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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一章 ...

  •   庄驾着云头离开濮水没多久,正优哉游哉着向洞庭的方向去,忽闻得半空有人高喊了一声“水君且等等我”,回头一瞧,原来是朝歌。
      朝歌赶得有些急,到庄面前来时,微微犯着喘,见礼道:“听说水君要去洞庭赴会?可巧了,我也要去南边,刚好咱们可以搭伴走一程路。”
      “啊,许久不见了。”庄眯眼笑着起手还礼,顺便问了一句,“朝歌君这是要去哪里?”
      朝歌说:“去江神府上走一趟,管她借几片三珠树的叶子用用。”
      庄忍不住哈哈大笑:“这等小物借了还有得还吗?保准是有去无回了。”
      两人遂并肩说笑,驾着云继续往前走。
      听见有人在弹奏《清角》的时候,庄和朝歌都是遽然一怔,止住云头的二人面面相觑,皆是惊诧而迷惑——
      那是黄帝轩辕氏亲下圣谕,大合鬼神以作的音律,九天尊上之所创乐曲,凡人德义寡薄,如何听得?
      果不其然,弹奏第一段,有厚重云气从西北方向升起,转入第二段,风至雨随,天幕似要被闪电撕裂,晋国王宫中廊瓦飞堕,平公及在座之人无不抱头四散而逃……
      乐声在众人恐惧的尖叫中戛然而止。
      朝歌悬心不已,闻得琴声停歇,适才松了口气,抚着胸口摇头喟叹:“这位晋国国君呀,真是难为那琴师了。”
      庄蹙眉不言语。
      朝歌瞧了他一眼,倏忽轻笑起来:“这首《清角》怕是会让水君颇有感触吧?毕竟,最先弹奏它的是师延呢,许多年过去了,除了师延,也没人弹得来这样的音律了。”
      庄愣住,继而冷着脸瞥了朝歌一眼:“小家伙,少说几句话,没人会把你当哑巴。”
      朝歌无所谓地撇撇嘴:“与你相比,我的确算得上是‘小家伙’,不过,按岁数来说……我现在应该略长当年的师延百千来岁吧?”
      口头警告无用,朝歌依旧我行我素欢快地揭着濮水之君的伤疤,庄阴下脸,顿时生起一股想要把朝歌踹下云头的冲动,一忍再忍,终于忍住了这把蹿心的火。
      庄拂袖甩下朝歌,独自在前面走得飞快。
      朝歌从背后追上来,继续不知死活地对庄说道:“水君,你和我讲讲当年的事吧?那时我还年幼,好多的事情都记不清楚啦——”
      这小子真是满口谎话!
      五百多年以前,师延至殷商时,朝歌虽然还未成年,但早已是记事的年纪,当庄假扮成同是被囚禁之人,在阴宫之中与师延隔墙对话的时候,朝歌每天都笑嘻嘻盘腿坐在角落里,一到夜深人静时分,就拽住庄的衣袖问东问西,问得最多的,是一句,水君,你是不是很喜欢那个琴师啊?
      如今想来,庄都不禁背上发寒:当时就应该把小朝歌往死里揍,揍到他不敢踏进阴宫半步为止,也好省了这数百年后被喋喋不休追问的烦恼……
      “水君水君,那个师延——”
      “闭嘴,别烦我!”
