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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春水流 ...

  •   胤禩的生日是二月初十。康熙三十七年的这一天,阳光异常灿烂,我笑得很开心,小如的脸上却阴沉得可以挤出水来。
      “八贝勒最近是不是很忙,好几天没有看见他了。”
      我笑,“朝中事情很多,你以为象打理两家店铺那么简单啊。”
      “今天是他的生日,应该会来吧?”
      “宫里规矩多,他哪里走得开。”我淡淡地说,“你跟钟婶说一声,不用准备那么多菜,八贝勒今天没有时间过来。”
      那一天既短暂又漫长。新的太阳已经升起,我还恍如在梦中。
      “小姐,小姐,快醒醒……”一个人在我耳边叫道:“八贝勒来了……”
      我睁开眼睛,小如趴在床前,脸上有种如释重负的开心,不停唠叨着:“八贝勒昨天喝醉了,晚上也住在宫里,所以没能来见你。”
      早春的天气还有些寒冷,我坐起身,瑟了瑟肩膀,笑道:“你先去伺候着,我马上来。”
      我穿上衣服,洗漱完毕,又涂上一层淡淡的胭脂,仔细端详一番才走出门去。一个女人最好的日子就是现在,过一天,少一天。等到他再不向我解释的时候,胭脂也派不上用场了。
      小如和小月笑眯眯地看着我们言谈甚欢地吃饭,对桌下的暗涌丝毫没有察觉。
      只有我知道,我们再也不会回到从前了。若是从前,他碰到我的手,只会轻轻握住它,而不是象现在,端起已经快见底的茶杯。
      这么快就寂寥了。
      这辈子可能再没有恋爱的机会了。我的命运在21世纪和17世纪惊人地相似。
      我微微一笑,吩咐小月:“把昨日酿的梅花露端上来。”
      可是再香的露也留不住他。日影微偏的时候,小顺子进来说衙门有事,他犹豫了一会,我的脸上一丝异样也没有,只笑道:“既然有正经事,那你就先去忙,有时间再来看我。”
      他默默看我半响,伸出手,轻轻碰了碰我冰凉的脸,转身走了出去。
      太阳照在窗前的软榻上,光滑的扶手被阳光拖成一道高大的门。出了这道门,就再也看不见他了。这道门叫权力,也叫门第。
      我忽然推开小如,跌跌撞撞地冲出偏厅,钟婶端着一盅鸡粥迎面而来,被我撞得撒了一地、撒了一身。我也顾不得,一口气奔到假山上的凉亭里。
      他刚刚走到第二重院落,月白色的实地纱衫子,在初春和煦的微风里,轻轻飘扬着。挺拔的身影,说不出的英俊潇洒。
      从他袍角拂过的风,挟着奇特的香气,扑啦啦地吹在我的脸上,象一只温柔的手。我怔怔地看着,忽然抚住心口,蹲在地上。暗格的小红砖,一块块整齐地铺着,拼成福字、寿字,上面覆着白色的灰尘,在亮丽的阳光下,一切都恍惚得很。
      钟婶把我拉下来,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我勉强站稳脚,朝她笑了一笑。
      事情就这么过去了。
      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衣服也一天比一天穿得少。但是好景不长,几个温煦的晴日后,忽然下了一场雪,收起来的冬衣又披在了身上。直到今天,太阳才又重新露出脸来。
      我坐在他常坐的一张椅子上,默默地出神。风中仍然有几分寒气,扑在脸上,竟然有几分痛。我怔了一会,将脸埋在臂弯里取暖。
      “小姐,八贝勒今天来吗?”小如担心地问。
      “他去蒙古了,还没回来。”我随口说道。
      “真是的,偏偏这个时候走……”她小声嘀咕着,“我去给你拿生日蛋糕,记得把长寿面吃完。”
      小月笑着推她,“你怎么比小姐还惦着八贝勒,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还是她厉害,总算让小如闭上了嘴。
      我只是撑着头微笑。
      “小姐,你不要担心,八贝勒对你那么好,等他从蒙古回来,我们就给老爷写信,让他来京城,把你风风光光地嫁过去。”小月安慰我。
      是啊,嫁过去做侍妾。据说那位郭络罗氏骄横得很,一直压着胤禩,坚决不许他纳侧福晋。
      不知他大婚准备得怎么样,二十多天,应该已经下聘了。
      “知道了,你都快赶上小如了。我去换衣裳,等会带你们去拜菩萨。”我拍拍小月的肩膀,关上卧室大门。
      镜子里仍然是一张芙蓉面,唇红齿白,眉目如画。可是红颜弹指即老,芳华只有刹那。我斜起眼睛,对着镜子飞过一记媚眼,拿起眉笔细细地描着眉。
      门忽然被人大力地推开,我一惊,小如已经扑上来抱着我痛哭。
      “怎么了,是不是店里出事了?”
