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歌传说》邱泽羽

1、夜半高歌

　　阳关城，风沙起，风沙落，地处边陲，如同它的名字，西出阳关无故人。
　　夜来临，静，寂寞无边。
　　纵是最繁华的主道，也只有少数几家挂着灯笼，其中一家就是万红客栈。
　　这座小城中唯一的客栈。
　　老板的名字就叫做万红，一个年过三旬的可怜寡妇，挽着一头坠马髻，斜插一支褪色了的素银簪子，穿着一身粗布青衣，正坐在客栈门口，右手拿着柄纸扇,慢悠悠地给炉子扇火。
　　阳关城风大，天冷，八月底就凉下来了，如今已经是十月份，外面的风又多又大，客栈内早早地就备下了炉子。万红就这样每晚扇着风，时不时地打个盹儿，日子倒也惬意。
　　今夜，万红依旧如此，扇着扇着就困了，然后半夜猛然惊醒。
　　吵醒她的是外面的歌声。
　　“青陵台畔日光斜，
　　歌断小山枝上月。
　　贾客怨离秋草青，
　　君家浓酎我狂歌。
　　遥忆青青江上岸，
　　蝶舞莺歌喜岁芳。
　　浓岚横入半江青，
　　十分深送一声歌。
　　……”
　　悲怆的歌声，夹杂着几分空灵，仿佛是从地狱中爬起，响彻在这寂静的夜里。
　　每次高歌都不离一个青字！
　　每句吟唱都不离一个歌字！
　　万红身子不由得发抖，青歌！是青歌！
　　古有碧血，而后今有青歌。
　　青歌出，必见血光！
　　所以万红一听见歌声就醒了，往炉子里添了把柴火，迅速躲到柜台后，瑟瑟发抖，看都不敢看外面。
　　因为青歌剑的传人会杀掉所有见过他们的人。
　　被这歌声吵醒的，除了万红之外，还有客栈里的客人。
　　万红犹自发抖时，已经有客人走下来了。下来的人，万红认得，那是几天前入住的客人，名字叫郭忠德，二十多岁的样子，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
　　事实上，万红相信，也只有这样的人才会在这时候出来想要出去看看。
　　初生牛犊不怕虎，可又有多少牛犊能够在虎口下存活？
　　万红觉得自己有必要劝一劝：“郭小侠，此事您还是避一避吧。”
　　郭忠德笑：“既是小侠，哪有视而不见的道理？”
　　万红再劝：“青歌出，必见血，郭小侠何苦去触那个霉头？”
　　郭忠德拍拍手中的剑：“掌柜的莫怕，看我今日结束了那厮！”
　　说着，人已经出去。万红摇摇头，郭忠德腰间的那柄剑她也认得，郭家的小儿子，老郭宠儿子宠得跟祖宗似的，连名字也取了个祖宗的名儿。老郭叫郭孝义，儿子叫郭忠德，其余的都是按照家族辈分取的。
　　万红苦笑，老郭的宝贝啊，今夜怕是保不住了。

　　郭忠德跑了出去，跃上屋顶，向前迈了没几步，就见一个灰衣男子在大开杀戒。
　　月光下，满地的血。
　　到处都是尸体，有罪的，无罪的，江湖人，异乡客，还有途径而过的平民。
　　郭忠德激愤而起，拔剑过去，他倒要看看传说中的青歌剑到底是什么模样。
　　剑还未到人前，郭忠德觉得眼睛一晃，眼前的人就不见了，然后脖子一凉，鲜血止不住地从伤口处溢出。
　　郭忠德愣住，流血了？我是什么时候中的剑？他又是怎么刺中我的？
　　然后血越流越多，他才有些害怕，啊，我被刺中了，我要死了。
　　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晚了。
　　临死前，他看到那个灰衣男子还在杀人。

　　第二天一早，万红出去看，郭忠德果真死了。
　　她从柜台取出几两银子，吩咐店小二，买口好棺材，为郭小侠收尸。

　　万红客栈后院，祁泉海还未起床。
　　万红端了几样精致的小菜和点心过来，祁泉海听见响声，翻了个身，抱住被子，继续睡。
　　万红过来叫他：“小猪，起来吃饭了。”
　　祁泉海微微睁开眼，倦怠中给了个很不满的表情，刚想说再吵我睡觉就怎么怎么样的威胁的话，看见万红脸上的泪痕，立刻就醒了，伸手轻抚万红的脸颊：“你哭了？”
　　万红拭泪，然后给出个灿烂的笑脸：“没有。”
　　祁泉海沉默，黑黑的眼睛盯着万红看了好一会儿：“谁死了？”
　　万红叹息：“你都听见了。”
　　祁泉海懒洋洋地白她一眼：“昨晚歌声很吵。”
　　万红道：“是郭家的小公子。”
　　祁泉海愣了一下：“郭家？郭忠德？”
　　万红点点头。
　　祁泉海纳闷：“那小子来这里干嘛？”
　　万红笑，用狭促的眼神看他，像是在问，你说他是来干什么的？
　　祁泉海笑骂：“靠！那他就死得活该了。”
　　万红拿着衣服走过来：“郭家都是侠义之士。”
　　祁泉海边套衣服边骂：“狗屁侠义之士！空长了一双眼睛，不辨黑白，不明是非！净是些人云亦云的鼠辈！”
　　万红笑：“泉少爷，郭小侠还小。”
　　祁泉海气结：“我比他还小呢！”
　　万红安抚道：“你人小心大，宰相肚子里能撑船，简直是宽容忍耐的典范。”
　　这话倒不是夸张，郭忠德是过来做什么的，万红大概也有几分猜测。穷乡僻壤，不是世家子该来会来的去处，除非有特殊任务。至于那任务，万红能想到的就是他要杀了祁泉海，如此也怨不得祁泉海会说郭忠德死得活该了。
　　万红痴痴地看着少年，小家伙，你又受委屈了。然后给祁泉海递上洗漱用的水，温柔地笑，小家伙，你真好。
　　祁泉海大乐：“来，再多夸夸我！”
　　万红微笑，顽皮和狭促爬进了眼睛里。
　　祁泉海擦完脸，放下毛巾：“罢了，既然你希望，我就着人送他的棺材回郭家。”
　　万红道：“谢谢！”
　　过来给祁泉海梳头。万红手巧，很快就将发髻束好，戴上嵌宝紫金冠，又插上金龙戏东珠镶红宝的簪子，衬得镜子中的祁泉海整个人越发得精神。
　　祁泉海闲得无聊，索性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把玩，随手捏了个花开富贵发簪，辅以流云纹，倒是惟妙惟肖，比外边市场上卖的要精致了许多。
　　祁泉海看着镜子中的万红头上的素银簪子，道：“头上的簪子该换了。喜欢吗？”
　　万红没有接：“我已人老珠黄。”
　　祁泉海微笑：“那才更应该好好打扮。”
　　万红接过簪子，微笑：“路上小心，别被人发现了。”
　　祁泉海点点头：“我还会回来看你的。”
　　万红笑：“好。”然后在目送祁泉海离去的背影中瘫坐在凳子上，还会回来，是不是意味着她就不用死了？
　　她握住簪子的手微微有些颤抖，然后慢慢松开，将发簪戴在了头上。
　　祁泉海又折了回来，露出个天真顽皮的笑脸：“嘿，你忘记喂我吃东西了。”
　　万红笑，拼命忍住眼眶中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