      庄的脑袋有些疼,每当他想起师延之时,他的思维总是混乱而疼痛,五百年以来,他始终避忌,试图遗忘他,但根本就是徒劳。
      师延……师延啊。
      黄帝尊上在下界的乐师,人间的乐神宗祖。

      庄记得第一次在箜篌城看见师延的时候,正逢师延创制出九弦琴,那个数百岁但容颜并不衰老的乐师神采飞扬地弹奏九弦琴,琴声时而激扬,时而宛转,激扬时,地动山摇,天地也变色,宛转时,百花盛开,万兽来朝,无数鸟雀飞临空中起舞,庄听到师延用悦耳动听的声音说:“这样的九弦琴,我以城名为它命名,就叫她‘箜篌’。”
      师延是技艺高超的琴师,能造别人不能造的乐器,能演奏别人不能演奏的音律,庄很喜欢听他弹琴,一有空便去往箜篌城,当然,师延即使通晓阴阳,也无法看见故意隐匿了形影的濮水之君。
      后来,师延离开箜篌城,走过了许多的地方,他听众国的曲乐,可以窥见一国的兴亡之兆,他没有能力去改变什么,只是能够在亡国之乐演奏的途中微皱起眉头,选择起身离开,更多的时候,他自己弹琴,摸索着记录下一支又一支的曲谱,听他援琴而鼓的人越来愈多,他的琴艺更臻佳境,声名传进了黄帝的耳中,黄帝召他前往轩辕丘当司乐之官。
      庄觉得,去往轩辕丘的师延过得并不怎么开心。
      黄帝要求师延按他的喜好演奏曲乐,当因为心情不好时,黄帝会怪罪师延琴弹得不好,然后命令,这支琴曲令人感到沉闷,以后不许再弹,每每此时,庄都很想冲上去告诉黄帝,师延为了编这支曲乐,对着星空、旷野或山川,一点一滴收集灵感,熬了多少个夜晚,用了多长的时间才作出它来,希望黄帝能够尊重师延所花费的心血,可转念又想,那些俗事,不该是自己能染指的。
      轩辕氏在位时日长久,国势强盛,内政安宁,后来更是统一了各部落,那是一位有德之君,上天爱重他,所以在他铸出第一个鼎之后,迎他乘龙升天,有福气能跟着他走的人不多,师延并不在其列,而且过了很长一段时间,飞升的尊上也没有想起他——师延被遗忘了——庄却暗自欣喜,想到师延可以像以前一样过日子了。
      在短暂的太平光景里,师延游走于大地之上,真的开始过起以前的生活,他弹的琴愈加好听,庄喜欢听他弹《清徵》,那是吉庆喜悦的曲乐,每次弹奏,都会有十六只玄鹤飞来在师延的身边引颈而鸣,舒翼而舞,那场景看上去很美,叫庄心情愉悦。
      师延活了很多年,但他不像别人,大概是内心平静吧,他的容颜依旧,再也不曾衰老过,可他终究还是为凡世所累,大地上纷争迭起,使他无法安心在一个地方待太久,在数百年的时间里,他辗转迁徙过很多城邦、山林、谷地,每一回兵戈四起,他就不得不收拾东西逃命去。
      “真想世道太平啊,那样我就可以谱出更好的曲子,弹给更多人听,让他们的心中充满欣喜,忘却辛劳和痛苦。”
      某一个深夜,庄听见了师延的心声。
      殷商时,师延抱着琴去求见帝辛,可帝辛沉于声色之中,根本无心听他多言,于是把他囚禁在阴宫中,师延奏起《清角》《清徵》一类的琴曲,希望司狱可以去告诉帝辛,他真的是一个很好的琴师。
      司狱倚在狱门上,一面啖食着酒豆,一面嘲笑道:“就先生您弹的这几首曲子,我听的次数多到耳朵都要起茧子了。您这曲子好听是好听,但未免也太高雅了,真叫人听不懂呐!咱们大王是不会喜欢这种乐曲的,奉劝您还是弹点别的吧。”
      师延愤然,大声斥骂司狱无知,之后便面壁而坐,再不理会司狱“好心”的劝解。
      庄靠在隔壁的囚室里,听到离开的司狱连连摇头叹息:“唉,又是一个要惹得大王刑戮的蠢人……”
      连续多日,师延不吃不喝,司狱拿他全无办法,只是一再告诉他,好好珍惜为时不多剩余的日子,因为他弹不出大王想要的乐曲,等大王酒醒了,重新想起他来了,一定会下令杀了他。
      阴宫里不见天日,灯光始终昏暗,使人分不清昼与夜。
      等司狱走开了,庄试探着在墙壁上敲了三下。
      那声响清晰分明,但之后长久无人应答。
      庄不死心,又再敲了两下:“喂,隔壁的——”
      等了好一会儿,庄才听见了师延沉闷的回应:“干什么?”
      庄怕他真被帝辛施以极刑,于是急忙劝他说:“我知道你是一位琴师,你弹的曲子我听了,行云流水叫人舒心惬意,是我一生所听过的最好的音律,可见你琴艺高超,远非宫中的乐师可比,你身怀绝技,为什么要使自己平白无故丧命于此呢?”
      师延听了他的话,有些沉默,沉默之后,在墙壁另一边问他:“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也被关到这里来?”