      她抬起满是眼泪的脸,“八贝勒已经回来了,今天是他给安亲王府的格格下聘礼的日子!”
      这么巧。
      我按住心口,笑道:“你瞧你,这么大个人,动不动就哭,现在好了,刚换的衣服,又要换。”
      她吃惊地看着我。
      我叹口气,“我早就知道了,没事。你去洗把脸,我到香雪海去看看就回来。”
      小如不相信,“你早就知道,那你还……”忽然停住嘴,低头出去了。
      我在京郊的园子也叫香雪海,虽然没有杭州那个大,景色却也不差。刑管事看见我,连忙迎上来,“哟,您怎么来了,我给您倒茶去。”
      我把马交给他,笑道:“你不用管我,自己忙去吧,我随便转转,你跟伙计们说一声,不要到山上来找我。”
      “明白了,那您自己溜达溜达,现在花开得正好,特别是海棠,把树枝都压弯了。”他指指溪水,“您看,水里都是海棠花瓣。”
      我站在溪边,看着一片片娇艳的花瓣随着明洁的溪水逐波而去。
      人心得如水,相随过河桥。
      可是人心难测。即使猜到别人的心,也没有猜到自己的心。我从没料到,听说他下聘的消息,心会这么痛。
      我沿着溪流往上走,在一棵花荫如伞盖的海棠树前停下,拿块帕子盖在脸上,躺在树下,沉沉睡去。
      梦中有熟悉的箫声,清越欢快,悠扬悦耳。
      我轻轻抹去眼角的泪水,突然发现箫声仍然不绝于耳,心顿时剧烈地跳动起来。起身看去,一个白色的身影背对着我,正站在树下吹箫。
      我微笑着,任由眼泪在脸上肆虐。
      我的怒,他终于在我生日这天找到我了,我描的眉、涂的胭脂——如花美眷还是未付于断井残垣。这明媚的春光!
      我悄悄走过去,环住他的腰,将脸偎在他肩上,一股带着檀香的薄荷味隐隐传入鼻端。
      我如遭雷击,不得动弹,面孔煞白。
      那人拿下我环在他腰上的手,缓缓回过头来,一双黑色的眸子冷冷地看着我。
      我看着他嘴角嘲讽的冷笑,心中一酸,眼泪又流了下来。伸手去擦,却怎么也擦不干、怎么也擦不完。捂住眼睛,泪水就从指缝里漏出来,一滴、两滴,全滴在那只握住我袖子的手上。
      “哭也没用,何必哭?”他递过一方手帕。
      我一言不发,接过帕子,用完后,又还给他,“四阿哥怎么会在这里?”
      他拨弄着身边一棵小草,淡淡说道:“我见这里景色还好,就进来看看。春光明媚,正适宜《凤翔千仞》这样欢快的曲子,你说是不是?”
      我忽然想起来,出门时,门口站着一个青衣小厮,有几分眼熟。那正是胤禛的贴身小太监,我曾经在胤禩府上见过他。
      这大概就是他登基以后,派探子监视王公大臣的先声。
      可是,他为什么要找人在我门口监视我?
