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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倾心 ...

  •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醒来。
      一睁开眼睛,我就看见了子房。
      他就坐在我的榻边,手里把玩着一绺浅灰色的长发,面容略显憔悴。虽不及初来小圣贤庄时的苍白,却也依旧是让我心疼不已。他只着了中衣,身形仍是稍显单薄。
      以往我曾听师尊说起过,子房少时的身体并不好,家中不知请了多少名医来调理,后来渐渐长大才好了些许。
      我无法避免的有些生气,气子房这么不爱惜他自己的身体。
      我尝试着张口:“子房,你快些去披上外袍。”这声音沙哑得连我自己都难以相信。
      子房转头,用手轻轻在我的唇边摩挲:“师兄,你不要再说话了,我去给你倒些水来。荀师叔说你这次病得着实凶险,把他都吓了一跳,更别说我了。我可不想才送走了师尊,又”他猛然住口。
      我费力微笑了一下:“哪会有那么夸张。我又不像你,从小就是个病秧子。好了,你快些去穿上外衣。若再病倒一个,大师兄只怕就更忙不过来了。”
      子房倒是哈哈大笑,明显是幸灾乐祸的神色:“师兄,你不知道,你昏迷的这几天,我自然是一直在照顾你。大师兄刚刚继任掌门,一应杂事本就繁多,现在还要替你上课,一张脸愈发结冰了一般。”
      我轻轻推了推子房,示意他起来:“就知道编派人。”
      子房自然清楚我的意思,终于起身回了房,披上了外袍,还去倒了杯水端进来。
      趁着这时间,我无法抑制的想像出师兄冷着脸的模样,也觉得十分有趣,不禁莞尔。
      但,毕竟今后小圣贤庄可是得靠师兄撑着了,还是不能让他太过劳累吧。
      我接过子房手中的茶盏,将温水一饮而尽,嗓中火烧火燎的感觉总算压下去了些:“我既然醒了,就已经不需要人照顾了,你还是去帮帮大师兄吧。若他过度劳累累倒了,那整个庄子可就真不知该怎么办了。”
      子房面露怨念之色:“你就这么嫌弃我,急着要把我赶走?”
      我早见识到了子房陷入“怨妇”状态后唠叨了半日的结果,慌忙转移了话题:“现在庄中新的弟子对你的称呼该是三师公了吧,如此年轻的师公,倒还真是罕见。”
      子房不满的撇嘴:“你也不比我大多少吧,即便是大师兄,都才弱冠没多久呢!”
      我轻笑,有子房这样伴我闲聊,师尊过世的悲伤都被冲淡了不少:“可至少我比那些弟子大吧。你呢?只怕有些还比你大几岁呢。更何况,你还要同他们一起学习,想来就觉得好笑。”
      子房恶狠狠的瞪着我,想说什么,却被一阵脚步声打断。
      门外传来小厮的声音:“三师公,午膳已经送来了。”
      “好。你去告诉掌门师尊和荀夫子他们,就说二师公已经醒了,请他们不必担心。”子房出门接过食盒,在几上摆开,“师兄,我特意吩咐做了些清淡的小食,你这几日粒米未进,现在先吃些清粥适应一下,也免得伤了胃。”
      我诧异道:“特意吩咐?子房,你怎么知道我今日会醒?”
      子房用汤匙舀了一勺清粥,仔细吹凉了送至我的唇边:“这几日我都让做得清淡些。原本我幼时也常吃些淡饭养生,所以并没有什么影响。来,张嘴,我喂给你吃。”
      我素来不习惯有人伏侍,将头扭到一边,慌忙拒绝了子房:“我自己来就好,子房,你自己也吃吧,别饿着了。”
      子房却是不依不饶的将汤匙又放在了我嘴边:“不碍事的。况且你现在还很虚弱,仔细打翻了碗。更何况,也没有几人能让我自愿亲自动手伏侍,就连我父母都未享受过这待遇,如今你可是唯一的一人,至于这么不领情吗?”他语气里分明又含了几分怨念。
      相处了这么久我对子房诡辩的能力早已彻底领教,自然明白若和他纠缠下去最终的结果也不会有什么分别,只是浪费了大好光阴罢了。再者,我也没什么力气和他纠缠。
      我依言张嘴。
      子房果然如他所说的那般并没有伏侍过别人,动作虽尽力放柔却也还是有些粗鲁。
      不过想想倒也正常,毕竟他幼时身体并不好,他的父母亲又怎么会忍心使唤他?
