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罪》九叶叶

2、北方有雾

　　北方有雾，化妖。妖有二心，一心真，一心妄。某日，雾妖练法，走火入魔，妄心分离，化出妖形，自名为霭。

　　今日无始宫院子里的仙草散着淡淡的血腥味，自霭走后，他坐在这里，看着那些沾了血的仙草已经一天一夜。这些仙草名唤长灵，妖怪得之并无什么益处，不过是他一百年前路过长灵山时瞧它好看，便顺手折下种在了自己住的宫院里。
　　曾有传闻，长灵仙草若是沾血便会化妖。他看着那叶尖沾了一滴血液的仙草慢慢变红，悄然伸出九根深红色的长刺，然后将另一朵长灵仙草缠住，把长刺钻进那朵仙草内部，“吱”一声，一片似血的红色汁液从交缠处溢了出来。
　　存活的那株仙草抖了抖身子，身上那九根长刺变得越长，还发出一阵极其尖细的怪异笑声，长刺接着往其他的长灵仙草缠去。他看着，看得异常认真，仿佛从这株妖化的仙草身上，学到了什么。

　　他名雾，原本是一片大雾，后因机缘巧合，化了妖身。在妖怪横行的妖界里，要找一块栖身之处并不容易，雾闯荡了几百年，历经无数生死，方才在这里寻得一处安全之所。
　　然而千年安宁，终究还是毁了。
　　毁在自己的手上。

　　雾看着那朵长灵仙草渐渐有了身躯，那妖化的仙草似乎闻到了这边有强大的妖气，慢吞吞地挪了过来，挪了两步又不敢靠得太近，便停了下来。
　　它停了没多久，按耐不住要获得更多妖气的欲望，终于挥动着长刺，试探性地刺了雾一下。
　　长刺如尖针一样，瞬间便刺破了雾的皮肤，让他感觉到了刺痛和一股酥麻的感觉。
　　有毒。
　　雾默默地想，突然他感觉到那长刺一阵战栗，像是非常兴奋。仙草扭动着身子冲了上来，毫无顾忌地敞开九根长刺，要将雾围住吞下，因为眼前这个拥有强大妖气的妖物，不能动用半点妖力。
　　雾知道原因，淡淡看着那株仙草飞扑过来，并无畏惧，只轻笑一声。
　　仙草莫名觉得周身一寒，但只要吞了眼前这人，它就能化出妖身了。它仍然扑了过去。
　　“哼！”
　　一声冷哼从远处传来。
　　雾听到仙草发出一声凄厉惨叫，随后“噗”一声，爆开了。爆开后有红色汁液溅了他一脸，他抬起手蹭了一点汁液，凑到眼前看了会，方从怀里抽出一条手帕擦拭。
　　这条手帕是白色的，是当初他去人间游玩，一名女子塞给他的。这手帕上除了绣有君子兰，并无其他出奇之处。
　　雾抹掉脸上的汁液后便起身，进了内殿。无始宫是他建起来的，一丝一毫都熟悉得很，即便被霭这个后来者占据，却也不见那个人有改变这所宫殿的企图。
　　夜间无风，天上月色澄澈。雾走过院廊，看到夜空上那排成北斗形状的七颗星子，眸中神色突然亮了起来，仿佛和那七颗星子相互辉映。
　　那边树上有一只秃头的白鼠躲在枝丫上，在他伸出手扣响一间房门时，白鼠声音哆嗦着，嗫嚅道：“雾……”
　　他手顿了一下，又轻轻敲了敲，那门“嘎吱”一声，自动开了一条缝。缝内房间没有燃灯，黑漆漆一片。他推门进去，转身关门时，外面那颗树上的白鼠又可怜兮兮地喊道：“雾先生……不要进去……”
　　门关上瞬间，响起一声微响，却是自动锁了。
　　他垂下头，转过身，往里走去。这房间虽然暗，但对于妖怪来说，黑暗是他们现身之时，所以区区黑暗并不影响他们的视物。雾走到床边，跪在地上，利索地解下床上人的腰带。
　　霭正靠在床上假寐，雾来时才懒懒地睁开一条缝，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过来。”他开口说话，声音低沉，带着不容反抗的语气。
　　雾跪着往前挪了两步，手上动作不停。这个人长得和他一模一样，假寐时不见那倨傲的神色，更是让他觉得这人是他孪生兄弟，而之前那一切折磨只是错觉。不过可惜的是，这人一睁眼，一说话，便毫无遗漏的暴露自己的本性，恶心的……肮脏的……让他痛恨的……
　　这是一个恶魔。