      我虽然不是一个自作多情的人,也忍不住猜测起来。但是,如果我的猜测是真的,那也太可怕了。
      我打了个寒噤,不敢再想下去。
      风寂寂地吹过,几片落叶在风中翻飞。南面的那条清流,夹着细小的冰块,叮叮当当地响着,轻轻流到西边的湖中。
      多么遥远的距离。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胤禛突然念了一句佛经,嘴角又出现那种嘲讽的笑——不知是笑我还是笑他自己。
      “要离于爱者,需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我却偏偏只看到那花花世界,恐怕永远也做不到这样了。为了避免忧苦,而舍弃欢乐——那欢乐是那么刻骨铭心,无论如何也舍弃不了的。”我环顾四周,苦笑道:“我在杭州也有一个这样的园子,看见这里的花,就像看到杭州的花。桓温北伐前燕时经过金城,见之前为琅琊时所种的杨柳皆已十围,忍不住叹道:‘昔年移植,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在纸上读到这几句,已觉恻然于怀,身临其境,才知道伤痛甚于读书时百倍。”
      “昔年移植,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他低低念了一遍,陷入沉思之中。
      他的侧脸线条刚毅,眉间有淡淡的忧郁之色。我原来一直以为雍正大人长着一张阎王面孔,谁知相貌竟这么好。
      “咕咕……”我满脸通红,连忙按住正在抗议的肚子。
      胤禛一愣,看我一眼,脸上有明显的笑意。
      地洞、地洞,你们在哪里……
      可是我也忽然发现,虽然男朋友要结婚,新娘不是我——但是肚子还是会饿,阳光还是很明媚,鸟儿依然在歌唱,就连雍正大人的心情似乎都很好,愁苦的只有我。
      我捂住脸,笑着说:“今天是我的生日,四阿哥如果不嫌弃,不如一起吃顿饭。”
      他的目光有些惊异。
      我摊摊手,无奈地说:“不就是失恋吗,难道还能让自己饿死不成?更何况一年只过一次生日,更要珍惜。”
      他微微笑起来,“上次听十四弟说你把一支钗拿来换酒喝,我还不信,今日看来,倒是你的本色。”
      “所以才要多赚些钱,免得把钗子全当了。”我见他和蔼可亲,壮起胆子,“四阿哥,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你……”
      他一瞬不瞬地看着我,“什么问题?”
      “各个阿哥府里的女眷都到我的云裳来制衣,唯独没有看见四阿哥府上的,不知是什么缘故?”
      他似乎怔了一下,转过面孔,手指抚在眉心,“她们不爱这个。”
      果然是个吝啬鬼。怎么会有女人不爱漂亮衣裳,一定是你怕花银子,不准她们穿。我正龇牙咧嘴的时候,他忽然回过头来,正好看见我的怪样子,眉头微微一皱。
      唉,我真是一个很无趣的人。
      我看着身边的流水出了会神,轻轻地说:“看,所以我嫁不出去。”
      “那也不一定。”胤禛俯身捞起一片花瓣,“古人认为海棠集梅、柳优点于一身,很是难得。”
      他是说花,还是说人?他住在胤禩隔壁,当然知道我在他府上住了半个月。
      “这是宋朝的刘子翠说的,原句是:幽姿淑态弄春晴,梅借风流柳借轻。说花还过得去,用在人的身上,那真是不得了。”我自嘲地说。
      风流的女子、轻若柳絮的女子,怎么会落得好。
      他愣了一下,“我不是那个意思……”手指又抚上眉心,笑道:“算了,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吃饭,算是向你赔罪。”
      这么客气,我有些吃惊——原来雍正大人年轻时很讲理。糟糕,出门时好像没有带银子……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这个尴尬的问题问了出来:“四阿哥,那个……谁出钱?”
      他轻笑,“你今天又没有戴钗子,我出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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