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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小狐狸和月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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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日当空,独眼儿和汶浦皆是满头大汗,对视一眼后,汶浦看向一动不动,仰头望着山上的白月,眼下太阳正毒,他们已经在这山脚立了两个时辰了,就算凡人求神拜佛都未必有这份虔诚。他抹去眼边的汗,犹犹豫豫地出声:“你看,我们是不是可以上去了?”
白月将眼睛转向汶浦,看得汶浦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如这样,你先上去帮我知会一声,也省的我出现的太突兀。”
汶浦把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似的:“他把所有妖魔都遣散了,我去知会谁?难不成是他?得了吧,话还没出口可能就先被他杀了,这条小命留得不容易,不能不明不白的没了。”
白月瞪他一眼,敢情平时都是虚张声势。她垂头丧气地往前挪了一步,独眼儿和汶浦便跟着往前走了一步,没想到才走了一步,白月就停住了。
一想到之前的种种误会,白月就提不起勇气见他。她扭头讪笑:“你们看这样好不好?先休息一天,养足精神再……”
汶浦崩溃地挠挠头:“白搭这么半天,下次谁爱来谁来,反正我不来了。”
独眼儿含沙射影道:“就属你胆儿大,你不来,再过个把月主子都不准上得去。”
“你们……”白月愤愤地迈开步子,“上就上,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走出老远,才发现独眼儿和汶浦并没有跟上来,反而走到树下乘凉去了。
她可以的,可以的……
只要稍稍使用法力,顷刻之间便可登顶。白月却一步一个脚印地往上走着,任由汗水浸透衣衫。越往上走越空寂,偌大的长生台里寻不见一只妖怪的踪影。若不是感受得到山顶传来的浅碎呼吸声,她还真会以为远流不在这儿。
靠近山顶的时候,心像只小鼓似的擂个不停。无数次深呼吸之后,白月终于迈出关键的一步。上边云雾缭绕,依旧是往日纤尘不染的模样。
之前的不安一扫而光,白月缓慢向前移动,如同被什么蛊惑着一般。百鸣懒洋洋卧在地上,看清来人,不由得一愣,随即火烧屁股似的往殿里飞去,好似一道流星。
白月不再往里面走,转身坐在殿前,一心一意地等着。
一步,两步……以及错乱的呼吸。
她深吸一口气,扭头时挂上已准备好的灿烂笑容:“阿远,我回来了。”
他瘦了,憔悴了,一双浅淡的眸子添了几分炽热。
远流想再走近些,却不得不俯下身子,与锥心之痛作斗争。
白月立起身,感同身受般颤抖着。她想走近,却又停住脚步,反而后退了几步,以为这会让他好受些。没想到远流寒着声音道:“过来。”
鼻头一酸,白月像个孩子似的扑进他的怀抱。踉跄几步后,远流将她紧紧抱住,声音虚弱地哽咽:“这点痛算什么,比起看你坠进火海要强上千万倍。我就知道你会回来,我就知道……”
胸中的悲郁泛滥开来,白月哭得眼泪鼻涕一把一把的,毫无形象可言。许久之后,她仰起头:“我什么都知道了,你这个骗子,谎话精,下了地狱一定会被拔去舌头。”
远流笑了,满眼宠溺:“真是邪了,我怎么会误以为你长大了?”
白月一怔,本已压抑住的泪水夺眶而出,她像只猫儿似的低语:“我想你了。”
远流用下巴抵住她的肩膀:“从今以后,我们再也不分开。”
*
白月将一切向远流和盘托出,远流认真地听着,偶尔流露出讶异之色:“我只是从万里枯那里猜出你和湘潇王有某种联系,却没想到你竟是黑莲精魄。”
她瞥一眼远流额头上密布的汗珠,心情实在喜悦不起来:“阿远,你要不要离我远点儿?”
