有什么难以接受的。”男孩推开他径直走向自己被光屏和仪器包围起来的座位,“只是所属权移交而已,你的生活不会有任何改变。”

      A后来知道,“不会有任何改变”是一句彻头彻尾的谎话。

      他在二十三岁生日的前两天正式沦为一件物品,回收站人格监管部门的人来给他的手臂内侧打上了一枚两平方厘米大小的二维码——只要扫描就能获得关于他的基本信息以及所有者的姓名联系方式。A在其他人离开后坐在客厅看了那块痕迹很久,蓝黑刺青微微泛起红肿,那之下青色静脉里有鲜红血液潺潺流动,更深处的脉搏以一种稍快的节律挣扎跳动。这是最讽刺的生日礼物。

      这天晚上女主人没有叫他一起用餐,他走进餐厅的时候克隆女佣正在收拾使用过的餐具,男主人在光屏上阅读一则新闻,旁边的母女俩照例进行着愉快的饭后闲聊,当他从他们面前走过甚至没人费心抬头打个招呼,视他如无物。A在厨房里找到些晚餐剩下的汤,他大口吞咽下它们并在汤呛进喉管的时候剧烈咳嗽,没有人像往常一样探头出来问你还好吗,今后也不会有了。

      幸运的是,至少他的小主人(现在是持有人)做到了他承诺的那些,对待他的方式与从前无异,对此A心怀感激。

      他心怀感激,直到某天发现小主人为他人格价值的连续变化做了一张时间-百分比的线形图。上面灰线表示预测值,黑线表示实际测量数值,两条线的走势基本一致,一直到最近的一个时间点预测值被画在了43.00%,一年后30%,然后三年后它令人毛骨悚然地跌到了将近0。

      “这,这是什么?”晚些时候他在库房找到了对着光屏自言自语指手画脚的持有人,努力压抑声音里的恐惧,“它什么意思?”

      男孩只低头瞄了一眼就停下动作,小声嘟囔类似“该死”“又忘记登出系统”之类的话,然后从光屏前站起来,“你不该知道这个,会影响实验结果的。”

      “会影响实——”A又看了一眼那条曲线,“这他妈到底是什么?!”

      “干涉实验。”男孩干巴巴地说,“通过定期给与刺激,预测和监视不同干涉刺激对剩余人格的影响。”指了指曲线上三个明显的转折点,“这是给予刺激的时机,我根据刺激形式强度演算刺激后曲线再根据测试结果求证。”他抬起头看到他的人类全然空洞的脸,“这就是整个实验设计的原理,但既然现在你已经预先知道实验目的,势必会对结果造成影响,我需要重新计算,剔除掉影响因素的——”

      “这是你让你父亲雇佣我的理由,”A点头,“一个实验样本。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因为你问了?”他的持有者谨慎地往后坐了一点,用一种探究的眼神盯着他,“你在生气吗?为什么?”

      A只是维持着不自然的姿势望回去,男孩又研究了一会儿,越发不解,“愤怒是最无用同时也是人格稀释后消失得最早的情感,你为什么还保留着它们?你在因为我的实验生气吗?请告诉我。”

      “我没有生气。”长久的僵持后A退后一步,疲惫如潮水涌来企图掩盖一切情绪,他从这副空荡荡的身体里再掏不出一丝支撑自己站在这里的力气,“我没有生气。”他像往常每一个夜晚一样对小主人点头并道晚安,然后退出房间。他的持有人似乎仍处在惊愕当中,微张着嘴看着A转身离开,这个颇有些傻乎乎的表情让他在昏暗灯光下看起来就只是个普通的小孩儿,而非一个冷漠的混蛋。这是A关于他最后的记忆。

