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2、长相忆 ...
-
自这天后,德妃对我的态度发生了巨大的改变,宫女、太监、嬷嬷们也越发恭敬,除了胤禵不时地跑来捣乱外,我几乎没有在毓秀宫遇到任何麻烦。
“你跟八哥是怎么认识的?”
“还有没有什么故事?”
不胜其烦。
“十四表弟,你在对我提要求前是不是应该称呼一声‘灵犀表姐’?”
“表姐?”他眼睛瞪得像铜玲,头摇得跟波浪鼓一般。
“我叫德妃娘娘姑姑,是皇上封的多罗县主,年纪比你大,你说你该叫我什么。”
他瞪我半天,好容易从牙缝里挤出“表姐”两个字。偏生我耳朵尖,听得清清楚楚。
“表弟,有时间来找表姐玩!”我追着他的背影,中气十足地大喊,让整个毓秀宫都能听见。
“这么好的兴致?”身后有人说。
我脖子一凉,连忙转身请安:“四阿哥吉祥,您这么早就来向娘娘请安?”
“幸好我刚下朝就来了,不然哪里能看到老十四这么难得的表情?”胤禛穿着一件宝蓝色的长袍,站在树下,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他真是一个小气的人,还在记恨我那天的话,难怪后来会不辞劳苦地写《大义觉迷录》,非要向天下人明志,表明他继位是天命所归。唉,一身错骨,怎么做都是错。但是怎么也轮不到我可怜他。他登基以后,只怕我们难逃一劫。
想到这里,我心头忽然一黯,低声道:“四阿哥,我去沉香殿,失陪了。”
他看了看我身边的茶壶和糕点,微微点了点头。
这本来只是我的一个借口,可是我不用回头,也知道他一直看着我的背影,头皮顿时一阵阵地发麻。考虑再三,我还是朝沉香殿走去。
经过端福园时,我在那白色的月洞门前踌躇片刻,还是忍不住探头张望,谁知刚刚伸过脸去,突然碰到一个人的衣服,立即闪电般缩了回来。
他抚着鼻尖,眉头微皱,可是脸上却有一丝笑容。
我面红耳赤,嘴里只说着:“大叔没事吧,有没有吓着你?”
“你看我这么容易被吓倒?”他见我如此尴尬,倒有些不忍,随即嗬嗬大笑起来。笑了一会,眼中闪过一丝落寞,手轻轻一挥,又转身走回园中。
我定定神,跟在他的后面,把茶盘放在石桌上,笑道:“大叔一直没去我的蛋糕店,今天倒巧,别人刚刚带了一些进来,您如果有时间,不如坐下来尝一尝。”
“你怎么知道我没去?”
“我跟掌柜的说,如果有一位英俊潇洒、器宇不凡的大叔来找不可说姑娘,就马上通知我。可是花儿谢了也没见到掌柜的,可见大叔根本就没去。”
他见我拐着弯赞美他,嘴角略略一翘,礼尚往来道:“你这套茶具很不错,象是你这样的姑娘用的。”
我的面色已经恢复过来,闻言立即笑道:“那一个象我这样的姑娘能否请您赏脸喝杯茶?”
他微微一笑,坐在桌前,看着一朵朵玫瑰花和金盏菊顺流而下,荡漾在晶莹剔透的碧清茶杯中,忍不住又赞了一句。
我将一枚银叉子递到他手里,他叉起一小块黑森林放进嘴里,轻轻“唔”了一声,“跟平时吃的不太一样,还不错。”我又端起茶来,笑道:“您再试试这茶怎么样,是专门为配这蛋糕调的一种花果茶,能清肺润气。”
“还是很多年前像这样喝过茶……”他忽然长长叹息一声,凝视着杯中一朵小小的玫瑰,眼神怔衶无奈。
谁都曾经年轻过,但是时光一去不回头,一眨眼,她成为深宫里一抹遗世独立的影子,而他,只能遥遥凝望。
都不再年少了。
突然间,鼻中钻入一缕酥魂醉骨的香气,渐渐弥漫开来,柳树的枝条、栀子花的花瓣,到处都是。过了一会,香气如它来时那般悄悄地去了,只有夏日的阳光灿烂地洒在绿荫之外,热气熏人。
这绮惑的幻觉。
我们都有些恍惚。
我想起德妃大笑的样子,微笑道:“不可说有几个小故事,不知大叔可有兴趣一听?”
