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只选择坚韧者》何隐

1、命运只选择坚韧者

　　《一代宗师》之前，我没有看过王家卫的电影，因为戴墨镜的他太过神秘，连带着他的电影让人感觉太过遥远。何况，光是读一些影评都会晦涩到开始怀疑智商，我武断地判定自己这点儿心智必然领会不了王家卫导演的深意，于是未免自取其辱无端添堵，从来不敢看王家卫的电影。
　　《一代宗师》上映的时候，媒体有过很多关于这部电影的消息。我依旧不敢看，选择了忽略它的存在。直到看见今年的香港电影金像奖几乎变成了为《一代宗师》举行的庆功Party，实在按捺不住好奇，虽已怀着满腹偏见，还是决定一探究竟。微博上很多人说不喜欢《一代宗师》，自己也不敢说喜欢，怕一说喜欢就成了装逼的文艺青年。
　　结果是，这部电影我忍不住一看再看——三天之内看了五遍。我不得不承认，自己难得如此喜欢一部电影。当然，第一遍确实没太看懂，不过已经被画面和对白迷得七晕八素。喜爱夹杂着疑惑，让我一遍遍重看，乐此不疲。
　　江湖传闻，王家卫的电影，每个人能从中看出不同的东西。说白了，就是王家卫老师出了道题，但是没有标准答案，观者说看到了啥，那王导拍的就是啥。既然是不拘一格，我就又忍不住要叨叨一番自己心里的那个答案。

　　我觉得，师傅宫宝森是故意输给徒弟马三的。
　　东北沦陷，宫氏在江湖中的卓然地位此刻令宫家处在了风口浪尖。让宫老爷子放弃产业和依附宫家的诸多枝叶，如难民一般逃之夭夭，既不甘心如此狼狈，又恐怕此举未必能换得平安。宫保森这种人早已成为一个标志，他代表的含义远超于自身。他不能逃跑，只能面对。对于宫宝森和马三这样已经有了年纪，身上担着责任的男人们来说，死亡，早已不是最明智的选择了，但怎么活，需要取舍。马三和师傅之间，似乎达成了一种默契。马三还年轻，选择了屈服，保住师傅的武艺，可以为今后再度崛起留有余地。师傅已年老，最重要的是，他的身份代表了宫氏武艺甚至中华武术的根本精神。一旦他投降，宫氏武艺与中华武术都会变成笑话，失去立足之地。宫宝森除了杀身成仁，没有其他选择。就像电影里说的，有的人成了面子，有的人成了里子。他是面子,就得做面子必须做的事。既然料定是死，若是用直接翻脸振臂高呼的方式被日本人屠戮，那不如死在徒弟马三手上，顺便送他一个在日本人面前表忠心的机会,令其能在新利益团体里站稳脚跟。看起来，这出徒弟杀师傅，更像是设计好的双簧戏——宫宝森心里都清楚但不能说出来，马三许是明白大半，可能还有些懵懂之处，到与师妹宫二对决时，他应该是全明白了。
　　马三与宫二的决斗，我怎么看都觉得马三是故意输给宫二的。他当然也全力应战了，不过只使了八分劲，宫二却用尽了十二分。马三不愿意杀了师傅，又杀师妹。他的目的是试图成为乱世中的幸存者。
　　宫二的执念让她终究做出了这样的选择——宫家的武艺，消失在时代的阴错阳差之下。
　　若是没有日本侵华，马三和宫二，一个发扬门派，一个嫁人传艺，一个面子，一个里子，宫氏无忧。可惜，再厉害，也只管得了关起门来这一个院子的事，哪摆得平外面世界的风起云涌。
　　第一遍看到宫二奔丧，宫宝森的老兄弟们劝宫二不要找马三报仇，本以为是单纯的假仁假义。之后细思一番，可能这些老狐狸们也都看出来宫宝森葫芦里的药，宫二的脾气又是倔强逆反的，老前辈们的话虽说得有些道理，但听口气未必不是料准了宫二的脾气而在故意刺激她——想他宫家凭什么打得好算盘，索性死绝了干净。人怎可能没有嫉妒之心？这些老人儿们技不如人，被宫宝森压制了大半生，已然快要入土，能目睹宫家悲惨的结局也颇有几分快感。被人了解，下一步，必然是被人利用。宫二之前劝阻父亲不让叶问搭手，宫宝森让宫二不必听信其他老人的话，这次，宫二学会了，她果然不再听话，执意寻仇。宫二的身份和性格注定了她会是如此。
　　可惜，宫二错了。她自己也知道，也有悔，但是认了。影片后段，宫二在香港与叶问的最后一面，她承认自己有悔，看似是隐晦与叶问之情，但我觉得她人生真正悔的是立誓退婚，手刃师兄。虽转念一想，宫家武艺失传在历史的长河中是件小事，别人未必在意，但这样的一意孤行又抹杀了一切，将自己逼上绝境，得到了执念，失去了传承。她太坚守自己那一套，也算懂得世间的是非道理，但她没有变通，看不懂世间情理的千变万化，万事万物的千丝万缕，像她爹说的，不懂人情世故。宫二的眼光还太浅，看得不够远，不够宽，所以她见了自己，见了天地，见不到众生。她这般隐忍自强之人，最后吸食鸦片，不失为一种自我惩罚。
　　叶问和宫二之间是有情的，这场情，没有下文。真正高尚的人，不是不动情，而是不让自己的感情伤及无辜，破坏规则。很多时候，表达是一种自我愉悦，但对旁人和世界可能是一种破坏。能收、能忍、在伤人与伤己间选择了后者，已经是罕有的高贵了。
　　“风尘之中多性情中人”，我尤其喜欢这句台词——有沧桑，但不悲凉。叶问与三姐试手这段，我一看再看，是最心仪的片段。这个配角演绎得非常出彩，既有妓/女对男人的不屑，又有侠女对英豪的敬佩。挑动细眉，道一句：“八卦手黑，当心”，转身离去，让你总忍不住想再见她，再听她说句话，再看一眼她会动的眉梢眼角。我想，这就是风情吧。虽是小脚，但不小气。
　　叶问够坚韧，所以成为宗师。
　　武功与才艺，皆可后天学习，即便天资有别，但勤能补拙。况且，天资出色的人就算不多，又岂止一二，同一辈人里，也涌现了不少顶尖人才。马三、一线天、宫二的武艺都不在叶问之下，说不上谁的天资最佳。但人之所以为人，差就差在心上。
　　一线天原本为激进人士，后来选择了隐姓埋名，大隐于市。
　　马三选择了与当世为伍，虽说是顺应，可惜不够正派，不为所容。
　　宫二太执拗，不变通，只看眼前，不思往，不虑后，结果得不偿失。
　　叶问谦虚，出头也不张狂；生为一名富二代，沦落至食不果腹，中年丧女；为了给儿女一口饭吃，舍下自尊，忍辱将日伪宴会的剩饭剩菜带走；一把年纪，背井离乡，与妻子分离，不是不想念的；晚年潦倒，需要靠教武糊口，不是不凄凉的。命运又何曾特别饶过叶问。叶问一一忍受下来。千磨万难之下，有多少人会情愿用一颗子弹让自己早日解脱的好，不必暗无天日地挣扎下去，所幸叶问全都熬了过来。
　　他坚且韧，挺过了命运所有的试炼，最后命运选择了他。

作者有话说

　　写于2014年初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