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罩星灯》赫舍

2、第一章 逢（上）

　　七月十六，白露生。

　　自两个时辰之前山中的气温便已开始骤降，寒风起时，与遍野蓬茸木粗糙的枝叶相割相曳，稍不注意就似要刮下片片血肉，凛冽如冬。

　　是在这样的天气之下，曲盘的山路上却还有一队人马踽踽独行。他们已在八方阡陌中来来回回穿梭了一个时辰，不是迷路，而是专挑几经交错的小径走着迷宫私的阵法。

　　漫地滋露，古道上的泥土被浸得淤阻湿滑，常人若是稍不注意一时错了脚，难免跌下峰崖失了卿卿性命。

　　但是，这队人马不同，他们仅仅一头一尾点着星零的火把，便在布满暗苔的崎岖山路中穿行了数个峭道弯口。

　　这些炽红的斑点闪烁难定，却独自于这深山密林里极有秩序的移动。他们的步伐走得非常平稳，一前一后踩在蓄落的枯栉上，沉闷的“咯吱”声响起，却拓不下一个个厚重的脚印。来人武功之深，内力之精可见一斑。

　　整队前面，数个身形昕健赤巾蒙面的人紧紧随在一匹硕大的白獒左右，獒前立着一位白衣女子，她云鬓高束，眉心坠痣，青纱抚面，胸前点着一缕银色的冷香纹。

　　“谷主，”白衣女子伸出她摞满细细银环的雪腕，递去一个精致的金丝暖炉：“您还是将它带上吧。”不等回答，她又信手挽了一下夜风，微微歙道：“您看这露水时节还真是冷啊——”

　　雪獒背上端坐的人沉吟片刻，缓缓开口：“师姐不必尊称迷津一声谷主，照原样唤我就好。”

　　“呵呵，”女子轻笑间抬起了一双凤目，饶是意味深长地看着座中人：“迷津啊，怎么如今还说这般的话？自上任谷主之位传与你，我们见面就必称上下尊卑，这才是谷中规矩。也罢，只当是我最后再唤你一声吧，迷津，以后再不要……”

　　瞬尔，她看见藏乌青绒袍遮住的脸上唯一露出的眸子明明灭灭，之后徒生出一句话：“本座知道，东方阁主不必重言。”

　　那声音忽而掷地，生冷地消散在襟口淡淡的熏香下渺不可闻，只剩足下幽霜缠绕层层。

　　林子里响起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猝然惊起几只闲散在枝的寒鸦。

　　“什么事！”獒背上的人蹙眉斥道。

　　只见一人影跌撞地掠过前方灌木，转瞬便单膝跪在獒下，沉声道：“谷主，前方有变，属下先遣一干人受了些埋伏，还请座上改道。”

　　不等他说完，那白衣银环的东方阁主就转头看向数丈外的一片柏树带，暗自吐出一句话：“呵，没想到还是来了……”

　　雪獒上的主人到是不急不缓：“说清楚，凡滔。你们如何遭受不测？”

　　那缁衣刘姓先遣垂首再道：“属下几人探路至峙崖弯黑石矶,在三叉口突遇一群武林人设下的陷阱,他们自称豪门正派,说是要……”

　　白衣女子轻哼一声淡薄地接下去:“说是要辟助天公，毁我邪道吗？”

　　“正,正是如此。”这右卫刘凡滔停顿片刻，继续说道：“谷中弟子虽无人丧命但伤了一半，孟向离和白晓汲被困于他们手中。”

　　久而未语的声音此刻幽然开口:“凡滔，你身为本座第二右卫并兼率路探，上下一行十二人……你等是若何被害？”

　　“我们遇见陷阱埋伏，措手未及。”

　　藏青绒袍下的眼睛忽而懒散地睁开，启齿急诉：“何种陷阱？怎个措手？”

　　“约有二十张弓隐于矮树，地下挖开了雀关阵，待进了弯口便毒箭齐发，一时间逼得我等以寡克多只得后退。孟向离与白晓汲两右卫为了逼难诱敌独自跃过雀关为他人所擒。”

　　听话之人稍有蹙眉：“你等知道这次回谷必遇凶险，又个个是谷中护南阁精选，查勘能耐甚佳于人，怎竟是如此轻敌落得如此下场？”

　　“是属下无能。”

　　“你是无能——”獒背上的男子死死盯住眼前之人，声音悠长：“你想欺过本座却也不想想，那群妄称武林正派的人如何会舍得下面子做这些个暗地伤人的肖小勾当？”

　　“那些人本就如此。”

　　“好一个‘本就如此’”听者轻哂:“不知那群人听了会有怎么个感想？”

　　“定然是一副哭笑不得的嘴脸。”他身旁的女子笑道。

　　“晓汲轻功极好，向离又是他多年搭档，两人之间早已默然一体，少有纰漏，对付那小小雀关阵——岂是这般容易失手被擒？”那话语一滞：“当然，如果是有人故意为之。”

　　“属下不敢，”刘凡滔急忙伏首于地：“这实在是……”

　　“不过说你无能，你到还有些才智。”顶上传来的声音让刘凡滔不寒而栗，他忽然抬头预想抽刀一搏。

　　可是，下一瞬，他已然没有机会。

　　从藏绒袍里伸出的一只手扣住了他的咽喉——座上之人俯视着刘凡滔，低声诉说着他的理由：“凡滔，你不愧为本谷座下右卫十四年，到死还可以拖住本座如此之久。不过可惜，你看看，那些武林正派救不了你。”

