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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花开无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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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离开芈坊村的时候下雨了,宋慈提议说,这雨一时半会是停不了了,不如等雨停了再赶路。我趁着这会功夫向村民打听了村口的路怎么走,一个热心的老伯指着前方说,姑娘只管往南走就是了。
我踩着淅淅沥沥的春雨,撑着油纸伞,风抚过脸颊吹得道路两旁的芨芨草东摇西晃,像学堂里摇头晃脑的老先生。
是春天了啊,原来春天是这样的,可以看到更多颜色,看到新发芽的嫩苗,其他的对我而言没差。我深深地吸了口气,应该有泥土混合春草的味道,可我的嗅觉一片空白反应到我神经里麻木得不知所以。嬷嬷说的我全部没感受到。
我在村口的小树林里找到了老爷子说的无字冢,一个空白的石碑,突兀地立在那,石碑被打点得很是整洁,上面落了两片翠绿色的新叶。我绕着无字冢走了一圈,上上下下打量着。林子里传来风吹动草窸窣的声音,我回过头,瞧见一婷婷而立的少女翩跹而来。一身浅粉色的衣裳,额间和我一样有一朵花蕊。她在我面前的五步之外停住脚步,目光落在我额间,莞尔一笑。
“姑娘是来看这无字冢的人?”
“受人之托,有位老先生临死前要我来看看。”
“多谢姑娘赏脸,我是这的守墓人,看守这无字冢已经有一百多年了。每年三月桃花开的时候,清明前后,村里人总会带上一壶清酒过来祭奠。姑娘是我见过的人里面最熟悉也是最陌生的。”
“不知这坟里所葬何人?”
“不过一空坟。”
女子浅笑,嘴脸出现一个梨涡,她往前走了两步。我感觉她身上有种熟悉的气息,像什么,一种久违的感觉,竟让我有一种亲切感。后来我想了很久才想起来,那是血混合着鲜花的气味。
“不知道那人生前是犯了什么罪,死后连个名字都不能留下,竟偷偷摸摸地葬在这?”
女子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转悠着拭去了石碑上的两片新叶,“一百多年前,一个叛国弑君的祭司。”
她一字一字说得清晰,就像从天而落的冰雹决绝地打在我的心尖上,割开了一到口子,鲜血像山泉水带着“叮咚”清脆的声音划过我的五脏六腑。
“那她是怎么死的?”
“火刑。”
我的后背一凉,背后好像被人捅了一刀,清醒地看着自己的心脏被掏出暴晒在太阳下。脑海里迅速闪过一幕幕画面,如走马观花一般,快如滚动的车轮,随后眼前一片空白。好一会儿女子的面庞才慢慢地浮现在我眼前,然后是无字冢,然后是天上飘洒而落的雨滴,冒着新枝洋溢着新生的树木。
“姑娘下次来的时候可否带瓶桃花酿或是一支桃花?”
我走的时候没答应她的请求,下次,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下次,万一害人家白等辜负了人家反而不好。雨停了,我收了油纸伞,踩着阡陌众横的树枝和芨芨草离开,回头的时候看了她一眼,她还立在那,不卑不亢。她身上那熟悉的气味一支萦绕着我,好久后,我才恍然,那是血的味道,心口血。
她是修炼成精的花精。
我走出树林的时候看到宋慈在林子外等着我,还有一个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来回跺脚的嬷嬷。倒是宋慈悠然,一副整好以暇的样子。我对宋慈有诸多猜疑,却不怕他会对我不轨,几日的相处心里渐生信任。
嬷嬷一看到我,就好像看到负债者,以欠债还钱的姿态走了过来,语气有些埋怨,“姑娘出去怎么也不跟老奴说下?万一路上有个差池老奴担待不起呀!”