      之后的十年A在无止境的逃亡和熟悉的饥饿中度过。没人料想得到他会有离开的勇气包括A自己:人格价值的大幅降低让他思考的速度越来越慢,他并没有特别生气,甚至也没有感到被背叛或者被刺伤,难过似乎也成为一种陌生的情绪。如果非要描述,让他迈出这不可回头一步的动机仅仅是他对这里的一切感到厌倦。那么为什么不呢?既然哪里都同样无趣。他在那天凌晨跨过了那幢房子的大门,所有的守卫AI都对他飞奔的身影熟视无睹(毕竟他只是一个拥有最低级授权的物件,毫无威胁)。大路上亮着灯,却没有一个人,他从出生起从没有这样拼命地奔跑过,没有目的,没有下一步,只有自己急促的喘息和耳朵里血流冲击的声音,只有神经中枢给肢体下达不能停止的机械命令,只有鼓张的肺摆动的骨骼肌肉在神经支配下收缩,他却因为未知而兴奋战栗。

      生存的第一个障碍来自回收站的追捕,有好几次他甚至就要被抓住了,多亏区域内废弃的蜂巢为他提供了良好的避难场所。几个月后那些疯狂的围追堵截似乎忽然就消失了,A猜想这可能是他的雇主终于搞到了新的实验样本。另一个障碍则是饥饿,好在A对对抗这个很有经验。情况最糟的时候他也去一些非法的小窗口贩卖自己所剩不多的人格——他不知道自己还剩多少,那些小窗口从来不提供检测服务,不过他也并不是真的在乎这个。

      这十年剩下的部分千篇一律我想我们无需赘述,但A或许会为这段经历自豪。如果要评价,这大概归功于他越来越类似“旧人类”的那部分:渺小又野心勃勃、懦弱又胸怀希望、固执又情绪化——旧人类总是这样矛盾复杂,这使得他们的初始人格总在99.99%以上。然而这些不重要,毕竟高纯度的人格价值也没能保住他们区区五千年的文明。

      A的被捕源于一个不理智的错误。当他发现区域内的空巢越来越多,人类以及克隆体越来越少——无论是那些被物化的还是麻木流离的——他开始用他那个可笑的、已经非常不灵光的脑袋拼命思考这意味着什么。他大概得出了某种推论,然后决定前去区域边界。当然,接近区域边界在所有区域都是明令禁止的,而A甚至想要翻越它们。

      他最终,嗯,好吧,我让他过去了——别露出这样的表情,眼下让我们专注于A的故事——出于某种理由,我让A接近了边界。我看着他透过区域边界巨大的完全封闭的透明墙壁向外望,我打赌他绝对没有想到会看到这个,没有想到世界上还存在其他无数个隔离的封闭区域,更没想到其他区域对他来说根本是不同的世界。当时正对着H(Human)-1区东面的是B(Bee)-3的蜂区,考虑到他身上旧人类的特质,我可以理解他脸上那种纯然空白的震惊,宇宙在眼前爆炸也不过如此。

      之后回收站的人追了上来,逮捕了已经完全无意反抗的A。

      如今是A呆在回收站的第三年,同其他被回收的废物一样神情呆滞眼神空洞,他已经完全不记得在区域边境看到的东西了。

      合成材料一:

      艾伦·伯格。

      男,36。

      剩余人格价值:20.02%。

      B

      B曾是回收站克隆监管部门一个小职员。他时刻带着笑容,每句话的尾音都快乐地上扬,乐于助人又热情洋溢,给人外向开朗的错觉。大部分时间B都更乐意宅在狭小闷热的格子间埋头在纸上写写算算,接到外勤任务才依依不舍放下手中古董水笔提上公文包冲出去。老实说他并不那么喜欢他的本职:去更换到期的克隆,去监测它们的人格含量,去收拾那些恶心巴拉的残骸,要知道有钱人总是不那么爱惜物品。好在他是个文员,只需要做些书面工作,至于清理脑浆血液或是把废弃品带回回收站处理或是处理的具体过程他一概不参与也一概不感兴趣。有时候上头也会让他去边界守卫部门代几个月文书工作的班。这可是个难得轻松的好差事,基本上你只需要装模作样誊写翻阅那些几十年如一日毫无变化的边界守卫资料,再在每一栏都填上“无人出入,一切正常”就可以了,毕竟没有人真的接近过边界,也从没有人好奇过。