      但子房的这份心意,却远非常人能比。
      毕竟,那人是他。
      无需含情脉脉,不必惊心动魄,那般温情,早已隐没在每一次呼吸的潮起潮落。
      刹那间,我突然沉醉。
      子房予我的,不仅有惊天动地的热烈,更有润物细无声的细腻。
      我想,我明白为什么自己会爱上子房了。
      从来不仅仅是因为源自血脉的熟悉与疼惜,那不过只是最初接近的因由。到后来,真正让我无法抽身的,还是他无孔不入的温情。
      就好像,被埋葬在记忆深处的亲人。
      一餐饭的时光并不多,子房索性又缠着我下了局棋。
      一局终了,将黑白子收起时,我突然就想起,师尊曾与我谈起过的天赋的问题。
      他那时告诉我,师兄弟中我的天赋最高。但或许也不尽然吧,子房的聪颖只怕远胜于我。现在我不过仗着长了他几岁,学棋的时日亦比他更长,才能勉强胜他几子。待再过些时日,他的棋艺必定远超于我。
      不,他的一切,在未来的某一天,都一定会比我更强。
      其实这样一想也挺奇怪的——子房天性活泼,从来安静不下来,可每次一提及博弈,他却总能全神贯注,有时甚至一坐半日的研究也丝毫不倦,让我一直有些不解。
      呵,若他肯将力气花些在其他方面,定也会成就斐然。
      像子房这样的人,方才当得起“天才”二字吧,这乱世烽烟,也定会有他的一席之地。
      毕竟是经天纬地之才,若无遍地征伐,如何能体现出他的智绝天下?
      可惜这烽烟战火,却并非是我的时代。
      我与子房,毕竟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的人。
      偏安一隅的燕雀会羡慕能一举高飞的鸿鹄,可他们自己,却用尽了一生去努力,也永远得不到扶摇直上的能力。
      宿命注定我会爱上与我截然不同的那个他,却也注定了我没有结局的爱情,与这绝望苍凉的一生。
      我没有别的奢望,唯一的愿望不过是期盼子房能平安的活下去,直到实现自己的梦想,能够复国,指点八荒。
      下午我不顾子房的哀怨的表演将他赶回去上课,又回榻上半倚着墙发了会儿呆。
      只是这般到底无趣,身体这时也不那么绵软无力,我索性披上了外袍在庄中闲逛。
      我还记得初来小圣贤庄那时,师尊带着我走遍这我即将生活的家。
      他携了我的手,一一将六艺馆,九曲回廊,三省屋舍指给我,最后带我来到淇澳居,并告诉我,我以后,就住在这里。
      那时,听着他温柔的声音,我突然,有了家的感觉。
      如果,我还有家人,或许他们,就是师尊这样的吧。
      在小圣贤庄我生活了近十年,这里的一草一木,一楼一阁我都如斯熟悉,可那个带我来的人,却再也不可能陪我再走一次这里的道路了。
      甚至,他还未曾亲眼看到我达到弱冠之年,他还未曾亲手将玉冠置于我的发上。
      即使,我离真正的弱冠礼,也不过几月之遥了。
      平静的生活因着日复一日的重复虽慢犹快,眨眼间就到了我举行冠礼的日子。
      子房难得的早早来到了我的房间,百无聊赖的看着我准备行冠礼的各项物事。
      他伸手执起我的发,比划了一下:“师兄,今日之后你就要戴冠了,这未束发的样子,可就难以见到了。不过说实话,你披发的样子真美。”
      我忙得昏头转向,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你就只会添乱,对吧?冠礼要准备的本就多,你就行行好,消停一会儿吧。”
      子房的手仍在我的发上流连不去:“师兄,你嗔怪的样子也好美哎,你的发质真好,顺滑,怕是连最好的锦缎也及不上你的发吧。”
      我更没好气的拍下他的手,暗暗告诉自己,忽视掉子房的行为就好,没必要气着自己。
      子房虽一直顽皮胡闹却终还是懂得察言观色,对度的把握妙到毫厘,见我有些真恼了,便也不再多说,转而随意的坐在窗台上。
      正是清晨,初生的日晖洒在子房刀刻般俊美的容颜上,淡淡金辉衬着那一抹风华绝代的浅笑竟无端让我有了一种不可逼视之感。
      毕竟骨子里身为上位者的高贵是不会因为任何变故而被抹去的。
      我心中又生出了一种酸涩的伤感。
      果然我与子房,从一开始,就相隔甚远啊。
      我背转身,抑制住眼中即将喷涌而出的泪意。
      不知为何,最近我似乎变得多愁善感起来。大抵师尊的离去,对我的影响还没有随着时间消逝吧。
      我暗暗告诉自己,现在这样的我们,才是最好的。
      至少我还可以以子房的师兄的身份伴在他身边,至少我们不必像许多恋人那样,因为一些原本微小的事而决绝分开。
      况且,我怎么可能忍心,让如此优秀的子房,为我停留?
