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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二月桃 ...

  •   二月里,安陵山脉仍是寒风料峭满目萧瑟,偏只碧绝山上开了漫山桃花。桃花纷纷落下像下了一场红雨,将蜿蜒的山路染上一层绯色。
      晨光里一个人静静站在山门前,抬头仰望着耸立在面前的巨大石碑。
      她大约十岁上下,说她是名少女还稍微年幼了些。穿着一身朴素的白色细麻裙,羔羊裘,背着两只大包裹。头上依未成年女子的样式梳着双髻。
      她看着石碑许久,一动不动,仿佛就要和这山融为一体似的。
      忽然,女孩若有所感地转过头。下一刻山门发出吱呀呀的声音,一名玄衣少年从门缝里钻出来。

      “你果然来了。”
      女孩迎着曦光微微眯起眼。她的相貌只能说是清秀但一双眼却生得极美,氤氲着像蒙了层水雾。女孩眼角含笑,被阳光照着竟隐约有琥珀的色泽,顿时让人觉得只让她看着便是件极幸福的事了。
      对面的少年从大门阴影里走出来,即使沐浴在晨光中他身上仍旧留不下哪怕一丝能称之为温暖的色彩。少年十二三岁年纪身材硕长,脑后高高吊着条辫子,皮肤黧黑,像刚从炭堆里滚过一遭。他走路的姿势有些奇怪,虽然拼命掩饰,但还是走得一瘸一拐。
      看到这,女孩了然的笑了。
      “我说怎么这么晚,师叔伯们又找你晦气了?”
      同辈师兄弟即便群殴也打不过他,能让他挂彩的也只有那些老不尊的师叔伯了。

      “闭嘴!看你那张笑脸我就恶心!”
      少年拖着生疼的脚狠狠瞪了女孩一眼。这一眼让她有种被龇着牙的小狗威胁的错觉。
      “技不如人就去朝宗门里那些老东西摇尾巴!卑鄙小人!”
      “我卑鄙——倒也没错。不过若真去摇尾巴你早就不知死了多少次了,哪由得和我在这儿呛声?”女孩拖着两个大包袱笑眯眯地迎上去,也不理少年厌恶的眼神。“别装着副受害人的样子。就冲五六年里你暗算我的次数,你以为,我真呆傻得懵然不知?”

      少年的眼睛危险地眯起来。
      他看了女孩半晌,从鼻子里嗤了一声。
      “那又怎样,难不成还让我对你感恩戴德,在像条狗一样地被轻贱这么多年以后?”几乎咬牙切齿地,少年一字一顿,“君·宁·少·主!”

      君宁仍旧笑着却没再说什么。她把身上其中一个包袱递给少年。
      “这是天权长老准备的干粮行李,给我们路上用的。现在山下乱的很,到处在打仗,干粮有时要比银钱金贵得多。”她见少年一脸戒备便又补充道:“放心吧无名师兄,我亲眼盯着长老装的包袱,咱们是完全一样的,不会有人往你干粮里加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啦!”
      无名满脸不信任地接过包袱,又打开亲自检查一番。女孩也不急,只是背着手,等他几乎龟毛地一样样看过。
      她太了解对方这些年的苦逼人生了。每天无论吃饭睡觉甚至蹲茅坑都要谨防别人偷袭陷害,吃饭十次有九次被下五花八门的各类奇毒,走在路上不到一刻钟就会有人来组团群殴——这样的生活没有被害妄想症就太不正常了,真的!

      相比而言,无名暗地里对她的种种陷害简直就像毛毛雨一样不痛不痒。何况,每次她也有成倍数的好好“回敬”给他。

      “以后下了山,你就叫我的乳名阿拙吧,少主什么的总有些不方便。”
      见他检查完毕,君宁便转身朝山下走去,路过石碑,她仰起头。
      石碑未经打磨,仅以原石雕成。近十人高的巨大石块被利器削出一块平面。
      上书:
      “——安陵隐宗,以此为界。非我门者,止于此碑。”
      曦光打在粗砺的山石上,似乎能看见石缝里洗也洗不净的深红血迹,靠近基座的地方,甚至还有数个仿佛被利剑刺出的凹痕。

      这座石碑已在此矗立了整整一千年,历经风霜,与隐宗一样见证了景王朝千年来的建立,兴盛,与衰亡。它是正统武林魁斗的代名词,一个历史的守望者。历代隐宗少主都从这里离开,经历这一生中最绚烂而疼痛的成长。
      而今,她,千年来唯一的女性继承者,也将从这里走出去,完成每个继承人所必经的游历。等再回来时她将继承外公的位置,成为千年隐宗的宗主,成为当今武林第一人。