她又担待不起,她能担待的事有多少呢?后来我明白,她的生命如草贱,一切都由不得自己,才事事如履薄冰。
“出来透透气而已。”
出了和应城我看到那对母女所说的石碑,确有一丈大,石碑上用红色鲜艳地漆刻着一个楷体的“和”字,任凭风吹雨淋百年屹立不倒。想起那对母女当时说话神气的样子,这便是他们百年的荣耀。
按宋慈的计划,我们下午黄昏前可以抵达一个相对比较繁华的村庄,有客栈,终于可以不用向当地的村民借住了,有市集,里面贩卖交易各种物什。宋慈给了我些银两跟我说,里面有很多女儿家喜欢的东西,姑娘要是相中什么尽管买下,也可以去裁块布料做身新衣裳,但是得让嬷嬷跟着。
听着觉得挺有意思的,我欣然收下。
往后的数十天我们就沿着麻杆河一直往南走,天气也逐渐有寒转暖,所见的植被自然也慢慢增多,就像在看一个染料放在调色盘色彩转换的过程。嬷嬷说,如果姑娘幸运的话,说不准可以在麻杆河边上看到其乐花,可惜还不是花期,等到四月便可看见花开,此花向天而开。沿着麻杆河走上两日,姑娘就会看见河两边开满桃花,等看到桃花的时候,我们离其乐城就近了。再走一日,我们就到其乐城。嬷嬷问我,她是个没主的奴才,又不得主子喜欢,如果到了其乐城可否让老奴继续跟着姑娘。我苦笑着说,希望可以吧。
我的生死,前途一片迷茫,我能保证什么呢?也只能希望吧。
这天我们在客栈住下,刚用完晚膳天刚黑的时候嬷嬷例行公事地来我房间里查看打点,桌子上有一滴水渍她都用袖子拭去,椅子得搬进桌角规规矩矩地放着,她把清早折得有菱有角的被子铺张开来,来回翻动直到看到被子没有一点褶皱才关了门出去。很多时候我都怀疑她有强迫症,还是所有的老人做事都这样一丝不苟呢?
我把东煌给我的东西从内袋里摸出来摆在桌子上,下巴抵着桌子打量着,而后拿起水晶对着烛火眯着眼睛细细看着。里面桃花的花苞可真好看,开起来一定更好看吧。我好几次都有想唤起我前生记忆的冲动,可关键时候却没那勇气,我也不知自己在胆怯什么,也许是我懦弱。我把水晶举得高高的,桌角就放着昆仑山水。嬷嬷突然推门而入,径直走进来,兴致勃勃地对我说:“姑娘,明日村里的王大善嫁闺女,晚上请了戏班子来村子里唱皮影戏呢,姑娘要不要去看看?”
“皮影戏?”这个挺新鲜,我之前听都没听过,更别提看过了,“皮影戏是什么?”
“姑娘要是没看过随老奴去看看就知道了,可好看呢。”
我起身站起来,瞧见窗外街道上人头攒动直奔着一个方向而去。虽说没看过有些好奇可是我提不起兴致,小站了一会儿决定还是不去凑热闹了。
“嬷嬷去吧,我乏了,走的时候把灯熄了吧。”
“姑娘今儿个这么早歇下了?”
外面人越多越热闹我的心里越空落落的,现在我的心思连我都难琢磨了,也难以做到在雪域之城的淡然了。
“那姑娘早些休息吧,有事叫老奴,奴才就睡在隔壁。”
嬷嬷走到屋内一角吹灭了其中一盏灯,伸手拿桌子上的烛台的时候,袖子如柳絮轻轻地抚过桌上的水晶和昆仑山水,微弱的灯火中我听见“啪”的一声声响,双双坠地。嬷嬷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着了,抹黑在地上摸出了一手的碎片和水渍,慌慌忙忙地说道:“对不起姑娘,把姑娘的东西摔碎了。”
我赶忙走过去,看见她弓着腰,捧着一手的渣子,我的心里一阵失落也一阵庆幸,还有一阵心痛,百感交集。
“不是多重要的东西,嬷嬷放桌子上就行了。”
“姑娘不怪罪吗?”