　　说着，那人五指紧缩将他的脖颈向旁边一扭。刘凡滔的视线穿过东方绫透露着难测笑容的脸，他看到了柏树丛里隐藏不现的同谋，也最后看见了那双高处盯着他眼睛。

　　——没有任何波澜的双眸，不沾染一切色彩的墨瞳，却瞑瞑觉出无止的悲愤与悸怒。

　　也是在这时候，刘凡滔开始觉得也许有什么自己错过了。但他却没有时间再去思考。

　　“你们还躲在哪里做什么？！”白衣女子啐着声音冲隐蔽于树林的众人喝了一句。

　　只见林子里窸窣一阵，似是在商讨什么，接着一草莽大汉似的人拨开遮盖大步度了出来，他的身后随着一群提刀带剑的江湖中人。

　　女子眼神一掠，示意身后正要围过来的赤巾下属不必上前。她的神情飘然倨傲，似是想让他们就此欣赏上一场好戏。

　　那大汉行在前头，看见眼前这副情景想也不想开口便骂：“叶迷津！你竟当着这么多武林豪杰的面屠杀了我盟友刘凡滔，你是何居心！”

　　“居心？阁下说笑了。”獒背上的叶迷津淡淡一颦，说道：“他是我谷中弟子，又兼本座右卫一职，如今不仅自投他人还妄图加害同门——难道本座不该严惩罪徒以正谷中规矩么？”

　　“你个邪门偏道休要嘴硬！”从大汉身后出来一个褐袍长褂的年轻男子，自顾喝道：“天下武林谁人不知道——你函门谷打着学医治理药的幌子专干些治毒害人的勾当！”

　　叶迷津回驳道：“谁说我等是九流之派？我谷中奇技无数，何曾只为悬壶医病而存？既是不救人，我等又何来借口之谈？”

　　那男子更是叫道：“你们这些人逆天行事，不仅滥用毒品四处试药买卖，甚至拿活人当药引！晋西查家，漕湖墉帮，三江文山一脉皆遭你等荼毒，这天底下还不知有多少冤魂丧在你门人手上！”

　　叶迷津伸出另一只手理了理袍上的白绒，仍旧不紧不慢地回答：“那是他们自己与别家结仇，那些仇人又愿出高价收我谷中一味药物，你来我往的买卖，有什么不可以？用活人作引不过是谷中规矩，牺牲者皆是自行选择，何来逼迫？”

　　“你！你做的好事自然有理。”

　　“那欲加之罪，你又何患无词！”

　　忽然一阵笑声掩口传来，众人闻声探去——是那雪獒旁立着的白衣女子。人群里顿时有人认出了她：是东方绫——函门谷里最得力的女阁主。她一个女子掌管的不是座上身边大小杂事，而是令人丧胆的刑狱地牢！

　　此时的东方绫白衣冽冽迎风，神情傲然浅哂：“你们这群低能之辈到现在还未发现不对么？”

　　“什么……”那领头之人一句话还未说完，面色就扭曲了起来，他抓着自己的手低头跪了下去——先前那汉子好端端的臂膀已经由内向外生黑，随他痛嚎了两声便开始腐蚀翻卷。那群人见状纷纷察觉不对劲，当中的几人同样出现了中毒的现象。

　　“叶迷津，你想干什么！”那长相普通的褐袍男子显得是乱了阵脚，一声急喝脱口而出。

　　藏乌青绒袍包裹下的叶迷津只露出的那双眸子却瞬也不瞬：“本座也不想为难各位，不过是当初在刘凡滔身上抹了一些好东西，以便本座想劝在场的武林同道不用闲来无事管着别人门下的家事的时候能够起点效用。”他信手拢了拢袖口，刘凡滔的尸身便滑倒下去，人人都看清了他身上斑斑驳驳的黑块与腐质已经大片大片的蔓延。

　　叶迷津翻身下了巨獒，提起眼前缩成一团痛苦哀叫的一人，怒色道：“说！我谷中之人现在何处？！”

　　“在……在黑石矶对面的林子里绑、绑着……”

　　“绑着？”他瘦削的五指猝然钉进那人的骨血里：“你们时间有限，怎么绑得下本座麾下那么多精英？”

　　“不，不……只有，只有两个人越过雀关被我们擒下了，其余的都在三叉口与我们另一帮人缠斗……”那人死死抓住自己的领口，生怕他不当心加力，自己的一条命就没了。

　　其余的人看见这番场景大多是傻了眼，不明白为何本是同道中人信誓满满地前来剿灭妖邪，却怎的一下就被人给制住了。

　　东方绫见机一挥手，她身后的赤巾人就趁着乱劲迅速围了上来，将这前前后后堵得水泄不通，事情做得轻而易举，只等叶迷津一声从何发落，在他们的眼里这群冒韪之徒便可以了结这肉体凡胎，倒真是便宜了他们！

　　人堆里不乏贪生怕死之辈，本就觉得与函门谷这派异类正面冲突甚是不妙，又见到那部分中毒的同伙浑身筋肉溃烂，爬在地上连翻身的力气也使不出来，哀号的声音卡在喉咙里不死不活，更是被叶迷津的强势给吓住了，连声高叫着饶命，哪里还有什么君子之风。

　　叶迷津瞟了他们一眼，收回了手，被抓之人的肩头顿时留下五个血窟窿。他侧身将手上涔涔的血迹给抹了个干净，悠然开口唤道：“温聿。”

　　只见一个身着长衫，腰缠锦带的男子应声步了出来，躬身道：“谷主召温聿何事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