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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绿兮衣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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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仪见谢安盯着那绿带在细看,细看了会儿,他又将绿带伸去案头灯苗之上,火苗攀着绿带马上蹿起来,谢安随手一掷,将绿带抛去了盛着炭火的火盆里,烧了个一干二净。起身去拿挂在一边的氅衣,拿了氅衣,披在身上,准备回房了。
刘仪轻轻挪起步子,迅速后退到庭院里,整了整衣襟。
不一会儿,谢安走到门边推开了门。
刘仪赶紧展露笑容,向谢安走去,佯装自己是刚刚到来。
谢安推开书房的门便见刘仪手提灯笼往他这里来,快步迎过去握住手道:“夫人来寻我么?”
刘仪愤愤道:“不寻你寻谁?又看得废寝忘食还忘了独守空房的夫人了么?”说罢噗地一笑,伸手挽住谢安的胳膊催道:“好冷,我要让你的肉炉给我暖身,快与我回去吧。”肉炉就是他的身体,他的身体一向暖烘烘的。
谢安笑道:“要我肉炉暖身?可我有些不敢啊,那我回去先看看夫人身子是不是已经完全好了。”
她不过是想把手和脚伸进他脖颈和怀里暖一暖而已,他想哪里去了?刘仪掐他一把:“小声一些,这样的话只能在只有我俩的屋子里说。”
谢安道:“放心,不会有人,快走吧,我也等不及要去屋子里暖着了。”
收拾了半天终于爬上床。
谢安双手枕在脑后,满脑子都是新年后赴任的事,想得入神,渐渐忽略了心外之事,刘仪紧紧依偎在他身侧,见他睁着眼睛盯着帐顶发呆,也不搭理自己,有些生气,伸手捏了他一把。
谢安吃痛回神,看了眼刘仪翻过身去:“别闹了,早些睡吧。”
刘仪察觉出他心情不善,可今日明明有喜事临门,他不该为自己新年后将去建康为官而愉悦么?莫不是因为烧了那条绿带而郁郁寡欢?
刘仪握起拳头支在脸下,撑起身子从被窝里探出头去看他的神情。谢安闭着眼,眼睑微微颤动,好像是在思考问题并没有入睡的意思。
刘仪携起一截头发,握着发梢凑近谢安脖颈处搔弄。谢安道:“刘文君,你没有困意么?”依旧没有睁眼。刘仪伏下身子压在他手臂上,亲他的脸道:“谢郎有什么心事不能与我说的吗?”
谢安道:“没有不能告诉你的,只是不想告诉你。”
刘仪哼了一声,掷了手中头发,拉起被子回身躺好,闭上眼睛也欲入睡。
谢安这才睁眼,翻过身去。
刘仪“哎呀”一声,笑声被他的唇封在了口中。
除夕前夕,刘仪将悄悄缝制好的新衣交给谢安,谢安没有想到她会亲手为自己缝制新衣,十分意外,试穿后刚刚合身,心想难怪她前几日夜里总是喜欢主动跟他亲热,缠着他抱住了就死不放手在他身上一通乱摸,莫不是在估算他身体的尺寸给他做新衣?最近也不主动跟他亲热了。
谢安脱下衣裳拿在手中查看,针脚极是细密,指端抚过时,一阵感动的暖流也随之涌上心头,凝望刘仪默然不语,她也正仰着头望着他,巧笑倩兮,美目流盼。
其实,他最怕看见她眼底深情厚意,唯恐她心里喜欢他比他喜欢她更多,他怕自己不能拿等量的心意回报她,如果他比她少,便觉得有负她之意。新年一过,他要去建康,因为没有想要长久干下去,所以不打算带着她一起过去,一别可能数月,他便借着这个时机展臂抱住了她,什么也不做,就抱着,抱了很久。她不知,一直在他怀里甜蜜而愉悦地笑。
除夕当日,谢氏整个家族欢聚一处,共同吃席。谢尚也穿了一身新衣。
从前见了谢安,一门心思都在谢安身上,刘仪眼中也就没有其他男子,虽与谢尚有几回照面,谢安及冠那日还跟谢尚讲过话,但她也没有仔细观察过谢尚。今日谢尚见了她和谢安,上来与他们打招呼,刘仪这才仔细打量谢尚,谢尚的新衣上面绣着花样繁复的花纹,颜色很是艳丽,底下的套裤也有花纹,新衣上身后使得他整个人显得十分与众不同,为他平添出几分佻达。
他的仪容本来就生得美,美得甚至有几分妖冶,平时穿着这种衣裳走在大街上,叫女郎们见了,一个个被迷得神魂颠倒的,甚至会尖叫。刘仪的审美与一众女郎不太相同,在她眼中,自己的夫婿什么都好,外貌自然在谢氏一众子弟中也是最风流最俊美的。看着谢尚今日的新衣却看得想笑,为了不失态,刘仪竭力憋着,只悄悄问了谢安说:“谁给你从兄做的新衣?是不是你从嫂给他做的?怎么做成这样给他穿?”