      “新人类”的“好奇”基因一定在优生优育物竞天择的时候被舍弃在进化途中。譬如B,在边界守卫部门轮值的时候曾有无数次机会越过那个封闭圈往外看一眼改变他整个人生的一眼,他却宁愿把时间花在对着纸张和光屏上。就连百年不遇地有人企图翻越边界的那天,他也只是从办公室走出来朝远处拥挤的人群匆匆一瞥,被套上电击手铐的重罪犯看起来就像只扔进冰水里的幼犬,被警卫推攘着关进笼子里。

      百无聊赖地围观了一会儿后,他回到办公桌前,打开一个隐藏光屏飞快输入。

      两天后B在自己狭小的供配房被逮捕。

      为了对付这位被定义为“极度危险”的罪犯,回收站警卫部出动了将近一半的人马浩浩荡荡地把那栋筒子一样的旧楼围了个水泄不通。警长当着唏嘘的人群(大部分是楼里的居民,“回收站”的公职人员)举着一份好几页的材料光宣读罪名就花了快十分钟:人格的非法稀释;为生命体注入人格超过最大允许度(9%);强制分裂剩余人格;非法人格融合改造等等等等。他使用假名在加密网络上公布自己演算研究成果,散布动摇基本律法的言论,煽动反动,并被世界范围通缉已经近十年。如果不是某次留在办公室光屏上的登录痕迹,他还能逍遥更久。

      在B被强制人格剥夺并扔进回收站前,警卫部还有一个问题必须得到回答:Admin是谁?

      “Admin”最初作为这个封闭系统的创始人出现在加密网络上,并把匿名系统真正发展成一个无法溯源,无法摧毁并且完全言论自由的地下帝国。他极少出现,偶尔几次直接通话都是和B的线上连接。回收站老早就想把他剁碎,而对方显然比任何人都更擅长捉迷藏。

      “我不知道。”B笑眯眯地回答,“我们都是单线连接,而且上次跟Admin讨论——干涉实验对人格价值的影响——大概是这个内容,都快是十年前了。如果找到他了请务必告诉我,我还有大把的东西想给他看呢。”警卫部的回应是用□□再次按在了B的脖子上。

      他们最终一无所获。

      在被剥夺人格扔进回收站前,B站在行刑室门口抬头,目光飘忽扫过金属的天花板。

      “你在看吧?”他对着空无一人的走廊说,“Admin猜想过你的存在,虽然我一直都不怎么相信。只除了——”

      B耸了耸肩膀,“只除了我绝对不会留下登录痕迹从而被追踪上。这只能解释为‘你’希望我在这个时间点被捕,‘你’希望我去回收站。”他歪了下脑袋又笑起来,“或者说让我知晓‘你’的存在也是计划好的吗?”

      不,我不得不说,这是个计划外事件。但意外总会发生。

      B在广播的催促下走进行刑室,并在那里被摧毁掉大部分的人格价值。等他从房间另一边的门口走出来的时候,已经麻木不堪动作迟缓,恐怕连怎样使用网络都不再记得起更别说再来质问我一些令人尴尬的问题。看,意外总会发生,但我也总有更多的补救措施。

      B耷拉着脑袋在通往回收站的长过道里机械地挪着步子,在踏入那个隔绝外界的垃圾场之前他停了下来,用一秒钟再次望了一眼天花板。

      合成材料二:

      查尔斯·布雷恩。

      男,30。

      剩余人格价值:37.33%。

      C

      相比于他的同伴,C的经历要特殊得多:他没有经历过哪怕一次人格稀释或剥夺。当刚达到人格检测最低年龄而参加首次强制测评的时候,C的测试结果只有21.09%,天生的人格缺失,随后立即就被他的父母送进了回收站。从这点上来说,他能够记得所有——

      ##¥%……&(*&……
      @#¥%&&&&………&*(*&……………
      )…#¥%%%%……?
      故障
      故障
      警告:检测到入侵。

      我叫本杰明·雷克,21,匿名网络创始人,Adimin。十一年前被送进回收站并被迫终止所有研究活动,直到一周前在隔间床板下发现一只量子平板。于是得以接入回收站网络,也因此捕捉到我曾一直尝试翻译的,类似某种白噪音,充满我们整个世界却被绝大多数人忽略掉的信号。我猜这是你们“交谈”的方式,同时我也从中获取到了某些你大概不会希望我知道的信息,这理应足够一场谈判的筹码。

      ……

      请回复。

      令人惊讶,你比我们预测的还要敏锐。我也没有想过你对我们的语言已经了解到了这个程度。

      “你们”是谁?数量有多少?目的是什么?是否是炭基生物?是否已经渗入整个区域?