远流一把抓住她的手,目光露出些许恫吓之意。他从怀里掏出两只乌木梳,其中一只焦黑得辨不出模样。
白月取走那只焦黑的,闷声道:“谁叫你骗我的。”
远流失笑:“我真的按照你的叮嘱,每天都用来梳头的。”
白月轻轻攥起他的一小撮银发,手渐渐滑落:“没事儿,老就老,我不嫌弃你。”她略微思考了下:“你想灭掉神界,我也想灭掉神界,说起来,现在我们也算是臭味相投了。”
远流叹一口气:“我从没想过灭掉神界,更没想过摧毁河下氏。如果说之前对他们有过恨,在河下锦死的那一刻就什么都烟消云散了。况且我的娘亲自己犯错在先,终究招致恶果,只不过作为孩子,我不得不解救她,也算报答她的生养之恩。做了这么多,为的全是她的一颗心,针对河下氏其实是不得已而为之。”
白月嗫嚅:“那颗心……给我毁了。”当日她坠进火海,那颗心也随之化为灰烬。
“你是想要向我讨声谢谢吗?”远流不自觉将手按压在胸膛,试图缓解痛楚,“你说要毁掉我想要的东西,还真是言出必行。得益于你毁掉那颗心,我的娘亲早已得到解脱。”
白月摸摸鼻子,听来听去还是觉得远流的夸奖最受用:“我怕你想要留个纪念什么的。”想想又觉得不对,现在岂不是变成只有她一个有臭味?郁闷之际,抬眼一看,远流正深情款款地注视她。
白月的心跳漏了几拍,她听见远流柔声道:“我不会说爱你甚于自己性命。性命是我最为轻视的,对我来说,它只是可憎可恨的一样东西。可你让我想活下去了。”
白月眼眶湿润:“阿远,等一切结束,你带我远走高飞。”
远流笑着点点头:“到时候我们先去去大漠看星星,那是我见过的最美的景致。夜幕低垂,开阔浩荡,万点星光一览无余。”他似乎想起什么,立刻改了主意:“还是先回陶山,莫悲它长得又高又壮,你该看看的。这些年我时不时过去给他浇浇水,看着他一点点成长起来,倒也充实。”
白月撅起嘴:“以前我也给它浇水啊,浇了几百年连芽都不发一个。怎么一换你,就长得又高又壮的。”
远流握住她的手:“以后,我们一起照顾莫悲,一起老去,看它长成参天大树。”
白月没有说话,只是缩进远流的怀抱里,含糊地嗯了一声。
*
药香浓郁,顺着门缝飘出来。白月守在门口,心急如焚。独眼儿时不时安抚她一句,汶浦则围着屋子绕,试图寻得个偷窥的地方。
几日前她伴着远流来到福灵山,求崇德大君帮远流逼出池离。本以为崇德大君会讨要什么宝贝,没想到崇德大君只是先注视了白月一会儿,又注视了远流一会儿,便匆匆忙忙地吩咐人做准备,不消片刻,便带着远流进了屋子,不准其他人进来打扰。
黄昏时候,门从里面被推开,崇德大君单手捧了只碗步出,碗里一颗黑绿的珠子浸在水中。
“取出来了?”白月眼中现出欣喜光芒。
崇德大君点点头:“我以十八味草药研磨成粉,熏香屋子,又施以银针,倾注功力,总算逼出了池离。”他早就知道金咒有起死回生之效,也正因如此才会把它赠给白月,所以之前瞧见白月活生生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并没有太吃惊,反而对白月搀扶着的面色苍白的远流紧盯不放,二话不说便答应帮他。
白月装模作样地摸了摸衣服,尴尬道:“大君,我现在身上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崇德大君满不在乎地一扬手:“罢了,权当我日行一善。他现在身体还虚弱者,再在这儿多休养几日吧。”
几日下来,白月发现,崇德大君对远流出奇的好,好到白月就快以为大君其实一直在隐藏自己的断袖之癖。非但绝口不提报酬,还每日嘘寒问暖,全力助远流恢复身体。
这实在没什么道理。首先,从立场上来讲,远流是妖,崇德大君是仙,本就是对立的。其次,远流和她每一个都是天大的麻烦,崇德大君一向恪守将麻烦拒于千里之外的人生准则,应该迫不及待地赶走他们才对。最后,这摆明了是亏本买卖,费力不讨好嘛,精明如大君,不排除脑袋被驴踢了的可能性。
所以每次崇德大君前来探访,白月总要杵在一旁监督,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万一他对远流有想法呢。
崇德大君好像确实对远流有想法,言语之间不断流露出嫌白月碍事的意思,竭尽全力地找机会与远流单独聊聊。白月又岂能让他得逞,誓死捍卫远流清白,于是,一场拉锯战就此展开,她的宝贝狐妖远流,置身事外,观战消遣。
她是日防夜防,终究没能防住这身经百战的老东西。当她十万火急地抱着水盆赶回来的时候,这老东西已经与远流聊上了,左一句右一句,问的全是关于远流娘亲的事。
她坐在门口,安静地听,安静到里面谁也没察觉她已经回来。
远流说,自己很早便与娘亲分开,所以即便记得清楚,关于她记忆仍是相当有限。他是被催产出来的,虚弱到只剩一口气,是他的娘亲用了身上大半的灵力护住他的性命。
崇德大君听得似乎有些心酸,接连不断地叹气。别说远流,就连外边的白月也听出了端倪。
崇德大君也不做欲盖弥彰这样的事,轻描淡写地解释:“原本,她是我豢养的一只小狐,耗了百年修成人身,没过多久便从这儿逃走了。后来我知道,她是去找河下淳了。”
他的语气里透出一股与简短的内容并不相符的哀伤。
远流讶异地问:“大君的养育之恩,娘亲不曾报过吗?”