谢安说:“是他爱妾做的,他喜欢,他少年时就喜欢穿这种花花绿绿的衣裳标新立异,我都看习惯了,他要是穿一身素净的衣裳,我还会觉得奇怪,你觉得他穿着不风流么?”给谢尚做新衣的爱妾,便是那位名叫宋祎的女郎。
刘仪一听爱妾两字心里就不喜欢,悄声反问他说:“难道你觉得很风流?风流我也给你做一身让你穿。”
谢安用中指去扣刘仪的脑袋笑道:“你做了你就自己穿。”
刘仪拿小拳头去捶他。
两人的举动落在谢尚眼里,谢尚轻轻一笑,他并没有听见谢安夫妇两人在说什么,只见二人一直眉目传情,想必感情很好。谢尚又忆起这从弟谢安之前托自己做媒,谢安不是不喜欢这刘氏女郎么?想必这刘氏女郎能懂他的心意。新婚后短短时日,两人就如胶似漆了。
其实,谢尚后来又帮谢安打听过那庾家女郎的,庾家女郎的确貌寝,不仅貌寝,还有些痴呆,虽然庾家门第高,但与之门第相当的子弟肯定不愿意娶一位痴呆的妻子,庾家只能退而求次。但是庶族与士族又不能通婚,所以庾家想从门第稍低的士族中为这女郎选婿,恰巧那日庾冰夫人在路中遇见谢安,一眼就看中了他。更加巧合的是,他因为一条绿带为绿带主人魂牵,找上庾家,庾夫人将计就计,热情招待他,并透露出想与谢氏结亲的想法,但是没有将那闺女的实情告知于他,意图让他蒙在鼓里,稀里糊涂地娶。然而他归去之后并没有遣人上庾家提亲,转而娶了刘氏女郎。
那日与庾冰夫人同坐于牛车中的,并不是那位有些痴呆的侄女,另有其人,而且不是庾家人。谢尚后来帮谢安将这些来龙去脉都打听清楚的时候,并没有告诉谢安,因为谢安已经与刘仪定了亲。
不知道谢安目前有没有纳妾的想法,但男人都喜欢拥有很多女人,夜里常醉温柔乡,也鲜有不爱美色的。譬如谢尚自己,他那位爱妾宋祎年轻时可是一代佳人,如今也是风韵犹存。宋祎十分能解风情,又多才多艺,随侍在谢尚身侧,让谢尚身心都感到舒畅。谢尚自然推己及人地为他从弟谢安着想了,便决定在今日邀他一叙,想要给他介绍一个人。
吃了席,刘仪去和谢家女眷亲属们交谈。谢安则入男眷中去。
后来刘仪四处找不见谢安,询问仆人,仆人之前看见谢安和谢尚在一处。这时,阮氏又唤刘仪去见几位亲属。刘仪便跟着阮氏去了。
谢安则去了谢尚家里。谢尚请他看歌舞。一击掌,着一色舞服的家伎们列着队莲步姗姗地快步踱出,纤细的腰肢仿佛风中摇摆的柳条,被束得不盈一握,这么冷的天气,一个个竟都不感到冷似的,被风吹得通红的脸蛋上更多了几分媚态,一个周身艳光的女郎在一众家伎的簇拥下现了身,走到谢尚和谢安跟前,两条水袖轻轻向外一甩,蔓延成最婀娜的姿态,回眸一笑能颠倒众生,眼角却多了几条褶纹。她便是谢尚那位爱妾宋祎,向谢尚一颔首,谢尚抚弄琴弦试了三声,开始奏琴。宋祎笑意嫣然地凝着谢尚,朱唇微启,和着谢尚的歌声,喉转一声,响彻九陌。
宋祎一边跳舞一边歌唱,谢尚则在一边弹琴,配合十分默契。谢尚一曲结束,宋祎也把舞蹈结束,近前对谢安见了礼,而后随谢尚左右,掀起衣袖,露出一截皓白的手腕为谢尚倒酒,又去为谢安斟酒,斟完酒便走回去谢尚身边,拿了支玉笛吹奏。
宋祎对于幼年的记忆已经不太明晰,她不知道自己来自哪里,也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自她有记忆起,出现在她生命力的第一个人是石崇的爱妾绿珠。宋祎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跟在绿珠身边的。宋祎曾经以为绿珠就是自己的生母,但是被绿珠否认了,绿珠说只是见她资质不错,想收她为弟子、并向将自己所学的歌舞技艺都传授于她,并由她留给后世而已。
红颜命薄,绿珠死的时候,宋祎只有五岁,因而并没有从绿珠那里学到什么,但是绿珠的神韵一直铭刻在她记忆里,她记得绿珠的容貌仿佛天上仙子,是一种空前绝后的美。长大以后,她就一直在模仿绿珠的神韵,尽管见过绿珠的人说过她身上有绿珠的影子,但她自己知道,将她所模仿的和真身一对比,还是差得远了。