      庄一时想不到什么合理的罪名,信口胡诌说:“我是一个小偷!偷……偷了别人的钱财!”
      师延冷笑了一声:“哼,真想不到,有朝一日,我竟会和一个道德败坏的小小蟊贼比邻而居!”
      庄听出了他言语里的讽刺之意,却是自掘坟墓怨不得别人,遂而讷讷无话可申辩。
      师延每日调琴,但从不弹奏任何乐曲。
      一转眼过去了□□日,庄听小朝歌多嘴说,帝辛在酒池肉林里忘情玩乐,酒喝多了,足足睡了五日,这几日渐渐醒了,庄听闻后,更觉惊怛,重又开始孜孜劝说师延。
      数番苦口婆心的劝说师延都听不进去,终于庄也火了,隔墙怒骂道:“好你个师延!怎么说你也是几百岁的人了,怎地如此不明事理!你天赋异禀,会造箜篌,能奏《清徵》《清角》,大凡音律,过耳即熟于心,将来有机会,你可以造更好的乐器,谱更动听的曲乐,为什么要自甘堕落,选择在殷商枉送性命!何其愚蠢!”
      师延大为不悦,皱眉质问:“你骂我愚蠢?”
      “是,你就是愚蠢得像驴!”庄不管神明的气度了,似市井小民般叉腰泼口道,“我活了一辈子从没见过像你这样死脑筋的人!帝辛不欣赏你,你就不能去找欣赏你的人?难道非要困死在这乌烟瘴气的殷商吗!”
      庄的话确也有理,师延静静听着,凝思了良久。
      隔了好片刻,庄存有私心地建议道:“等有机会离开这里,你往濮水去罢!涉水而过,去新的地方,一定会有人喜欢听你弹琴的,我……我保证!”
      师延发笑:“一个偷儿的保证能有什么分量?”
      庄怔愕,气恼正欲回击,却又听隔壁那人抚掌道——
      “不过,你的话也说得在理,我为什么要困在这乌烟瘴气的地方。”
      然后,有琴音流响,那是一首全新的、庄从未听过的曲子,但庄很不喜欢,因为那乐曲迷魂荡魄,惑人心神颠倒,有妖媚气,可那,正是帝辛非常爱听的靡靡之乐。
      司狱欣喜往上呈报,很快,就有人来带走师延,他们要接他去往宫中,为王奏乐,做宫廷乐师。
      “小兄弟,多谢你的点拨了,但愿我们后会有期,希望你同样有命活下来,如果你还能活着,千万不要再去偷别人的东西了。”
      临走前,师延感谢了未曾谋面的庄,亦认真嘱咐他不能再偷东西了,这真令庄心口犯堵,有些哭笑不得。
      师延走后,庄也离开了昏暗腐臭的阴宫,他化作王宫里的侍卫,想看看师延是怎么哄帝辛高兴的,但师延这个人实在无趣极了,他不会说华丽奉承的话,帝辛感觉这个乐师就是个木头桩子,要不是喜爱他的琴曲,估计早就叫人把他拖下去砍了。
      有一天下雨,帝辛和他的爱妃妲己在鹿台寻欢作乐,又醉得不省人事了,师延抱着琴退出来,因为天阴雨湿,脚滑摔倒了,庄看他摔倒以后很久都没有爬起来,以为他出了什么好歹,惊忙之下飞奔跑上前去。
      师延仰躺在地上,胸前紧紧抱着他的琴,雨水连续不断地落进他的眼睛里,他却一直努力睁着双眼。
      庄吓了一跳,拎着他的领口使劲把他拽了起来,大声吼道:“喂,你这样眼睛会瞎的!”
      师延僵了僵,转眸看他。
      庄给他看得有点儿发毛:“你看什么?我脸上有花吗?”
      师延摇头:“不是,你的声音,我似乎在哪里听过。”
      庄略微一梗,冷哼道:“少来套近乎,我可从来没见过你!”
