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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闰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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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历五月二十一,已丑,历书上批云:祥云满天,最宜庆生。
今天也是黎铭的生日,今年闰五月,离上一个闰五月的年份,已经过了整整八年。
黎明也已经消失了整整八年!
一开始,大家都以为他是去朋友那了,但是也不像,据黎铭姐姐说,那一阵子他喜欢去散步,每天吃过晚饭,也不走远,就在旁边小公园。那天黎铭像以往任何一天一样,吃过饭,没有带手机,没有带钱包,所以,也没有带任何可以证明身份的证件,或许兜里有点零钱,这样空着手下楼去散步了。
当晚他没有回家。
家里人担心是有的,但没有多少,然后,第二天他还是没回家,黎铭妈妈觉得不对劲了,黎铭是一个乖孩子,以往去朋友那里都会先给家里打招呼,他大学刚刚毕业,正式接到了本市一家颇有名气软件公司的0ffer,后天,他就该报道了。
黎铭妈妈开始给各路亲戚打电话,不在。
第三天,黎铭爸爸也慌了,开始打黎铭各路朋友的电话,还是不在。
第四天,黎铭姐姐也坐不住了,翻出黎铭手机上所有同学的联系号码,挨个打电话去问,没有消息!
当天,黎家报了警。
楚浅言是在第四天知道这个消息,黎铭姐姐来问的,当时她并未放在心上,那时她刚刚和黎铭分手一个月。
是黎铭先劈腿,用黎铭姐姐的话来说,那个女生,又黑,又胖,我不知道弟弟到底看上她哪点了。
浅言也不知道黎铭看上她哪点了,她只觉得羞辱。她和黎铭姐姐黎虹是好朋友,认识黎铭也是因为黎虹,浅言上学年纪早,比黎虹小两岁,和黎铭一年生。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是三人一起吃饭,黎虹朝黎铭说:“弟弟,浅言是我们班的第一名呢,学霸,想不到你姐姐也会有学霸朋友吧?”
黎铭的成绩也不好,比他们小一届,听了这话很讶异的样子:“你们班新转来的年级第一就是她啊?”
浅言被他们夸得不好意思,她以前从未意识到成绩是一件可以这么引以为傲的事情。
黎虹继续说:“是啊,她年级还很小呢,和你一年的。”
黎铭转过头来看浅言,他是白皮肤男孩,显得嘴唇特别红润,“你哪月的?”
楚浅言低着头答:“五月。”
黎铭眼睛一亮:“我也是五月,你五月初几?”
“二十二。”
“啊,那么巧,我二十一。我比你大一天”
那一年,他们十三岁,楚浅言上初三,黎铭初二。
这是缘分,可是后来很多年楚浅言都不再过生日,缘分变成了孽缘。
楚浅言沙发上起身去接电话,电话是她妈妈打的,问她明天有没有什么安排,跟朋友出去玩还是回家,这一天可不是年年有。浅言随口两三句的敷衍了,说是明天有采访,晚饭才回家吃,她老家在成都周边一个城市,开车只要一个小时。
楚浅言话少,当年他爸爸给她取名,不知道是在哪本书里看了那么句话:其言也浅、其情也深,就用了浅言二字,意在少说多做,凡事不要光用嘴,更要用心。经年累月的叫着,浅言就真成了她长大后的真实心性。
挂了电话,屋里一片寂静。
她又忘了,今天是黎铭的生日,点开他的空间,里面果然有黎虹和黎铭各种朋友的新留言,他人消失了这么多年,大家都还掂记着他,唯独自己把他忘了。
每年的今天她都会点进去看看,因为每年她妈妈都会提前一天提醒她的生日,她也就顺便想起黎铭。几年了,黎铭空间里还保持着当年最后那篇博客,短短几句话:啊,昨晚调程序弄得太晚,今早又起晚了,说了要一起去跑步的……
和谁一起跑步,还用明说吗,楚浅言关掉页面,心里已经没有当初那种愤怒和伤心了,这些情绪被漫长的时间消磨,去了棱角,又因为他不见了,也没有了愤怒对象,只好埋在了自己心里,发酵着发酵着,憋成了内伤。
就像当年,黎铭一家人看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或痛哭流涕或肝肠寸断,那时楚浅言已经连公开表达悲伤的权利都没有了,他们好了四年,最后在黎铭消失的时候,一个陌生的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女生代替了她的位置,和黎家人相互扶持着渡过这一难关。
