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7、[番外]琴歌醉广陵 ...

  •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浓云笼罩的天幕渐渐化作深靛色,落下四方毡帘,隔开湖心亭之外纷纷飞扬的鹅毛雪片。
      炭火的暖气升起,烘得眼前视野模糊开来,湖岸如烟的梅树覆了一层早雪,霜枝琼苞。

      远远的棉袍毡帽的晚归人望着系在湖心的画舫,略驻足,又摇头着离开。
      乌啼霜月,这时候跑来湖上看雪,痴人,真是痴人。

      青瓷碗里斟的是竹叶青,酒龄尚短,味道也辛辣,眉眼秀丽艳烈的男子举手喝了,轻啐一口。
      “今天好晦气。”

      灯花双结,跳跃的暖光照着对面的男子一头垂地的红莲长发。
      “连输七次,还有什么可说的么?”
      “呸!我……我不认,心机魔,你是不是耍诈。”
      “愿赌就该服输,螣邪郎,这点气量都没有,该叫吞佛童子轻看。”
      “哼……”
      醉意微醺,螣邪伸手胡乱揉着头发,酡红染上两腮。
      本来是饮酒射覆,谁知他今日运气不佳,连连失误,邪族一时借着酒意发了性子,双手插腰。
      “爷不管,你爱弹那东西自己弹,总之爷不弹。”
      “……明明说了这回输家出个曲子助兴,为何言而无信?”
      “骗你的。”
      挑起的锐利剑眉,邪族英秀的脸上现出些骄横气,只一双血红的眼睛带着轻谑笑意,眯细了看着吞佛,“你能拿爷怎样啊?”
      对面的魔,海棠红的薄唇里绽出一声冷笑,冰白的手掌轻轻拍拍螣邪的左颊。
      “算了……不该叫你喝酒,使这样脾气,还像男人么……”
      嘴里刻薄说着,却服了软,把身旁的飞瀑连珠琴抱在膝上,引宫按商地弹奏起来。
      古琴沉涩素音绕在风中,远远荡开。

      螣邪的性子很是激烈,而多少是有些喜怒无常的。吞佛自己寡言深讳,平日不大苟言笑,却格外不愿螣邪生气——倘若邪没了平日飞扬跳脱的意气,两人也不能高高兴兴地玩在一起。

      支着腮,螣邪的心思跟着起伏的琴声在暖意融融的空气里飘荡着,因那魔迁就了自己,内心反而有些忐忑,悄悄拿眼睛瞥过去,看了吞佛喜怒莫测的面容,似乎也并没在生气。
      吞佛手底的曲子初时尚称平缓,渐渐却起了杀伐之气,铮铮琮琮,激水裂石。
      螣邪听出他弹的是《广陵》,到激昂处,魔微微仰了头,满头红莲水似的从肩背之上流泻下来。
      聂政之刺韩傀也,白虹贯日……
      螣邪郎仿佛看到流虹精光从冰白的手指之下的琴弦上升起来。
      毁容剜目伏剑绝生的烈血衷情。
      曲子到高处,却只是啪的一声,弦断了。

      螣邪怔了怔,他知是琴受不住吞佛身上的杀气,心脏被挑拨的沉重鼓动,久久不曾平息。

      吞佛童子带着冷薄的微笑看向他,螣邪却说不出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红发的魔脸上的微笑渐渐消失,神思有些恍惚的邪方才猛然警觉。
      自己身上凌厉的气息,亦已被挑逗起来,随着吞佛身上冰一样的锐气在空气当中绞缠、和合,仿如共鸣。

      “呵……是我失误了,不该这样的,这一回补偿一曲《凤歌》罢……”
      拉起琴弦,慢慢调着,冷不防螣邪却凑过来,按了他的手。
      “别弹了,喝酒……”
      烫得温热的竹叶青凑到嘴边,澄碧的色泽,吞佛牙齿衔了碗沿,螣邪硬扳着他的手,笑眯眯咬着嘴唇,一点一点斜了手里的碗,硬把半碗酒灌下去。
      被那只冷淡的魔纵容,就愈发放肆起来,很想看看吞佛童子的忍耐力的极限到底在哪里。
      吞佛微微狭了双目,剔透的琉璃金斜睨着螣邪,颀长优雅的颈项扬起,凸起的喉结微微上下滑动着。
      吞佛酒量很大,螣邪这点上自认是比不过的,庆功宴上酒到杯干,他亦并未见吞佛醉酒失仪,只是淡漠而得体,矜傲自持。
      一碗堪堪喝尽,吞佛童子拭了嘴唇,微笑说道:“螣邪,你又喝醉了。”

