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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7、异当时 ...

  •   隔了好久,弘历才记起今天来的目的。他本来打算好好斟酌一下用词,忽然一眼瞥到八婶的贴身嬷嬷手上赫然拿着一本《大义觉迷录》,心中顿时雪亮。所以他也没有拐弯抹角,直接说道:“侄儿想了许久,也不明白皇阿玛为什么这么做。”
      灵犀见他如此坦诚,不由微微笑了起来,说道:“其实我也不赞成皇上这么做,可是,”她凝眸注视着弘历,“皇上虽然说让亲贵们先看,但他实际上已经打定了主意,大约马上就会命全国士人学习这本书。”
      弘历听她这么一说,知道大致不会错,脸色不由一变。
      灵犀叹了口气,“你听八婶一句话,皇上是不会改变主意的,你也不要去劝他。他亲自写了十篇上谕收在里面,就是要让天下人都知道——第一,他继位是名正言顺,第二,则是要破除汉人的华夷中外之分。而且,皇上的心光明磊落,事无不可对人言,如果暗地处理曾静和张熙,反而难以消除他们造成的影响。”
      “可是那逆书的内容太过大胆,我担心会让民心思变。”他顿了一下,淡淡地说:“杀鸡焉用牛刀。”语气虽然平静,可是其中的埋怨之意却十分明显。
      灵犀撑住头笑。他敢在她面前这么说,表明十分信任她。当然,她也不会辜负他的一番信任。
      “紧急关头,也可以考虑用牛刀杀鸡。”
      弘历突然被一口茶呛到,连忙侧头咳嗽不已。
      “从前郑武公准备伐胡国,先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他,然后在朝上问群臣:‘我准备用兵,你们认为讨伐谁比较合适?’大夫关其思答道:‘胡国。’郑武公大怒,骂道:‘胡是姻亲之国,你怎么敢让我去讨伐他?’胡国的君主听说后,以为郑武公是真心对自己,所以对他丝毫不作防备。过了几天,郑人袭击胡国,一举成功。”她看着弘历,神情凝重,“现在流言蜚语甚至已传播到极边远塞,所以皇上不得不这么做,这一着棋固然很险很奇,但是效果会很好。如果担心会留下后患,大不了以后把这些书全部收回来毁掉就是。”她知道,弘历即位后,不到一个月,就一反胤禛之所为,立即将曾静、张熙凌迟处死,并把《大义觉迷录》列为禁书,全部收回销毁,民间不得私藏。
      弘历仔细一想,觉得也有几分道理,心头的怒火渐渐平息了下去。
      “皇上打算如何处置吕留良?”
      “戮尸枭众,第九个儿子判斩立决,16岁以上子孙发遣宁古塔给披甲人为奴,妻、妾、子、女给功臣家为奴。”
      灵犀想起曾经听闻的传说,眉头不由一蹙。虽然这个传闻早已被历史学家否决,可是……她沉吟片刻,缓缓说道:“既然如此,就要细致地把他们家人查清楚,如果有漏掉的,恐怕会成为心腹大患。”
      弘历听见娇滴滴的八婶说出这种话,不由一怔。凝神看去,即使背着光,也可看见她的脸上罩着一层肃杀之气,与平日的温和大相径庭。仔细一想,顿时明白过来。一时间,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你也许觉得八婶心肠太硬,可是既然皇上已下定决心要办他吕氏一族,咱们也只好照做。俗话说的好,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弘历这才回过神来,连忙躬身说道:“侄儿不是这个意思。”
      灵犀摆摆手让他坐下,笑道:“你跟你额娘一样,都是心地宽厚的人,听了八婶的话,难免会被吓到。”
      “八婶是为皇阿玛着想,才会这么说。”说完后,他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顿时僵住。
      灵犀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倏然消失不见。她与胤禛的关系介于亲情和友情之间,虽然两人清清白白,可是一下被人明说出来,而且这个人还是他的儿子,不由大感尴尬。
      弘历见她脸色突然变得苍白,心中万分后悔,急忙说道:“姨娘……”
      灵犀抬起头,微微笑道:“我明白,你不用说了。”她凝视着窗外,悠悠叹了口气,声音十分温柔:“我十六岁就认识皇上,他一直待我很好,我也一直记着他的好。但是,仅此而已。”虽然只有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却交代得十分清楚。
