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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梦回吹角连营 ...


  •   梦开始的地方,是耶路撒冷城外不远的麦基洗德谷。我和他共乘一驴,沿塞德龙河缓缓行走。
      如何知道是梦呢?其实就当作现实也未尝不可。至少他的一切都近得那么触手可及,并且和那些朝夕相对的日子里一样,令我心情舒畅。他微凉的皮肤、细瘦却抱在怀里颇有分量的身骨、甚至裸臂上每回触及都让我灵魂战栗的伤疤。浅色长发挽得蓬松,几绺“散兵”顽皮地溜上我的肩头,他在前面不停地说话,笑着,唯一遗憾的是我看不到那双美丽的眼睛。
      但我知道这是梦,我已经被欺骗无数。梦里我和他走过每一处闲时聊过却不曾去过的地方。在密抹的山林,曾经有几个行吟诗人来到我们的营地,那晚篝火迷人,他听他们歌唱如痴如醉,却在夜深时分因警报的拉响而被打断——非利士人偷袭。
      士兵们开玩笑说他美得不似军人,却像一位手抱竖琴的流浪先知,只有我知道他常常一个人坐在帐外望着天空发呆,他确实渴望自由。当他离去之后,那样的生活成了我和他在梦中相会最常见的布景,也许根本是出于没能把他解救出来的我,内心深处永远得不到宽恕。

      头顶掠过阵阵尖啸。那种凶狠的鸟叫鴞,翅如黑云。它们从不停栖,除非嗅到腐肉的气息,便迅雷般俯冲下来。
      果然吸引了他的注意,唇角一弯笑了。
      利落地挣脱我的怀抱,跳下驴,取出弓箭追去。
      “喂,等一下!”我拖着那头犟驴。他步如驯鹿,是军中有名的飞毛腿和神射手,我心里直骂那团黑黢黢的东西,该死的攻击性的、凶猛的不洁的动物,竟让事情变成这样——美貌的少年追逐鴞,我追逐美貌的少年。
      且住。
      在峭岩上果断地引弓,簇如流星,没中心脏的鸟发出清晰的响声落入湍流。我扔掉驴缰绳,不怀好意地说:“猎物没啦,下来!”
      “没了就没了,又不能吃。”
      他抛开弓箭,对我的威胁置若罔闻,看来那上面风景甚好。
      “善良的天使,今日也杀生么?”
      “只是不想那些幼鸟折翼。”他仰望狭长的天空,又低头看手指,渐渐浮起自嘲的笑,“天使么?早已满手血腥。”
      我也攀上那岩石,顶部不平坦,刚好容下两人四只脚。手指穿过孤零零飞扬的发,落寞的眼神,太叫人心疼。我们的驴垂着尾巴埋头嗅着岩石缝里的青草味儿,这谷满目荒凉,四壁尽是白色的悬崖,山谷东侧是暗红的橄榄山,山坡丛生野葡萄藤、野橄榄和海索草。浊流边点缀着几撮坟冢,想是耶路撒冷城民把这里当成了乱葬冈。塞德龙,意思是幽暗、悲伤。
      确实没有哪里比这片孤寂的死地更接近上帝,河水的哀嚎令一切灵魂最深处的恐惧和忧伤,都不能自已地挥泻。
      他转来凝视我,纤长手指爬上我的眉,这形状极美的手指,无数细小的刀创和茧,触感无比真实。
      我扯下爬行动物般的手指,看着他的眼睛舔吮它们:贝壳般的甲面、犹在呼吸的指尖。
      “不要离开……留下,属于我!”
      他不作声。
      “回答!”
      “……如果我留在这里,你能做一辈子梦么?”

      橄榄山。
      他伸出细长的臂,指点我:
      看,那就是耶路撒冷。
      在清晨第一缕阳光下,它如此美丽、安详。
      山脚下的市场早早喧闹起来,老百姓流连着店铺提供的热早餐。
      从埃及和沿海城市、以及北方的赫国远道而来的商贾们,用手势愉快地交谈,心满意足换取小麦、大麦、牛羊、象牙、珠宝和丝缎;骡子拉来一车又一车可以造就辉煌宫殿的香柏木、可以铸成尖利刀剑的铜和铁……
      可是在这城墙外,在以法莲、耶斯列和以拉谷,他们为什么到处折磨我们的民。
      他哭了。
      是因基比亚山地那些住帐篷、裹驼毛、择蜜为食削木做箭的流浪士兵。
      也是怨恨上苍的不公,那冷漠而懒散的耶布斯民何竟享受幸福!

      多少年。
      神带我们出埃及,千辛万苦才到达这块应允的地。可是流奶和蜜在哪里?我只见岩石、风沙和贫瘠。家园又在哪里?杀戮和饥饿令我们无法呼吸。我们走出旷野、依然不停地迁徙,没了吗那,却还在流浪。
      神啊。
      我有罪,请报应在我,报应在我的父,宽恕这些无辜受苦的民。
      愿以我们的命,换契约的延续、换新王的强盛,立国安民。

      住口!住口!
      为什么祈求?
      为什么认定自己有罪?
      你知道那神是个骗子!根本不会回答你。是祂立了你的父,又废弃他。祂拣选来替代、灭亡你父的,正是我这个口口声声承诺守护你一辈子的人!是祂执着我的手,一步步将你们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你很清楚自己如何堕落,天使。
      爱上我是你此生唯一的罪。

      扳过他的头,吻那喃喃念诵的嘴,吻那白如象牙的颈,起先很轻很轻,催眠一般细碎的摩擦和碰触,蓦地魔鬼亮出利齿,在锁骨下方狠狠扎入,作为记号,这卑鄙的侵袭者双唇立时濡湿了鲜甜的腥味——烙印为凭,我发誓必为你取下这座城,耶布斯——耶路撒冷。
      在麦基洗德谷口,角声绵缓而雄浑。从那里走出去,就是愈来愈开阔的平原,大片丰丽的哪哒花、橄榄园里摇曳的枝,以及挺拔的雪松和罗望子树,向北、再向北,你会遇上以法莲山地炽烈的阳光,你会听见此起彼伏应和的角声。
      飞快地跑着,又要离我而去么?
      他笑容温暖,是承诺?是鼓励?血如雨丝拂面,染红了我的眼皮我的脸,他洁白的脑壳终于豁裂,像西弯月的石榴笑逐颜开、哧哧有声。我的心刹那灰冷,缩成一团。迷离的目光冷却的香味,那个人的形象终于消失。
      飞沙走石。
      星辰如水银滑过我的指间。
      梦初惊,四下是风肆虐的痕迹,天未明,帐外吹角连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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