　　窗户突然被一阵风吹得发出“咚”的一声，雾眉头一跳，却仍然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缓缓转过头去。但听窗户那里发出一声微响，却也是自动锁了。
　　没了月光，房内光线越加暗淡，浓稠而且压抑。霭伸出手轻轻摩挲着雾的脸颊，指尖上那冰凉的触感让他打了个寒颤，他拽紧了手心，听到霭道：“上床。”
　　他乖乖地爬上了床。
　　“躺下。”
　　他乖乖地躺下。
　　霭见他今天乖得离奇，略微有些诧异，“你今日倒是听话得很。”
　　他迟疑地点了点头，僵直着身子，似乎很紧张。霭突然就笑了，大声地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突然他便低下身去，一口咬在了雾脖子上。
　　霭的牙齿很锋利，稍一摩擦那没有妖力护体的皮肉立刻渗出了鲜血，那血液的腥味让压在他身上的人兴奋起来。他稍微感到疼痛，略一挣动，霭眼中便闪过凶恶的神色，一口咬下他颈上一块皮肉。
　　殷红的血液溅起，在黑暗中逐渐淡去。他枕边和衣襟濡湿一片，霭舔舐着他颈侧的伤口，温热的气息喷在他耳边，让他不禁皱起了眉。
　　霭在他耳边说：“呵……你在打什么坏主意？”
　　雾咬了咬下唇，轻轻摇了摇头。他张嘴要说些什么，又立马闭上了嘴。霭目光深邃地看着他，手指沾了他的血凑到唇边舔了一下，又着迷地低头吸啜着。
　　血液的流失让他的脑子有点不是很清晰，眼前迷迷蒙蒙，他突然拽住霭，翻了个身，反将霭压在身下。霭显然一直保持警惕，在他翻身之际，手中化出利刃，捅了雾一刀。
　　雾身子微微一震，随后看着霭，他的目光很柔和，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霭挑起眉毛，吹了一口气，那股气化为黑雾，钻进他喉间。雾喉结一动，又张了张嘴，因许久未曾说话，他声音有些低哑，带着一种诱惑人的奇异魅力，“我……觉得……我爱上你了……”
　　霭饶有兴趣地问：“哦？”
　　“你……有没有听过……”他语气轻柔，低下头吻在霭睫毛上，不知是否因为失血过多的原因，他神智有些低迷起来，以至声音含糊，“欲极……生爱……”
　　“我倒是听过——爱极生恨。”霭将人拉进自己怀里。
　　雾躺在他怀里，往温热处蹭了蹭，眼睛闭上，掩住了所有晦暗不明的神色。
　　欲极生爱……自然，爱极生恨。
　　但他……呵呵，他对他从来无爱，自然没有恨，他只是想杀他。不是为了受他揉虐的小妖，亦不是为了什么人间生死，他只是单纯的想要杀了他。杀他，只是……为了自己而已。
　　雾突然起身吻住了霭。两人口舌相缠，津液相连，彼此啃咬着彼此，那一瞬间翻云覆雨，直到血液从彼此啃咬出的伤口流出，才有所缓和。
　　黑暗的房间里很安静，只有两人的喘息声，一声比一声低沉，一声比一声压抑。那床也渐渐响起“嘎吱嘎吱”的声响，淹没了窗户被白鼠撞开的声音，外面月光照进，却是如血的颜色。
　　白鼠看了一眼天上的七星，又看了一眼房内两人。那两人生得一模一样，眼中瞳孔被月光映得成了血色，其中有血色的长刺刺穿两人彼此的肌肤，让他们交缠得越发紧密。
　　霭没看见两人交缠时那些血色长刺，或者是看见了也不屑搭理，雾一直看着他，带着淡淡的温和的笑意。当七星的光芒混着月光大片照进房内，仿佛是受到了什么的吸引，直直照在雾、霭两人身上。
　　血色与月牙色的光芒在他们微微泛红的肌肤上流转，然后落在血色长刺上，可见霭身子淡了几分。
　　两人依偎在一起，雾伸出手，拔开他那被汗水弄湿，贴在额上的头发，深情似地看着他的眼睛。霭仿佛没看见般，瞅着他的神色，发出一声不屑的嗤笑。
　　“你看什么？”
　　雾说：“看你，你长得真好看。”
　　霭仿佛听了天大的笑话般哈哈大笑，他长得和他一模一样，夸他，不就是夸他自己么？但是奇异的，他心中不屑，但看到雾如此看他，他竟觉得满足，竟觉得开心，竟觉得可以原谅他想他去死的念想。
　　血色长刺钻进身子，带来细微的疼痛，随之而来的便是局部的酥麻。那麻痹令霭身子不能动弹，雾手圈着他的脖子，轻轻在他脸上蹭了蹭。
　　霭哼了一声。
　　雾其实身子也是不能动的，只做了那个动作，便安安静静地贴在他身边，轻声问：“你不反抗？”他很疑惑，像霭这样孤僻怪异的性子，在他施法将长刺刺入他身体时，应当会有所反抗。他当时还做好了同归于尽的准备，但是霭却半点反应也无，着实令他好奇戒备。
　　霭挑眉冷笑道：“我死了你也不必活。”
　　雾抬起了眼看他，原先的温和已经被点点冰冷代替。
　　他一字一句，坚定说：“你会死，我会活。”