      仿佛这些日子他醉过多次。
      螣邪看着手中薄瓷小碗,忽得有说不出的滋味自心底泛上来。
      梅林风雪,兵戎相见,恨意如海;秋风牢狱,惊心死别,无奈吞声。
      一时间心绪激烈地搅动起来,邪剔起一双剑眉,声音里带上了几分厉烈。
      “我不是你!爷醒醉都是一般俯仰无愧的——”
      说了一半的话,顿住了,螣邪一手遮了眼睛,记得那时手里抱着他冰冷的身子,恨不能棺椁同葬,落得干净。
      吞佛冷璀的金色眼眸看着他。
      螣邪站起了身,脚步略有些踉跄,毡帘的缝隙里漏进来的风撩动他一身墨纱赤缎的外袍,酒红乱发飞扬,映着血样的眼睛,酡红醉颜,依旧是英秀、骄矜,宛如玉树临风。
      他本来就是样貌极美的男子。

      异度的魔物并不一定由父母孕化,亦并不会老死。成年之后,到了魔力鼎盛之时,自此便再不改换容颜。
      魔不断由无间孕育而出,又不断死亡。
      不会老死,只会战死。
      持续千年的杀伐兵戈,自相残杀的内乱,烽火连天的征伐,只有依靠这样血腥的法子,不断消耗着超过魔界负荷的生命。
      悠悠天道,万物皆有其理,而这些都是千载不变的常理——魔,嗜血,好杀,偏激,排外。

      螣邪正是最纯粹的魔物,宛如炎华殿怒放的红莲一般的生命,燃烧般的灿烂和光彩,直到凋零的刹那,一生都是极盛之姿。
      吞佛脑海之中还模糊地残留着许多记忆。
      他记得很多个微笑,面容已模糊了,带着各式各样或悲悯或怜惜的情绪。冥冥之中曾经有人说过,魔,也能成佛;魔,也能成人。

      吞佛看着自己雪一般的白衣,忽然觉得已染上了洗不清的污秽。猛然一双发烫的手掌抚在脸上,是螣邪低下了身子,两人极亲昵地脸腮相偎。
      “心机……你怎么了?”
      悄声耳语。
      “爷说着玩的,你又当真了?”
      “……没有。”

      螣邪的手掌摸索着从衣底滑上去,指尖在吞佛童子左胸的创口上揉按着,本来已讲好再不提那些恼人的旧事,他却又忍不住。过往也常常这样,一时任性使气,回头自己忘得快,那只喜怒不露的小气魔却不言不语地一一记在心里,都酿成了陈年旧伤。
      想要说些什么来剖白,却寻不出那些词句,想要说几句心底的话,翻来覆去,几番欲言又止,却终是缄默。

      帘外风雪仍紧,如今驻扎苦境的魔军,亦已全部撤回了。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戎车既驾而歌《采薇》,然而生命之火一日不熄,一飞冲天、风云海内的心思就在血脉里,一日不死!

      小炉上热着冰糖燕窝。
      吞佛与螣邪梅林死战,一刀穿胸,兼之天魔的几味烈性毒物侵蚀五脏,元气大损。前阵子一度气虚乏力,冷汗频频,医官却说他火耗心血,受不得参茸桂肉等补药,一来二去,只让他吃点燕窝。
      于此吞佛只是轻蔑一笑置之,倒是螣邪看着他确是病重的样子,立逼他遵医嘱行事,吞佛不愿拂他的意,也只好勉强吃些。

      泼了碗里的残酒,盛了半碗汤递给邪族,好歹喝了醒酒。
      螣邪似是有些颓唐,倚着吞佛的肩坐在毡毯之上,小口地啜着。
      见他额上渗出了层薄汗,吞佛拽过搭在小几一侧的披风,罩在螣邪肩上。邪族手臂绕着他的腰,附耳低言道:
      “心机……最近好点了么?”
      他指的是吞佛冷汗心悸的症候,红发的魔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
      “胡说……明明一点没见好,爷要回去宰了那些庸医……”
      吞佛有些惊诧于他低哑的声音,偏了头,看螣邪郎带醉的血玉红瞳里染上了一丝挣扎般的狠色,气息紊乱。
      《广陵》的血烈余音似还在空中缭绕着。邪的手扶上了眉梢,似是有些痛苦。
      吞佛已习惯了螣邪这样醉酒,以及之后颠三倒四的言语,仿佛无所凭籍。
      “心机魔……爷不要给你送终……”
      邪伏在他肩上,两手搂着魔物秾纤合度的腰,嘴里含糊不清。
      吞佛拍拍螣邪的肩,后者修长的手指卷绕着他艳丽的发丝,因是出游,吞佛便没似平时般束发着冠,光泽华耀的发尾拖曳在身下的织物上,很是漂亮。
      “哪有好的那么快。”
      他这样淡然地说着,螣邪微烫得嘴唇吻了吻他染着莲青的眉眼,一手仍流连着丝缕红发,扫在吞佛脸上。
      柔腻的吻,衣物堆叠,腰肢贴合,手指热切地揉抚着彼此的肩背。这一般的亲密无间里带着绮摩的味道,心跳如鼓。