      有了牵挂的他,就有了让人掣肘的弱点。
      不如放手。
      必须放手。
      行冠礼的过程素来繁复无比,原本这是我唯一一个期待的热闹的活动,却因为师尊的缺席,让我平添了数分伤感。
      或许,这就是我的命运吧。
      被我放在心上的人,最终都会离我而去。
      先是师尊,还有未来的子房。
      夜晚回房,子房亦跟着来了。
      如今师兄早搬去了之前师尊的住处,这淇澳居就只有我和子房两个人住着。他便也没有了顾忌,成日呆在我房里,到似把它当作自己的房间一般。
      子房替我将高高束起的发散开,神色似乎有些迷醉?
      我正诧异间,他笑了笑,自袖中取出一块玉佩:“师兄,你束发的样子同样也好美,我真想一直把你关在房里,不叫他人瞧见。师兄,我常听人说,谦谦君子如玉,你弱冠我也没什么可送你的,只有这块玉佩,是我少时一直佩戴在身上的,现在把它送给你了,你可要好好保管。”
      我打量着这玉佩,蜡烛微弱的光下它一样散发着莹绿的光泽,甚至没有丝毫杂质。它的雕工十分细腻,隐约可见组成了个“张”字。
      我知道这玉佩的珍贵程度,断不敢接受:“子房,这既是你的旧物,你还是就自己收着吧。这玉佩想也是当年你的家人花了大力气寻得的,留在身边做个念想也好。”
      子房直接将那玉佩系于我的腰间:“你对我,是同亲人一样亲密的存在。师兄,你逃避了那么久,从不肯说一句爱我。但我知道,你在心里,其实定是接受了我的。否则,你压根就不会纵容我的靠近。”
      子房顿了顿,突然紧紧抱住了我:“师兄,你可知我一直求而不得的痛苦?只要你肯向我迈近一步,我定会将那剩余的九十九步都走完。师兄,求求你,给我一点回应,好吗?”
      自子房从家亡国破的伤痛中走出,我已再没见过他如此哀伤的模样。
      他是那般的脆弱无助,就好像独自躲在角落里舔舐伤口的小兽,与他素日里展现出的神采飞扬的模样完全不符。
      我长叹了口气。
      本以为子房已然忘记伤痛,可那份失去一切的孤独大抵已经刻进了骨子里,是他再也摆脱不掉的烙印。
      只是,这种事本就连我自己都做不到,又如何能要求子房做到?
      现在的我,还不是一样会受到梦魇的折磨。
      子房他至少还能素日里什么都未发生过般笑得没心没肺,我却连与人亲近都做不到。
      即是有师尊告诫的话在前,我也只能疏离而淡漠的微笑。
      我伸手轻轻将子房反抱住:“我一直在你身侧,你还有我。”
      子房惊喜抬头道:“你接受我了?!我愿意和我在一起了?!”
      他双手的力道突然加大,几乎要勒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长叹,对未来的预见却远不如它那么乐观:“你猜对了,子房,我对你,原不止兄弟之情。可惜,也就只有现在的你会觉得我很好,等你真正见识了大千世界,就不会再爱我了。”
      子房伸出右手指天发誓:“怎么会呢?我张良发誓,我永生永世都会只爱师兄一人的,就算日后桑海变作了沧田,我也定会只爱师兄一人的!”