      师延终于想起了阴宫里与他谈话的那个人,仔细一想,一个是囚徒,一个是王宫守卫,永不相交的命运,怎可能是同一个人,但是他们的声音真的如出一辙啊,师延开始怀疑自己的辨识能力,他想,也许是靡靡之乐弹多了,他的灵性减弱,渐渐区分不出不同的声音了。
      师延哀伤难过,一言不发地爬起来,抱着琴离开。
      “哎,”庄忍不住叫住他,提醒说,“以后不要像刚才一样,雨水落进眼睛里,是真的会瞎的。”
      师延背身以对,冷漠笑了一声:“处于这般污浊的世道里,瞎了也好,瞎了,就看不见那些暗影了。”
      数月后,姬发趁着殷商的主力军滞留东南,联合各方诸侯率兵杀向王畿,同殷商大军在牧野展开了激烈的交战,师延见准时机,乘乱逃出了朝歌,他果真听了庄的话,去渡涉濮水……
      师延不知自己在混沌中沉睡了多久,他醒来时,眼前凑过来一张丰姿英逸的脸,那人欣喜问他道:“你醒了?”
      师延的双眼莫名又合上了。
      庄一愣,心里隐约发急,一个劲地摇晃他说:“喂,醒醒!你方才不是醒了的吗?醒醒啊!这是怎么回事?”
      师延深吸一口气,平静睁开眼对庄道:“我记得你,你是那个小贼,也是那个侍卫。”
      庄目瞪口呆,惊诧看着师延坐起来。
      师延晃了两下胳膊,松了松筋骨,环顾四周,然后下床,起身站起来,略比庄矮一些,他轻描淡写地问上了一句:“你把我怎么了?”
      庄满脸错愕,甚至是有些惊恐。
      师延斜睨他:“我是死了吧?那么,你到底是谁呢?神仙?鬼怪?”
      庄吞了吞口水,小心翼翼地问:“你,你怎么知道你自己死了?”
      师延抖抖袍袖,咧嘴笑:“我觉得自己轻飘飘的,像一缕游魂。”
      庄再是愕然,然后他整整衣襟,挺胸袖手而立,作出威严神气的模样,认真对师延说道:“不错,正如你所料,你确然已经死了,现在的你是魂魄,而我,什么小贼、侍卫,不过是逗你玩罢了,你该称我水君,我是濮水之君。”
      庄说完,心里有个疑惑,正要再问,做侍卫不是用的本君这张脸,他是怎么认出来的。
      “这么说,”师延皱眉摸着下巴,“你诱我来濮水就是有私心的了?说吧,我的死能给你带来什么好处?”
      庄后背凉飕飕的,他发现,死了的师延与活着的师延似乎有点……判若两人?!
      庄头皮发麻,干巴巴说道:“你也不算死透了,你的那具凡人躯壳我给你放到冰里去了,哪天你要是想还阳了,你告诉我就是。”
      “那你弄死我到底是为了什么?”
      “……”
      庄觉得自己的理由有那么几分可笑,可笑到都有些说不出口,所以,他缄默了。
      师延试探着问:“你曾夸我的琴弹得好听,莫不是抓我来做你的乐师吧?”
      庄眼中一亮——已经很接近了呀!
      “对!没错!”庄连连点头,大喜道,“就是要你来做我的乐师!”
      师延思忖着打量眼前的濮水之君:“那,水君你喜欢听什么样的乐律?”
      终于说到最重要的这个问题上来了,庄强忍一腔澎湃雀跃的心绪,眯眼笑吟吟地说:“随你高兴。”
      往后的一切便如预想般平顺宁静,脱离了凡人的躯壳,师延可以沾着濮水之君的光踏雾腾云去到任何想去的地方,他心无旁骛,去寻山雀的噪嚷,去听瀑布的轰鸣,去看峡谷里的星光……师延的脸上总是带着笑,他的琴声也愈加美妙动听。
      有一天途径牧野,师延忽然让庄停下,说他想下去看看。
      牧野之战已过去了近百年。
      这旧时的古战场,如今野风凄凄,徒余无限哀凉。
      师延俯身抓起了一把泥土,长长叹息道:“我听说帝辛当日见大势已去,不肯投降受辱,他穿上最华美的衣裳,登上鹿台,扑入大火自焚而死。”
      庄应道:“的确是这样。”
      师延说:“帝辛其实天资聪颖,敏锐过人……一位敢徒手搏挡猛兽的王者,绝不可能是庸弱之辈,世人对他的误解太深了。”
      庄挑挑眉,点头表示赞同,他可不是白活了这么多年,殷商子子孙孙的故事他是知道得一清二楚的,于是他接过话头说道:“帝辛那小子呀,就是太有能耐了,普天之下没有再比他厉害的人了,到了暮年难免居功自傲,年轻貌美的妲己又似一颗火种燃着了他昏昏垂老的心,小女孩嘛,多是虚荣爱享受的,新奇好玩的点子一天一个,跟妲己在一起,帝辛觉得自己越来越年轻有活力,也越来越喜欢沉迷在歌舞酒肉的奢靡中了。”
      “我想为帝辛作一支战曲。”
      “嗯?什么?”