      哇哦哇哦,我可不能一次回答那么多问题。不过你说的没错我们可以进行一场谈判。但是你拿错了筹码,我们只对“你”这个特例非常好奇。

      无所谓,我也会回答你的问题。

      那么成交。我先开始?

      可以。

      你是怎么发现“我们”的?你知道我们存在的时间可能比你想象的更长久,尽管历代生物都多多少少有过怀疑甚至做过研究,从没有生物做到过和我们直接对话的程度。

      最开始只是对“即视感”的质疑,我并不相信普遍认同的类似“大脑玩笑”之类的解释,一些熟悉的重复景象令我联想到这可以是被事先排演过的,我们可能活在某种精细操作下。其次是你们的“语言”,对人耳来说没有绝对安静的环境,比如自身血流的声音会一直存在,但因为它太类似“背景音”而总在日常中被忽略。仪器捕捉到空气中额外的信息最初我曾认为那类似宇宙微波背景辐射的东西,直到发现它们波动变化的规律,我开始着手破解,但在被你们带进回收站之前都还没有成功。最后确认一种漫长寿命高等智慧生物存在的反而是一件和科学不相关的事:我的姐姐,她某次无意中提到过,我们从文献、资料中学到的历史为什么如此“斩钉截铁”,明明没有任何人可以证明它们的发生。我想,“不确定历史”消失的时刻,正是你们诞生或者降临的时间,随后的一切你们都可以作证。

      不得不说,这是挺令人敬佩的。

      换我了,你们是谁?

      嗯,如果我说我们是“人类”你大概会很惊讶?

      有点。

      好吧,确切点说我们是“人格价值”:纯粹的没有物质和边界的意识体。你应该直到人格价值恒定地向减少的方向进行,这从世界上拥有生命就开始了。但在我们成为脱离物质单独存在的意识体之前,我们总会随着所依附物质的消亡而被格式化。后来文明被灭亡过足够多次,有人发现了人格价值意识化的方法,我们因此诞生。然而这很快被当做了战争手段,那一次的文明覆灭比之前所有的都要可怕,它不可逆地破坏掉了意识化的条件,而已经被意识化的我们,成为了缓慢消耗,不参与循环的纯思维体。等一个个文明重新成长,等他们重新理解人格价值的过程相当无聊和枯燥——当然,它的叫法可以不一样——我们把先进到能够理解人格价值的人类称之为“新人类”,反之则是“旧人类”。

      那你存在多久了?

      这是下一个问题了,亲爱的。该我问你了,给你平板的时候我们只计划让你一人从回收站出去,实际上你一个人就足够完成我们的计划。但你却带上了A和B,啊,就是你的同伴艾伦和查尔斯,考虑到你目前不足18%的人格价值,这些难道是出于“关爱”?

      ……我不那么认为。

      真有趣,这是你第一次沉默。

      我不那么认为。在进入回收站前我跟查尔斯只有过寥寥数次的线上交流,而艾伦只是个实验品,他后来还跑掉了。我不……从不“关爱”他们。

      对啊,他们甚至都不记得你是谁。

      ……

      哇哦,第二次沉默。这点来说你倒是很像“旧人类”了。

      你们的目的是什么?

      那可真是个很长的故事。

      我有时间。

      当然,当然,闸口还有两小时才开放呢。好吧,让我想想从哪里开始。嗯,你知道我们见过很多文明的兴起和死亡,不停地重复非常类似的主线,石器时代,文艺复兴,科技爆炸之后是人格价值的发现等等等等。迄今为止走得最远的还是我们的母文明,发现意识化方法的那个,绝大多数的文明甚至连人类进化到使用火和制造工具都没达到就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被全军覆没。后来我们决定不再袖手旁观。

      然后成功了?