      *********************************************************

      画舫上静待的女侍也为吞佛童子指下的《广陵》勾起了悠然的远思,默然,凝望远天一钩白月。
      初时听得她家主子拔高了嗓子,怒气冲冲,不由得心下忐忑,想着那位战神虽然七情不露,也是个性子极硬的主儿,这一回皇子可不要又和人家吵翻了,回去自己难受。
      亭子里一时无声,女孩儿便蹑手蹑脚地下了跳板,靠上去,隔着厚重的毡帘,只听得到模糊的软语呢喃。
      檐角的风灯在雪夜里无声的烧,几声极低靡的吟喘,夹杂着辗转翻腾的细声,女孩儿乍然满面通红,双手掩了口,一步一步地退下去。
      听得分明,绞缠的呻吟声,一方是透亮高扬,一方是低沉滑软,仿如宫徵二弦之上的合鸣。
      火烧似的热度从脸上升起来,虽未经人事,亦不由得想到,难道他两人也能像男女之间那模样,有那些鸳鸯交颈鱼水合欢的情事么。

      吞佛半阖着眼,手指解开雪白内襦的绊扣,探入对方衣底的手,仍在螣邪温热的背脊上滑动着。
      两人只是一时把持不住,也并没做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余光看到螣邪俊美的面孔,已是咬着唇,两腮红透。
      魔低低的声音戏谑道:“被听到了,怎办?”
      俯在他躯体之上的的滚烫身子颤抖了下,螣邪吸了口气,低下头。
      “丢人的是你——嗯!”
      压在吞佛身上,衣衫半褪,厮磨一处的肌肤让邪浅浅的呻吟着,扬头含了小半口竹叶青,下去吻他。
      手勾着彼此的腰,扣着彼此的颈,嘴对嘴地把一口的酒浆喂过去,却大半从胶合的唇间流下,濡湿衣间。
      彼此的舌相抵,绞缠、翻覆,柔软地探进对方口里。
      十指相扣,红发铺陈,魔者诡艳如红芙出冷波,邪族华美如牡丹耀玉堂。

      脊背抵上光滑的漆木小几,吞佛单手撩起了一铺红莲,他平素并不禁欲,只是事到临头,躯体的反应却多少有些寡淡,螣邪曾打趣说,肾为水精,你怕不是三焦火旺下劫肾阴然后如何如何,以后别抱女人,免得人家觉得堂堂战神不能人事。
      螣邪看出他心里想得那些事,嘴里嗤得笑出来。

      手托着吞佛的膝弯,看他手掌握着小几的边缘,收紧,渐渐的指节发白。邪趋前浅浅吻着魔物的薄唇。
      吞佛单手扣住螣邪的后脑,气息已是紊乱,胸膛起伏。

      飘雪的天际滑过一声唳鸣,是失群的孤雁寥落夜空。
      千山暮雪,万里层云,渺渺茫茫,且问它只影向谁去?
      失控的一瞬,紧紧搂了彼此的躯体。
      问世间情为何物?
      风流诗客,狂歌痛饮吊雁丘。
      禽鸟如此……而你我又情何以堪。

      抓着螣邪的肩,指上的力道疼得喘息的人白了脸庞,吞佛伏在他肩上,低沉地咳出血来。
      颤着手,想要指尖去抹那只魔染朱的唇角,却被他一把抓住。
      吞佛拖着螣邪的手,含血带笑。
      手按在自己前胸,螣邪不由得拢起了五指,其下新伤宛然。
      魔的声音极低。
      “我怕是有一天,你只后悔这一刀还不够狠。”
      “……当真如此,到时刀剑无眼,各尽人事。”
      邪的声音嘶哑着,头低下来。
      “倘若还有命在……仍请卿一杯竹叶青。”
      声已哽咽,夜色仍暗。
      情长,天妒。

      注解:
      1.《广陵散》
      传说竹林七贤之一的嵇康临行索琴而奏《广陵》,这首琴曲因而名传千古。
      《广陵散》是我国现存古琴曲中唯一有杀伐气重的曲子,内容是描述聂政刺韩傀的典故,详见《史记•刺客列传》。又一段极其惨烈的故事,笑。
      2.雁丘词
      元好问的雁丘词,就是那首尽人皆知的“问世间情为何物,只叫人生死相许”,名传千古的情词,原出自诗人目睹一雁落网,一雁殉情的情景,继而推石为丘,写词凭吊,千古流传。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