后来,她和黎虹也渐行渐远了,黎铭成了她们之间的一个禁忌,因为不敢触碰,却又在一看到对方的同时就会想起,三个人一起过的许多的快乐日子,那样的回忆太沉痛,为了让还在的人生活好过一点,两人都默契的选择了默默疏远。
那一年,她同时失去了他们两个。
楚浅言现在在C市一家日报里,从一个满城跑的记者做到今天的副总编,除了本身的天分外,还得益于日夜不分的勤奋。
从包里翻出录音笔,整理今天下午的采访稿,她得在午夜之前整理好,排好版发给总编看一下,没问题就直接印刷,当天早上五六点时,务必要摆在报刊架上,然后一份份送到市民手中。
其实录音笔用处不大,自己的采访,一问一答都有大致的印象,录音笔不过是写完稿后再核实一遍看有无遗漏重要消息罢了。
楚浅言喜欢文学,大学时却误打误撞进了新闻专业,当初教授新闻写作的老教授第一节课开堂就说了一句掷地有声的话:记者,是这个社会的脊梁。就是因为这句话,楚浅言开始慢慢喜欢这个专业,毕业后又投身于这个行业,在从业这么多年里,这句话一直默默的鼓励她,给她力量和养分。
今天的采访很费精力,警方刚刚破获一宗儿童拐卖的大案,楚浅言从五年前多个家庭报失踪儿童案起就一直跟这条线,从一个社会版的小记者跟到她现在已经做了副总编。
外面守着一群电视台和其他报社的记者,警队王队长仅让她一人进去做了独家,无他,因为这个案子是她坚持不懈守来的,她和警队一起,付出了太多心血和努力。
人贩子是一群来自各省市三四十岁的中年男女,他们看来就像很多贫困中年人一样老实无害,甚至还有点对这个社会的畏缩。楚浅言问组织者:“你有没有想过有一天,如果是自己的孩子,丢了,被人卖到别处了,你们会是什么感受?”
那组织者出乎意料的是个妇人,生育过的妇人,她看着唯唯诺诺的,并没有城市里这个年纪好多妇人的通病,她们自以为看穿了这个社会,也没有了年轻时那份遮羞的脸皮,毫无畏惧、妄自尊大、目中无人,动辄吵吵闹闹。这个女人受学识所限,没有那些毫无根据的骄傲,她隐约知道这是件不对的事情,但她不会换位思考,“我没想过这个问题。”她说,“我不想这些。”
“那你做这些事情时想的是什么?”
那妇人轻轻笑了,她从没意识到自己从事了一份怎样天怒人怨的工作:“哪有那么多想头,也就是想赚点钱,好好过日子吧。”
整理完稿子已经是凌晨一点,浅言翻了翻邮箱里摄影季红发来整理好的现场图片,有几张视觉冲击力特别大。那的确是一群平凡的、甚至痛苦的脸,他们睁着无辜的惶惑的眼睛看着镜头,就好像他们才是真正的受害人一样。
这次新闻社会敏感性本来就强,又是独家首发,长篇连载触目惊心,果然引起了很大的社会反响,当天上午编辑部电话就被打爆了,连社长也来编辑部亲自夸奖了她,说看着她不声不响的,没想到伏笔几年前就埋下了,这次真的把其他媒体都比下去了,说要给她一笔不菲的奖金。
浅言默默的收拾东西,她要搬到总编室去,以后除非重大新闻,可能她就没有时间再干记者这类的活儿了。
提前下班开车回家吃饭,家里电视台也翻来覆去的转载重播,楚妈妈感慨了会人心隔肚皮、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人贩子就该枪毙等观点,突然话锋一转道:“那个……黎铭,这么些年了,还没有回来吗?”
浅言正毫无防备的陪他们看电视,听了这话面上一愣,随即吐出嘴里的瓜子皮,道:“我怎么知道,不过应该也没回,回了早就传遍了。”
“那……你年纪也不小了,”楚妈妈犹豫道,“别等了吧。”
浅言的心突如其来的被人锤了一拳,这句话像一把快如闪电的刀,毫不留情的将她刺穿。面上却云淡风轻道:“您想什么呢,那年我们就已经分手了,我这不是没遇到合适的吗。”
楚妈妈看她脸色,自己的女儿自己知道,她并不相信楚浅言的话。
“我去睡觉了,昨晚3点多才睡。”楚浅言起身,给他们留了个背影。
楚妈妈看她落荒而逃,又心疼又生气,无处发泄,只好拿枕头扔楚爸,“什么其言也浅、其情也深的鬼话,当初就说不要起这名,你可把她害惨了。”
楚爸正拿遥控板换台,对她的说辞很是无语:“怎么就成我的错了,你讲点理好不好。”
浅言在听外面二人压低了声音争执,黑暗中拿被子遮住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