      “在殷商的王宫里,我每天弹的都是迷心丧魂的靡靡之音,因为那些人告诉我,帝辛只喜欢听这样的曲子,但是有一次,我看见他从酒醉中醒来,抱琴于膝头,弹了半支激昂雄浑的曲子,那无疑是一支战曲,可他没有弹完,弹到一半就莫名动怒,将琴也砸碎了。”
      庄只是微笑,还是那一句,随你高兴。
      师延为了完成这支战曲,去过许多山川河流以及古战场,他十分上心,几番修改乐谱,他说周人对帝辛的诬蔑之词多有不实,希望他的琴曲可以尽可能还原帝辛曾有的英豪魄力。
      然而,就在他终于完成夙愿的那一天,却发生了一件始料未及的事。
      庄曾经看一只小蚌精可怜,收留她在水府里头做洒扫婢女,小蚌精诚心修行,从不惹是生非,平时也是安安静静的,别说旁人会去多关注她,就连她自己都糊涂了,压根不晓得到了该渡天劫的时候,天雷劈下来时她面无人色,还以为是做了什么亏心的事老天要用雷火烧死她,闷头直往藏了冰的禁地里奔去……很不幸,受小蚌精连累,师延的凡人躯壳被雷劈成了焦灰。
      庄冲进已变得惨不忍睹的禁地中,脸色“刷”地变作惨白,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完了!
      师延从震惊愕然中回过神来,看着满地碎冰,以及缩在角落里的瘦小女孩身影,他眨了眨眼,反是轻松安慰庄说:“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嘛。”
      庄的脸更白了,惊恐全透过圆睁的双目表露出来,他的声音都变了:“这还不是大事?!不行,我要斩了这只惹祸的蚌精!”
      师延匆忙拦住庄:“真的没关系,反正我也用不上啊!”
      小蚌精吓得直发抖,生怕水君扑过来把自己大卸八块,她不敢出声更不敢哭,见当事人出面阻止,连忙将一双可怜兮兮的眼转向师延。
      师延劝慰痛心疾首、火冒三丈的庄着实费了好大一番工夫,好说歹说,最后总算是劝住了,保了成功渡劫的小蚌精一命。
      过了许多天,庄仍旧是有些闷闷不乐想不开。
      师延走过去坐在他边上,不遗余力地开解道:“我说水君,你看现在不挺好的吗?又不影响什么,重要的是,我就再也不会想还阳了,你不是喜欢听我弹琴,那我就永远留在这里做你的乐师吧?”
      庄的心脏小小振奋了一下,他眼底一亮,不禁想到:“我费尽心思,不就是要让师延过上一种自由自在的生活吗?像他那么好的琴师,不能再弹琴得多可惜……现在这样,的确是很好的。”
      心思是这般的心思,但隐约哪里不对,似乎有些怪怪的。
      庄没多想。
      于是,师延继续留在了濮水,不知不觉过去了数十年,风平浪静,没有任何超出预想的事情发生,直到某一天,有仙使奉旨至水府。
      黄帝尊上终于是想起师延来了,他一时心血来潮,非常想听师延弹琴,差人去下界寻找,找来找去没有结果,费了一番周折,好不容易得知了师延魂魄的所在。
      “濮水之君庄,强施引魂秘术,私改凡人之命,不尊天地圣道,目无三界法度,其罪当诛。”
      贵为仙尊的黄帝轩辕氏没有明言要严惩庄,但是当座下小仙回报关于师延所遭遇到的一切时,恰巧天帝、玄女、司法天神都在,闻报,轩辕氏脸色阴沉,司法天神偷偷看了天帝一眼,天帝泰然自若没有表态,玄女则似是不经意地递过来一个眼色,司法天神心下战战兢兢,表面却义正言辞地痛斥了濮水之君的荒唐行径,向天帝请命将庄严惩不贷。
      在座以天帝为首,皆是给足了轩辕氏面子。
      庄稀里糊涂被压上了诛仙台,他从来没有预料到,他会因为师延而遭受这样灭顶的责罚……

      “水君,要说你也真是运气好,都被绑上诛仙台了,还能及时被救下。”