“说来看看。”他还是心不在焉。
我忍住笑,把那三只鹦鹉又讲了一遍。
他慢慢回过神来,极力与大笑做斗争,最后终于放弃,松开双拳,双肩抖动。几只鸟儿被笑声惊起,拍着翅膀,从我们眼前掠过,带着一身阳光消失于宫墙外的天空。
我看着他似乎很久没有舒展的眉头,骄傲地说:“我的蛋糕很不错吧,大叔吃得这么高兴,一定要帮我多宣传宣传。”
他有些好笑,“知道了。”
东边远远响起一阵钟声,“当、当、当”,在寂静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悠长。我一惊,“是不是皇上那边有什么事?”
他站起身,“不清楚,我去看看,你也不要在园子里晒着了,快到屋子里去。”
“谢谢大叔!”我大叫一声。他吓了一跳,回过头来,瞪我一眼。我朝他扮个鬼脸,大笑着跑开。
卫贵人仍然在摩字,见我进来,微微笑了一笑。那是一种极恍惚的微笑,似乎是突然从梦中惊醒,一时不知身在何处,半响魂魄才归位。淡漠的哀怨,淡漠到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只是不停地摩着他的字。
不停地摩着,想着,寂寞而惆怅。
两个人的神情,竟是一模一样。
那杯子尚有一丝余温,几朵菊花在杯中缓缓地打着旋儿,阳光渐渐移上去,淡青色的衣袖变成透明的,微微颤抖着。
我不动声色,“额娘,我给您讲个鹦鹉的故事吧。”
开始她也只是微微地笑着,渐渐也撑不住了,洁白的牙齿闪着细细的光,象那人手指上的玉扳指。
锦心姑姑拿了把绸扇,不停地给我们扇着。炕桌两侧各挂着一个珐琅金丝花篮,里面盛得满满的,都是一种青翠如水的兰花,绸扇挥过来的时候,那清幽的香气便突然飘了起来,象长了翅膀一样,悠悠盘旋在空旷的大殿里,冷冷的香气,有种与世隔绝的味道。
临走时,卫贵人让锦心姑姑打着伞,一直把我送到东二所。她在门口又叮嘱了几句,这才转身离开。
我撑着伞,独自朝毓秀宫走去。那伞面是天青色的碧纱绉,绣着几朵梅花,是湘绣,异常活泛,手背上也有几道淡淡的影子,嫣红的,象腮上的胭脂。
迎面走来一个人,白色的长袍,黑色的靴子,似乎有几分眼熟。我把伞往上移了移,心中一惊,连忙收起来,屈膝行礼道:“四阿哥吉祥。”
他看我一眼,忽然低下头,轻声说了两个字:“荷园。”说完已经踏上了右边的一条小径。我一时没有理解他的意思,只是怔怔地立在那里,白瓷伞尖戳着脚背,好像也不觉得疼。
正午的阳光照在那铺满鹅卵石的小路上,熠熠地闪着五彩的光。不远处是咸福宫,门前蹲着两个石狮子,虎虎生威。鲜艳的朱漆宫门紧紧闭着,但是不知什么时候会突然打开……我颤了一下,连忙朝毓秀宫走去。荷园就在毓秀宫的后面。
里面空无一人,只有知了不知疲倦地唱着。我四处看了一遍,松了口气,刚要转身,假山后面忽然伸出一只手,一把将我拉了进去,扯着手腕子,硌着腕子上的翠玉镯子。我抽出手,一时用过了力,手肘磕到身后的假山,也顾不得疼,悄悄往后挪了一步,笑道:“四阿哥喜欢在宫里逛园子,连这样的地方都知道?”
“你不是也喜欢?”