“没事的,你出去吧。”
嬷嬷出去后小心地把门关上,我坐在桌前发了很久的呆。我想,碎了,我的过去也碎了吗?回不去了吧?刚刚那声声音可真好听,像极了我心碎的声音。
黑夜里,我的脑子清醒地转动着,像一个陀螺,有人拿了根鞭子在打我,声音清晰地传入我耳朵,“看啊!”声音似马戏团耍猴的杂技演员冲着观众喊到。
屋子里传来一阵清香,我的嗅觉恢复了,是花的清香;口中仿佛尝到了淡淡的清甜,透过舌苔划到食道,划到我的心里,是什么东西,可真好吃呀,入口即化,甜而不腻。这是味觉吗?我尝了百年的庭狸果,吃了数日的食粮,从不知何为味道,这一刻我却笃定,没错的,这味道是甜的,甜在嘴里,心里。可渐渐地却变成了苦涩的,然后又是温热的血腥味。
“阿昙,这是桃花酥,好吃吗?”我能感觉到男子温热的鼻息还清晰地喷在耳根上,痒痒的。
对!我还能感觉到痒。
那天起风的时候,风沙刮在我和嬷嬷脸上,嬷嬷被划了几道口子,而我却丝毫没事。给嬷嬷上药的时候她说会疼,伤口结疤快愈合的时候说会痒。
“不错。”女子淡淡地回应到,简单的两字装了满满的幸福知足。
“你看啊,石昙你看,皇帝大婚其乐城一夜之间开了一城的桃花,满城火红的灯笼,黑夜如昼,你看啊,就像烧向天空的一把火,婚宴大摆七日,多大的隆恩啊!”
“阿昙,如果三个月后我还活着,带着这个令牌来其乐城来找我,满城的城门将为你而开,我会为你铺一条鲜花红毯来迎娶你。”
“嘉洛心中有一个愿望,就是用这漫天黄沙捏一座城,里面不住别人,只住嘉洛的心仪之人。我要用一座城锁住两个人,一个我,一个她。”
“如果姑娘不嫌弃愿与我留守这边塞城关,即便是入地狱,我也甘之如饴。”
记忆复苏,如春天里湍急的河流,如塞外边关奔腾的骏马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闯入我的脑海中。我看见眼前桃花的花苞迎着月色一点一点地开出粉色的花瓣,一幕幕画面在我眼前挨个挨个上演,这就是嬷嬷说的皮影戏吧?
我看见了地狱里开得鲜红带着嘲讽笑容的红莲业火,开出了一丈高,直灼着后面那根十字架。瞧得起我啊,瞧得起我啊。我石昙现是一介凡人,只需要一根马鞭就可以要了我的命,竟得你们如此招待。
我看见了和风煦日里分花拂柳向我走来的少年,河婆说,他是百年前山下放牛娃的第三次转世。
嘉洛啊,嘉洛,踩着我的血活下去,你过得可好?
如果还能再见到你,我的心还能再跳动吗?
连开了一月的桃花,那天边的云霞,美吧;千家万户点亮夜的光芒,满城高高挂起的红灯笼,美吧。我流血的声音总抵不过你的万家灯火吧。
那一个每年七月的第一天就来许愿的小姑娘,风雨无阻地,每次就只放了一朵应季的鲜花,别人求富贵,求平安,求发财,等等云云,只有那小姑娘求身后事。她只愿做火照之路上的一朵彼岸花。
我终究是和应城外那个无字冢。
太阳出来了,花开了。
“姑娘,姑娘……”我该醒了,有人在唤我,在摇我,拍打我的脸,探我的鼻息,翻我的眼皮,然后“扑通”一声摔倒在地上,“宋将军,这可如何是好?老奴昨夜出去的时候姑娘还好好的,怎么一早就咽气了呢?”浓重的鼻音听出她是带着哭腔在说话,猜想出说话之人的手足无措。
屋内一片死静,那个叫宋将军的没有说话。
好像太阳透过窗户照射在我的床榻上,落在地上是一地的水晶碎片。我屋内的那朵桃花开了吧,迎着光,迎着风。
我慢慢地睁开眼,看见宋慈站在屋子里,嬷嬷已经吓得跪在地上。我张了张口从嘴巴里跳出来的是一声叹息,身体有些疲惫无力。我卯足力气轻轻地唤嬷嬷,嬷嬷转过身,两行眼泪落了下来。
桃花真的开了呀,我看见桌子上那朵怒放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