      我无奈扶额:“又是谁教你这些的?!子房,以后少对我说那些甜言蜜语,若你不再总是胡闹,我还会觉得欣慰些。”
      子房哈哈一笑,突然在我唇上啄了一下,转而用手掌撑过窗棂,竟直接从窗上离开了。
      我怔怔的用手抚上唇上的那抹湿润。
      敢爱敢恨,这才是子房的本色吧。
      还真是,让我羡慕呢!
      他是那样风华绝代的人,一颦一笑都有着惊心动魄的风采。
      我知道我早已深深陷入,无法抽身。
      而此刻,我终于想抛开那些顾虑,不管未来如何,不论结局怎样,只是抓住这份同子房在一起的感觉。
      即使,爱上的那个,是我最终求而不得的人。
      我解开宽大的外袍,仅着了中衣躺在床上,腰上的玉佩自然也被我解了下来,用手帕包了放在枕边。
      不知为何,那玉的样式一直在我的眼前飘荡,不论雕工还是花式都给我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就像,是我曾经朝夕相处的物事。
      我猜,它大抵和我的被遗忘的过去有关吧。
      或许,原来的我,和子房亦是相识的,否则,他怎么会给我带来那般熟悉的感觉?
      只是不知为何,子房对我却似乎没有任何印象。
      算了,真正得知了真相又能怎么样,我的亲人定已在当年的浩劫中离去,如此过往,到底也只会徒增一段不堪回首的伤心往事罢了。
      我敛了心中万千思绪,闭眼而眠。
      不想,我又一次见到了那漫天的烈焰。
      这一次的画面,更加真实,却还是一丝多余的声音也无。
      近一点,再近一点,我已几乎看到了那个发出声音的女人。
      但不论我如何祈盼,她的面容仍是模糊不清。
      而我终于隐约看见,她手下似乎牵了个三、四岁大的小孩,却同样也是面容模糊。
      我的耳畔回荡着那女人凄厉的哭喊:“无繇!”
      我突然头痛欲裂,从梦中惊醒。
      睁开眼睛,子房关切的脸孔近在眼前。他轻轻扬了扬和我紧握在一起的手:“师兄,怎么了?我半梦半醒间听到你在尖叫,迅速赶了过来,你是梦到了什么吗?”
      我的意识仍沉浸在方才的幻境中,无意识皱着眉,呓语般喃喃道:“‘无繇’,究竟是什么意思呢?还有那两人,到底又是谁?为何我总有一种如此在意的感觉?”
      子房轻轻擦拭着我额上的冷汗:“师兄,你在说什么?”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将心中的疑惑说了出来,勉强一笑,终于回过神来:“一个梦罢了。”
      子房拉了我的手左右摆动,声音已是撒娇般软软糯糯:“师兄,给我讲讲嘛。我真的很好奇,是什么梦竟能把你吓得花容失色。兴许你讲出来,我还能帮你解解呢。”
      我没好气的甩开了他的手:“圣贤祖师什么时候教导过你解梦之术了,尽知道胡闹。”
      虽是如此说,我还是将那梦境原原本本的告诉了他,毕竟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东西。
      不过,我倒也未指望子房能解了我的梦魇,只是说出来,心中多少能好受些吧。
      子房开始还是一副饶有兴味的模样,听我说到‘无繇’之时却脸色突变,急切的问道:“后来呢?”
      我摇摇头:“后来我就醒了,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子房眉心紧皱:“你以前说的师尊是在哪里遇到你的?”
      我无所谓的答,并没有明白他指的是什么:“应该是在从前隶属于韩的边陲的一个小村庄,说来我可能还是在你父亲的治下。怎么了,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子房面色忽然变得惨白:“无事,无事。我先出去了,师兄,你再休息一会儿吧。”
      我担心道:“真的无碍?”
      子房背过身去,摇摇头,步履甚至有些不稳的离开了我的房间。
      我还是有些担心,转头看向窗外,不经意间发现,天已经大亮了。
      想来子房是赶着上早课方才失了镇静吧,毕竟师兄最是重视规矩了,若是迟到,免不了一顿严厉训斥,抄书之类的也无法避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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