我一愣,抬眼看着他。他身后有一块凸出来的大石头,生着碧森森的苔藓,那双漆黑的眼睛仿佛也暗了下去,不知沉到了哪里。
“我不明白四阿哥的意思。”这里面空间太狭窄,沉香殿的香气又太浓郁,我越来越窘,见他只是冷冷地看着我,只好笑道:“这里怪热的,也不是说话的地方,要不您再去娘娘那里坐一会……”
我的话还没说完,他已经笑了起来,“哪里是好说话、好讲故事的地方?御书房,还是御花园?”
我的嘴唇忽然一抖,手中的伞“啪”一声掉在地上,“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的脸陡然逼了过来,我退无可退,伸手抵在他胸前,正色道:“四阿哥,今天已经是六月二十九了。”
再过八天,我就要嫁给胤禩,正式成为他的弟妹。他纵然以后会做皇帝,现在却也容不得他放肆。
他一怔,拉下我的手,缓缓退了回去,道:“我给额娘请安后,在御花园碰到了皇阿玛,他也给我讲了一个鹦鹉的故事。”他的嘴角浮起一丝嘲讽的微笑,“你能不能解释一下,皇阿玛是怎么知道的?”
“当然是十四阿哥或者姑姑说的,或者哪个宫女说出去的也不一定……”我看着胤禛的眼睛,忽然停住了嘴。他大动干戈地把我拉到这里来,事情定然不会这么简单。他怀疑我……我突然涨红了脸,坚定地说:“绝对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似乎松了口气,右手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经过我的耳边,又回到起点,淡淡地说:“不是就好,只是我有些想不通,所以来问问你。”
我皱紧眉毛,细细思索着。如果不是德妃和胤禵,那就只有一个人——续缕!
我的心顿时雷鸣般地跳起来,好像隔着胸腔都能蹦出来。伸手想要按住它,却发现手抖得跟它一样剧烈。不知道那位大叔会不会有事,更不知道会不会牵连到胤禩和卫贵人!一想到后一种可能,我只觉得天旋地转。
我抓住胤禛的手,仿佛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嘴唇不住哆嗦着,“四阿哥,你说胤禩会不会有事?”
他一愣,沉声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我往后一倒,身子重重地撞在墙上,眼泪顿时不受控制地流了出来,“我好像说错了话,不知道会不会连累胤禩和卫贵人……万一胤禩出了事,我、我也不想活了……”
胤禛一把将我拉过来,声音也软了许多,“头磕到没有,我看皇阿玛根本就没有生气,倒还有些高兴,我才觉得奇怪。你不要哭了,让人知道了,还以为我欺负你。”
那语气象在哄一个小孩子。我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擦干眼泪,心中忽然闪过一道光芒。
“四阿哥,除了皇上和你们这些阿哥外,别的男人能到后宫来吗?”
他脸色一沉,“你遇到了谁?”
我看了他好一会,轻声说道:“皇上是不是有一个颜色很清很清的扳指?”
胤禛脸一白,手指突然松了开来。我们几乎同时说了一声:“怪不得……”
一切都有了解释——为什么我会被封为多罗县主,为什么我和胤禩的婚事会被允许,为什么康熙会讲鹦鹉的故事。我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心中的大石头彻底放下,抬头看看假山外面澄澈的蓝天,一时也不知是悲是喜。
有人在外面轻轻咳嗽。
胤禛看看外面,道:“以后不要随便跟陌生人说话。”
“是,多谢四阿哥。”我看着他的背影,一句话突然脱口而出:“四阿哥,你以后会怎么对胤禩和我?”
他脚下一滞,倏地转过身来,嘲讽地问道:“你想我怎么对你们?”
若明若暗的洞口,他的面孔仿佛浮现在天空的另一端,遥不可及。我怔怔地看着外面灿烂的阳光,一时不知身在何方。恍惚间,听见他低低地叹了口气,道:“你放心吧,八弟现在正得皇阿玛的宠爱,谁也不会怎么对你们的。”顿了一顿,他又低声说了一句话:“我总是不会伤害你的。”说完,一掀袍角,立即出了假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