      ——即使,她注定一生都无法真正习武。

      “无名,这一走,不知要多少年才能回来了。”她回头看向本门中天资最佳的少年,“来向你父亲告别吧。”
      “——!!”
      少年猛地转过头,双眼通红,像只被激怒的狼崽。君宁甚至怀疑下一刻就会有只拳头毫不客气地招呼在她脸上。
      她背手站在台阶上,高高俯视着黑脸少年。对方因习武而向来笔直的脊梁有一瞬间的佝偻。

      “不是现在!”少年凶狠地瞪向她,梗着脖子,努力使声音听起来不那么软弱的颤抖,“不是现在,不是在我默默无名的时候!”
      他的眼里涌动着细碎的光点,君宁知道,她着实戳了他的痛处。
      “我会回来,即使现在像只任人轻贱的野狗,但总有一天我会扬名天下。到那个时候,我才会站在这座碑下,站在我父亲面前。”

      ——好刺眼,这种闪闪发光的,像烈火般熊熊燃烧的野望。
      君宁收回视线,感觉有些疲惫。
      无论前世今生,她似乎从没像无名一样,为了自己的野心追求些什么。她只是做着必须要做的事,理性得近乎麻木地活着。而她现在必须做的,也是全隐宗上下几年来唯一希望她做的,就是在乱世游历中努力的,挣扎着活下去。
      在将珍贵的隐宗君家血脉传承下去前,好好活下去。
      “——好啦,我知道了。”
      仍是微笑着,笑容却浮得像层云。君宁的目光冷淡地,轻轻掠过石碑旁毫不起眼的小土包,现在那里杂草丛生,几乎看不出来与别处有什么不同。谁又能想象得到这里埋葬了一位权倾一时的隐宗长老呢?

      ——不过是一柸黄土,至死不可入山门罢了。

      分不清野心与妄想的人,最终,不过如此下场。
      望着被精通命理的天枢长老称为天生反骨的少年,君宁摇了摇头。
      但愿无名和他父亲,不要太像。
      ==========================

      下山走了一炷香,便看到支剑等在路边的青年男子。发现他的瞬间,君宁明显感到身边某少年的气压又低了些。
      “天权叔叔!”
      女孩双眼亮了一下,三步并作两步,笑嘻嘻地跑过去挂在他胳膊上。
      “少主。”
      青年冰着张脸,只说了两个字,面皮却开始红了。
      “天权叔叔,外公不是下令不让大家来送吗?您偷跑出来,不怕他老人家又对您乱喷毒汁呀?”
      “违反主令,被斥责也是应该的,天权回去便会向宗主请罚。”青年一本正经地说道,“请少主不必担心。”

      ……喂,我不是担心你偷跑啊,我是担心你被我那个怪外公折磨啊。话说你既然这么一本正经的样子还明知故犯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这就是传说中认错良好死不悔改的典型吗?
      不小心变成吐槽系的女孩默默黑线。
      ——其实能在魔王宗主手下存活下来还能保持精神正常的都是隐藏boss……相比这些谜样的人物,无名师兄的那点小黑暗实在是太可爱太好猜了。
      “咳,天权叔叔,总之隐宗里的一切就拜托给您了。天枢长老年事已高,外公又是那个样子……希望我回来时隐宗还能存在吧……”
      “……”
      喂,你这个诡异的沉默是怎么回事!?
      “诺。”青年躬身一礼,“天权以项上人头担保。”
      我不用你用项上人头担保啊……

      一片阴影附上额头,天权长老慈爱地摸了摸女孩的小脑袋。
      他也不过二十四五岁,就已经是隐宗四长老之一——戍守山门,全隐宗除宗主外武功最高的天权长老。
      即使平时总一副一本正经,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山像,但其实却是个和女性说话就会脸红,还会做各种美味点心的超·贤惠男人。
      ——等我长大了,真想和他结婚啊……
      君宁不止一次地在心中哀叹。
      看多了隐宗里的奇葩们,这个好容易身心都没长歪的男人简直比国宝还稀罕。更何况听说山下又是那样一个社会……

      “对了少主,前几日宗主召见属下说您的未婚夫已经正式下聘,等少主游历归来就要操办成婚了。”
      果然……
      虽知道古代婚事很早,心里有了准备,但她今年不过十一岁,这就要谈婚论嫁的多少有种不现实的感觉。失神不过一瞬,便听她开口道:
      “知道——是哪家的公子吗?”
      “听说是京域卞都一代世家的公子,与隐宗颇有渊源。”天权想了一下,“两家似乎一早便交换了婚约信物,但顾及公子名声,具体名讳现在还不方便透漏。”
      “嗯,这是应该的。”君宁了然地点点头,“即便是王域一带,现在男子的声名也愈发重要了。”