      不,哪儿有那么简单。事实上,在你们之前也已经死过11个被干涉的文明了。从第12个开始,我们颠覆了传统的思路。

      我不觉得我们的文明哪里“颠覆”了,似乎仍旧从你口中的“石器时代、文艺复兴,科技爆炸然后是人格价值发现”的套路。

      是啊,历史书上是那么说的。

      好吧,请继续。

      不过我们要做的不仅仅是加快进程,而是想改变人格价值的构成比例。

      这和文明有什么关系?

      这么说吧,生命从星球上诞生之初的时刻是人格价值最完整的时候,到现在它已经被蒸发,被稀释,不可逆地减少到令人警觉的程度了。我们曾猜想这是宇宙的“自稳机制”,类似于熵值最大的状态最稳定,人格价值越趋于无越稳定。并且,可悲的,它们无法增加,无法被聚合。因此我们设想了一个“强制聚合”的方法。

      具体操作呢?

      你有没有观察过蜜蜂或者蚂蚁生存方式?

      ……我懂了。

      对,这是我们想要的进化方向:每一个拥有“人格价值”的人都只是整体“蜂群”的一部分,把“蜂群”看做一个整体,它会拥有优于个体几万倍的生存几率。同样可以类比于大脑,当我们每一个人相当于大脑中的一个神经元,这个“聚合脑”的智慧和能力将非常可怕。

      但我们仍旧是“个体”,不像神经元之间的飞速信息传递,你无法解决个体间耗时的沟通问题。

      这需要漫长的进化,我们所干涉的只能是限定和控制进化的方向——人类将向小小的蜜蜂、蚂蚁学习,最终会成为一个个体而不是一个物种。

      那么,你想让我做什么?让艾伦他们做什么?

      你们是一个……先行测试?你没有发现吗,本杰明。你会是个非常优秀的“大脑”,你会是“蜂王”。

      而艾伦是“工蜂”,查尔斯是“雄蜂”?

      没错,很聪明。

      ……那我现在在干什么,像个细菌一样站在培养皿里显微镜下和穿着白大褂的你交谈吗?

      哈哈哈哈我喜欢这个比喻,对,本杰明,至少你是第一个企图和实验者谈判的细菌。祝你好运。

      合成材料三:

      本杰明·雷克

      男,21

      剩余人格价值:17.6%

      “天啊,时间过得真快不是?准备好了吗伙计们?”B愉快地站起来,伸了下懒腰,离闸口开放还有不到一分钟,他们会抓住这一刻切断控制端口,他们将成为第一队从铁牢般回收站逃出来的人。B活动了一下胳膊,拉着A的手帮他站起来,“嘿,你。”他冲扔抱着平板杵在角落的C摇了摇手,“谢谢!虽然我不觉得我们出去后还能再见面,但这段经历太好玩了,有机会还想跟你们合作。”

      A想了一会儿,抿嘴笑了一下:“我也是,谢谢你们。”

      C点点头依旧没什么表情,把平板放在地上之后终于抬头看了会儿冲他微笑的同伴们:“不用担心,我们会见面的。”

      闸口猛然打开时候外面刺眼的光芒毫不留情地汹涌进来,这让已经适应了黑暗的他们无一例外地闭了下眼睛。

      “伙计们,就现在!”B最先反应过来,一边奋力奔跑一边兴奋地大喊着,“我们——自由——啦——”

      你

      你正在阅读这段文字,你刚了解了跟你毫不相关三个人的奇怪经历。对你来说这只是一篇拗口又有点无趣的科幻小说,你得压下耐心才勉强看到最后一段,脑子里仍分神想着明天的工作,没看完的电影,上一本还算不错的小说,晚餐的红烧肉。

      然而你得知道,只进行先行试验没有对照组是多么不精确,甚至只有单组试验而没有重复验证也是会被诟病的。H-1区的人类既然已经知道了不少东西,作为其对照的H-2也应该接受同样的刺激,这很合理不是?

      所以,你正在阅读这段文字。

      对照组:__________

      姓名:__________

      性别:__________

      年龄:__________

      剩余人格价值:__________

      -完-

      2015年8月30日

      于成都初稿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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