　　他说：你会死，我会活。
　　霭心里大笑，暗中嘲讽他的无知。

　　雾看他闭上眼睛，便知那血长刺起了作用，这种由鲜血妖异了的长灵仙草仿佛就是霭的克星，它们在他身体里生根繁衍，吸食掉他的血液和无边无际的妖力；它们还会一边释放出毒素，麻痹对手的身体，让他成为俎上鱼肉。
　　随着日月精华的照耀，长刺越发显得妖异，那刺身分出另一小刺，先是从雾的体内钻出，在狠狠扎进霭的身体。
　　两人相拥在床上，彼此赤裸，若不是知道彼此心思，怕是外人一看，还会以为两人是在共同对抗什么不知名的妖魔。

　　月色渐暗，有血蔓延，自床上被褥慢慢滴落在地面上。
　　妖也有血，同人一样，亦是殷红。
　　时间流逝，地上的血液渐渐凝成黑色，然后慢慢结成血块，风来风去，一股浓烈的腥味便在空中飘散开来，宛若铁锈。
　　白鼠从窗台下窜过，隐隐约约听到有虚弱的声音从床上传来，带着微微的喘息声，让它忍不住驻足。
　　“你……嗯……你爱……我吗？”
　　“呵，不爱。”
　　“……那你就去死吧。”
　　“那你陪我一起死吧。”
　　小白鼠未来得及反应，便被一圈冲天的白光卷起抛下，摔了个粉身碎骨、面目全非，成了一滩肉泥，哪怕他爹娘叔伯、三姑六姨前来一看，也都不认识了。
　　继小白鼠被白光摔成肉泥后，无始宫大大小小的妖怪都纷纷从自家洞府出来，惊慌失措，一些小妖怪吓得连连大叫：“雾妖自爆了，雾妖自爆了，夭寿啊！”
　　另一小妖怪一边跑一边大叫：“霭妖自爆了，夭寿了啊！”
　　有一只刚睡醒的蛇妖吐着芯子，糊涂地摇摇脑袋，心想：怎么回事？雾妖？还是霭妖自爆了？等等！自爆？蛇妖猛地一个哆嗦，刚掉头就跑，猛地一道冲击卷着白雾滚滚而来，它当即被冲了出去，撞在石头上，仰天吐血，凄美死去。

　　无始宫周围顿然一团混乱，妖怪们争相奔逃，惨叫连绵。不一会，黑白色的雾气弥漫四周，血肉一片，草木枯萎，难见生机。
　　有幸存的妖怪拖着残破的身躯，慢慢挪到安全区域，一眼望去，雾气茫茫，血气弥漫，鬼哭狼嚎。
　　他还未来得及庆幸，便觉丹田一痛，低头一看，却见一条血色长刺在他丹田盘踞，将妖丹一口吞下。
　　长刺扭着刺身，胜利者般的转身远去，那只妖怪“呃”的一声，没了气息。

　　血长刺远去，姿态有些高高在上。
　　它走得越远，四周雾气越淡，而后才渐浓起来。

　　它刚刚生了灵智，有些东西记不大清，就记得自己身上有两个强大妖怪的血肉。
　　里面一个说：我爱你。
　　另一个说：我不爱你。
　　里面一个说：那你去死。
　　另一个说：那你陪我去死。
　　然后他们就真的去死了。

　　四周有风，忽而又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