      景王朝建国一千余年,从刀耕火种到现在的奴隶社会末期,历经九十七代天子,可谓是古往今来最长寿的王朝。景天子建国时大封诸侯,零零总总共有三百多个,但现如今残存的也不过十数余,而且,国主无一例外的皆为女子。
      没错,君宁所在的这片大陆是实质上的女尊社会,虽然景天子及其所在的王域还勉强保留着男权旧习,但其余诸侯国,包括号称比景王朝还要历史悠久的东溟国现如今也渐渐变由女子当政。
      女子出相入仕,男子相妻教女,对男子的礼教方面的管束也愈发严厉。
      虽然某种程度来说是历史的必然,但穿越到这个男人生孩子女人养家糊口的年代,君宁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无奈。

      “本以为少主的夫婿会是姬老夫人家的无忧……毕竟是您外祖母的本家。”天权长老沉沉叹了口气,“倒可惜了那孩子一腔痴情错付。”
      “叔叔休要这么说,他一小孩子家懂得什么,不过是因着年岁相近,总缠着我玩罢了。”君宁瞥了眼身边一副看好戏样子的无名,正色道,“如今无忧年纪渐长,他出身姬姓大家家教严格,若传出些什么对他未来名声多有不好。也拜托叔叔转告门内的诸位弟子,这些闲话切勿再传了。”
      天权神色复杂地看了女孩一眼,最终点点头。
      “属下知道了,没指望的念头早些断了,对他也有好处。”
      君宁被那话中意思弄得有些尴尬,只得胡乱点点头。
      “时候不早了。天权叔叔,那我和无名便上路了。”

      天权似乎此时才注意到站在旁边的无名。他神色冷淡地瞥了少年一眼,又马上像看到脏东西般转开目光。
      “少主,请您千万保重,隐宗上下都等您归来。”
      天权扶着女孩肩膀,动作轻柔的就像手下是什么无比珍贵的宝物。相比而言,被他彻底无视的无名就连路边的野草都不如了。
      “好的,天权叔叔,也请您保重。我一定会回来的。”
      女孩弯着眼睛笑了,笑容让天权有一瞬间怔愣。

      ——要保重啊,成渊老弟!我很快就回来啦!
      他明明也这样说过,可那一走,却成了永别。
      “……少主!”男人失声喊住转头欲行的女孩,仿佛要弥补冥冥中留下的遗憾。“——宗主他,宗主他并非不愿见您,真的不是因为厌恶您才不愿见您……”
      “我知道的,天权叔叔。”女孩又露出那种经常让天权忘记她实际年龄的笑容。“隐宗嫡系继承者从来不能呆在同一个地方,这也是为保证我族血脉不会因为意外断绝,而采取的不得以方法。”
      若她在隐宗,外公则必须出山游历,若她出山游历,外公则必须镇守宗门。这许多年,他们见面的日子连一只手都数的过来。
      “阿拙从小身体奇差,如何能平安活过这么久,即使‘那位’保持沉默我也一直是知道的。”女孩将一根手指放在唇前,有些狡狯地笑道,“外公他面皮薄又天生别扭,就让我们都装作不知道吧!”

      一股难言的酸楚在胸腔激荡翻涌,这一刻,天权险些要落下泪来。
      他在那个男人身边看了许多年,从最开始的无法理解到后来的了然。
      即使在其他方面像鬼一样强大,但在感情上,宗主仍是个从小被溺爱宠坏,而过分笨拙的孩子。
      先代少主懂得太晚,而眼前的女孩幸好,已经早早懂得。

      “与您婚约者的信物还有其他的一些……想必宗主已偷偷放在行囊里了,请您等下务必贴身收好。”
      ……外公您又半夜偷跑到我房间了,不要总做这些像变态一样的事啊!
      君宁僵硬地咧咧嘴,不由忧心自家包裹是不是又多了什么奇怪的“爱”之物件。
      “快走吧!没完没了,看着就烦!”
      无名把大包袱往上提了提,拖着残脚一瘸一拐地走下山。
      君宁向天权长老点点头,临走时忽然抬头望向藏在云端的碧绝山顶。
      “…!…!…!…!”

      女孩向着山巅做了几个口型,最后大力挥挥手,利落地转头,追着快走没影的少年下山去了。
      天权长老站在斑驳的青石山路上,直到一男一女两个孩子渐渐消失在视线中。他回过身,有些好笑又有些怀念地看着隐约显现在云端的碧绝山巅。
      十几年前,大概也是那名男子,也在那个地方遥遥望着自己的子嗣与名叫成渊的小混蛋珍重道别,然后在心里暗地诅咒为什么和他可爱的孩子依依惜别的不是他自己。

      他忽然明白那之后几年自己的悲催日子是因何而起的了。
      真是个最差劲的长辈,最差劲的宗主。
      但却让人不由的想要微笑。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二月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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