宋祎在跟了谢尚之前,还跟过三个男人,第一个男人是王敦。宋祎曾为王敦小妾,王敦终日打打杀杀,性情粗暴乖戾,好酒色,但是既不解风情也不会怜香惜玉,王敦曾经在宴会上看见一个美人,情不能自抑,不顾在场众人的反对,径自脱了裤子要去强了美人,被众人拉住了。
后来王敦欲谋逆篡位,便假装意识到自己纵欲过度伤身、把家中歌妓小妾全部遣走,实则是欲将宋祎送至明帝枕畔。明帝司马绍听闻宋祎美色,将宋祎接来宫中宠幸。
宋祎一边用药与司马绍彻夜缠绵,一边为王敦刺探军情机密,司马绍身体终于被掏空,一病卧床。朝臣跪在司马绍床前,口诛宋祎红颜祸国,要求司马绍将宋祎逐出宫去。这时,名士阮孚斗胆出面请求司马绍将宋祎赐给自己。于是,宋祎就跟了第三个男人阮孚。
阮孚的父亲是“竹林七贤”之一的阮咸,阮咸与他姑姑的一个鲜卑婢女好上了,他的母亲刚死,正在服丧,他姑姑走了,阮咸就穿着丧服骑了匹快马去追,回来时带回了鲜卑女,说“人种不可失”。众人才明白这个鲜卑女怀孕了,后来鲜卑女生下了阮孚,阮孚行事跟他的父亲阮咸一样放荡不羁,在得到宋祎之后没过多久就死了。
宋祎最后辗转着到了风流俊美的谢尚身边,成为谢尚爱妾。
谢尚也不顾谢安在侧,一边抚弄琴弦一边与宋祎眉目传情,并问宋祎:“你看,我比之王敦如何?”
宋祎凝着谢尚,睇眄流光,移开手中的玉笛,说道:“使君容华绝世,那王敦比之使君,犹如农家子比贵公子。”
谢尚开怀大笑,询问谢安道:“我这位爱妾如何?”
谢安微笑不语,扫了宋祎一眼,端起茶移开目光去看舞伎们跳舞。
宋祎以秋波暗示谢尚,谢尚对谢安道:“安石,你看我养的家伎舞艺如何?”
谢安点头说:“不错。”
谢尚知道谢安本就和自己一样喜欢声乐,又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些舞伎的脚步,问道:“你既喜欢欣赏歌舞,怎么不在家养一些舞伎呢?”
谢安闻言愣了下,他从前还没有萌生过这种想法,谢尚这么一说,他倒是真有些心动了,转念一想,刘文君肯定不会高兴的,也没说话。
宋祎笑着问道:“可是怕夫人不高兴么?”
谢安笑了一笑:“当然不是,此时养一些舞伎在家,等我去了建康我也看不了歌舞了,好使我夫人一个人看了。”
谢尚和宋祎忍俊不禁。宋祎问道:“郎君不打算携夫人同去建康么?还是去了建康有其他佳人作陪了?”
谢尚一听谢安这话,便猜测他这从弟谢安定然是不想在建康长久干下去,最多干个一个半月就会跑回来,所以才不打算带夫人同去。
谢安回答宋祎说:“哪里来的佳人?我可没有我从兄的福气。”
宋祎笑问:“郎君就不欲享齐人之福么?”
齐人之福,一妻一妾?听这意思,好像是要给他介绍妾室呢。谢安笑道:“齐人之福,大概消受不起。”
宋祎心想他定是顾虑着家中的新婚夫人,男人,能有几个不爱美色的?目视谢尚,谢尚对谢安道:“接下来,还有一场歌舞,定让你看得目不转睛。”说罢又合掌击打三声。
场上的舞伎退去,换上新的一批舞伎,列成两队,面向彼此,舞伎们的大袖都盖向中间,仿佛掩藏了一个人,井然有序地快速横移入场,入场后摆出绽放的莲花状,舞伎们都静止不动。
谢尚在一边试琴,宋祎握着玉笛准备吹奏。
琴笛一起,舞伎们渐渐甩起衣袖,但不改变围成的莲花形状,只有衣袖在空中繁复变幻,迷乱人眼。
谢安心想:也不过如此,哪里足以让我目不转睛。正想着,琴声陡然高亢,笛声也随之一扬。舞伎们向后弯身下腰甩出袖去,两条绿带突然从中竖直凌空,出来了一个绿衣女郎,她以绿纱覆面,身姿极是轻盈,腾空跃起,绣带飘扬如九天玄女,空中做了几个回旋,玉足轻点地面才落地。使人不由地想起汉时飞燕鼓上舞。
谢尚去看谢安,只见他双目一眨不眨,神色已经有了些变化,想必是已经认出来了。
绿衣女郎一个回旋渐渐近前,望了宋祎一眼,宋祎轻轻点头,绿衣女郎复又疾转脚步,旋近了谢安,跳起曼舞。
谢安收回目光不去看她,手攥住衣下佩玉,指节已经微微发白。
音乐停了,她的舞也结束,半跪在地上仰视着谢安。
舞伎们退去,谢尚和宋祎也起身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