      脚下是一处广阔的平原,朝歌不知何时拽住了庄的衣袖,称奇着将庄从遥远的回忆中拉了回来。
      庄兀自苦笑……
      何谈什么好运气?不过是师延苦苦求告黄帝未果,最后知魔族为黄帝心头大患,久欲除之而后快,于是答应谱出东皇天尊秘不外传的《镇魔调》曲谱,以此为交换条件,换得庄被赦免的机会。
      东皇太一的《镇魔调》,师延只有幸听过一次,可是哪怕一次,以他的惊人天资,也够记下完整的曲谱了,这笔交易,自然是做成了的。
      庄重回下界做他的濮水之君,从那之后,他再也不曾见过师延,更不曾听闻有关他的任何消息。
      “哎呀,水君,我们马上要分道扬镳了!”前面快要到长江了,朝歌忽地拽着庄停了下来,眨着一双莹莹亮的墨黑眼睛央求道,“水君,我有个弟弟很爱抚琴,但是总也抚不好,他兴致一上来,我们就要遭受魔音入耳的摧残。水君,你看你和师延关系那么好,能不能请他来指点一二呢?我想,师延如今常伴黄帝尊上左右,是天界的第一位乐师,他稍加点拨,我弟弟自此大概也能弹得出一手像样的琴了。”
      庄怔忡了片刻,遂而赔笑拒绝说:“朝歌君真能开玩笑,我等地仙,如何能见到九重天上的神仙?”
      朝歌奇道:“欸?师延不会经常下来看你吗?”
      庄微笑摇头:“不会,从来不曾。”
      朝歌非常失望,咕哝自语道:“也是,听说黄帝尊上严苛,不允许座下仙使随意下界,更何况是他最喜欢的乐师呢……”
      沮丧叹口气,朝歌只当没有这样的福气,也不多纠缠什么,爽快地笑了笑,说了祝庄在洞庭宴饮开心的话,然后就在长江边上辞别庄,径自往江神府的方向去了。
      庄一时觉得寂寞索然,他降下云头,落在江边上,望着眼前浩浩汤汤的江水,陡然感到心下空荡荡的……
      这世上,哪还有什么师延啊。
      黄帝是说过,要师延入转生道,重新为人,再历劫飞升上界继续做他的乐师,但是师延怎么会肯呢?
      师延早就没有退路了,在将假的《镇魔调》曲谱交给黄帝的那一刻,他就为自己选好了后路……
      有一年,庄在云游中遇见了离绾仙君,脾气很好的离绾仙君能自如出入天界各处,像朝歌君以及无数被蒙蔽的人一样,庄以为师延在天界做乐师,于是他高高兴兴地请离绾仙君帮忙给师延带个话,就说自己挺想他的,不知道他最近过得怎么样,希望他有空了,能去濮水看看自己。
      离绾仙君扬眉,一脸古怪地望着满怀期待的庄:“水君不知道?”
      “知道什么?”
      “那个时候,仙使护送师延的魂魄去转生,到了荒草丛生的箜篌城旧址,师延忽然说,他想在那里弹一支琴曲,就当是缅怀箜篌城昔日的繁华,他的要求并不过分,仙使就同意了,谁知……”
      离绾仙君遗憾叹息:“谁知,一曲终了,师延的魂魄也消散在天地间了。”
      ……
      面对着奔流不息的江水,庄心想,大概师延是天生的圣人吧,他来这世上走一遭,倾尽心血奉献了他拿得出的一切,可是他自己,从来不惜一己荣辱,对生死亦没有任何执念,更不在乎能不能做万人敬仰的神仙,他想要的,一直仅仅是众生和泰安乐而已。
      圣人之心,与天地通。
      若不是已入天道圣人的境界,一念可生灭,他又怎么可能以一支琴曲决定自己生命的彻底终结?
      每每思及,痛彻心扉,然而庄又恨恨咬牙,恨极了师延的不告而别,从来不曾释怀过——
      “竟是永世不可得见……于我,何其残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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