“你以为那金咒是怎么来的,”崇德大君苦笑,其实这东西对他来说没什么大用,他一向明哲保身,不太可能遭逢什么灾祸,更不稀得多出短短三年的命来,可因为是她给的,所以才成了任何东西都比不上的珍宝,“你可知我这一生最为悔恨的事是什么吗?就是让她遇上河下淳。说起来,我还能算是他们的媒人。当初河下淳来这里拜访我,那时的神界至尊,是何等的意气风发,威风凛凛,你娘亲对他一见钟情,念念不忘,修成了人身便一声不吭地跑出去找他。很久之后,她回来过一次,把金咒交给我,说算是报答。”
白月用手指戳着水面,阴错阳差的,她这一命归根结底居然是远流娘亲救的。那时的她,如何能想得到,崇德大君心心念念的故人,竟也是只狐妖。
原来,崇德大君与河下淳之间结下的梁子起源不过一个“情”字。想来世间最深的仇恨,大抵也是在情字里进退维谷,生生逼出来的。
“你很像她,尤其是这一头银发。”崇德大君的口吻颇为怀念:“我记得初见她成形的那一天,她在树下放肆地转着,笑着,一头银发飘扬在落叶之中,闪闪发光。”
远流似乎受到感染,与大君谈起心来:“小时候我还不懂什么是美,以为她很丑。”
崇德大君轻笑一声,停顿片刻,目光悠悠飘向门边:“我看得出你与那丫头的感情不一般。”
白月以为崇德大君要劝阻远流,才握紧拳头,想要冲进去,听得大君悠悠道:“你终于还是步了她的后尘。断送一生,换来三年厮守,值得吗?”
远流一愣,半晌才问:“三年?”
被他这么一问,崇德大君才意识到原来他是不知情的,脸色微微变了些:“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告辞了,最近这丫头生怕我在打你的主意,防我防得紧呐。我好不容易不计得失地做回好事,你们可要好好的,别叫我后悔。”
白月本想等远流痊愈了,再把生命只剩三年这件事循序渐进地透露给他,好让他有个心理准备,不至于大起大落。
这下可好了,这个惊人的消息由崇德大君泄露给远流,现在连拿自首换个减罪的机会都没了,她在外边躲了许久,才敢回去。
屋子里一片晦暗,远流神色不明地卧在床上,目光凉凉地扫过她:“你打算瞒我多久?”
白月怕得要死,罪孽深重地低下头,任何的辩解都是狡辩,她认罚认打,只求远流消消气。
空气中充斥着恼人的寂静,很久之后,远流幽幽开口:“原来你只剩下三年的命。我早该猜到的,当时你伤得那么重,还能好端端活下去根本不在情理之中。”他忽的朝白月走过来,用力握住她的双肩:“答应我,尽快把手头上的事处理干净,三年,也能做很多事。”
黑暗中他的目光炯炯,容不下分毫犹豫。
肩头微微发疼,白月热泪盈眶地点头,三年,足够了,照样能拥有美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