      一瞬间一切都似静止不动。她陷入沉思中,仿佛记起从前许多的往事,神色一片惘然,思绪已飞到老远。
      弘历看着她精致的下颌,也恍惚起来——如果不是花厅的光线越来越幽暗,如果不是鸟鸣声越来越婉转,如果不是西天的晚霞如斯绚烂,她大约不会对他说这些话。
      柔和的夕阳从窗外照进来,细微的尘埃隐约可见,虽然已近黄昏,可是日光仍然厚重明亮。在藤蔓的衬托下,没有光照的地方则是沉郁幽暗。她的面孔就在这半明半暗间,美丽得恍若梦幻。
      就连最无情的时间,也对她特别仁慈。
      他轻轻将脸扭到一边,忽然看见南墙上挂着一幅唐寅的《山路松声图》,两边悬着一副对联:
      梨瓮开时,正花落鸟啼,琴韵更催晨笛起;
      楸枰战罢,看天高云淡,月明还共夜珠来。
      这字迹瘦硬俊挺,遒逸劲健,撇捺之间如竹兰清逸飘洒,正是八叔的手笔。
      字如其人。
      那一刻,不知何故,他有些怅惘。
      在他们的沉默中,花厅里只闻鸟鸣声,清寂如山林。花厅的窗户是一大面玻璃,可以清楚地看见夕阳正缓缓地从树梢后坠下,亮晶晶的,异常瑰丽。一排大雁带着晶光从长空掠过,如一条直线,在空中曳下一道斜斜地波光,当它们的翅膀从夕阳前划过时,那景致是说不出的凄艳浪漫。
      弘历咳嗽一声,起身说道:“姨娘,我告辞了。”
      灵犀如梦初醒,笑道:“啊,是,你府上还有事情,那么我也不留你了,路上当心一些。”说着,亲自将他送到后角门,又仔细叮嘱了随他来的小厮,这才转身而去。
      回府的路上,亮晶晶的夕阳一直追随着他,让弘历觉得今日的余晖将是一生中难忘的回忆。
      素心也有这种感觉。
      她看着前面的背影,满眼都是爱慕想念。她本来只想到弘旺府上住一段时间,没想到却住了这么多年。
      夕阳缓缓坠下,光线一点点黯下去,她的心也一点点黯下去。灵犀做得十分彻底,他们基本上没有见面的机会。连她过生日的时候,也推说身体不好,不用她过府请安。
      一个人憎恶另一个人,憎恶得最厉害的时候,就是看见她毫不费力地得到自己梦寐以求的东西,并且得意地宣布,你永远也没有机会得到他了。
      多年来,这种憎恶深深地埋藏在她和朝云的心底。朝云比她勇敢,却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她买通了伺候她沐浴的丫鬟,但那秋儿一时心急,自作主张,在浴池里多放了些药,第二天就被人发现了。事发后,朝云抵死不认,只说自己是被冤枉的。他也没有追究,似乎相信了她的话,只是把秋儿逐出了府。可是没过几天,秋儿就莫名其妙地死了。而朝云的哥哥升迁为西北前锋统领,调至西北战场效力,不久以后,躺在棺材里被送了回来。
      这时,她们才知道,传闻与真实情况有很大的差距。不仅他们的关系不像外面传说的那么糟糕;而且他也绝对不像外面传说的那么仁慈可亲。
      但是他待她还是好的,准确地说,是比他对朝云好。一方面是因为她性情柔婉,另一方面,就是因为,她自始至终都没敢随便动什么心思。
      可是谁也不能阻止她恨那个女人。每每想起朝云和秋儿,她就后悔,后悔到心痛。如果那丫鬟行事谨慎,即使不能要她的命,至少也能让她流产。是的,她恨她,强烈地恨她。恨她故意把他送的串子送给她;恨她故意装大方,却又一次次把他从身边拉走;恨她故意跌倒,害她被决然地送出府。
      她从没见过这么有心计的女人。
      但是,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呢,一辈子已经过去了。她的眼角已叠起数道皱纹,而她还是那么美丽。她垂下头,看着鱼儿在碧波中自在地游弋。落花飘到水面,引起一阵追逐,渐渐沉入湖底。不知它们是否也有春尽花落的悲叹。
      女人的青春不比落花。花谢了,明年还会再开。女人的青春却是一去不复返。女人的一辈子,是多么脆弱短暂。
      她低低地叹息。
      胤禩回过头,见素心神情凄楚,心中不禁有些歉然。他走过来,向她伸出手,温言问道:“累不累?”
      傍晚的雾霭轻柔和煦,空濛的雾霭深处,晚霞已溶入一片深蓝色,成为一幅深邃的背景。素心咬住嘴唇,看着他的面孔,心跳得十分剧烈。他还是那么英俊,美服华姿,令人难忘。她怔怔地望着,突然滑下两行眼泪。
      如果一开始就是悲剧,她也不会这么难过。由喜剧变成悲剧,而且永无变回来的机会,这样的悲伤已经近乎滑稽了。
      无数个不眠之夜,她都是笑醒的,笑着笑着,就自动醒来,再也睡不着。
      她也不知道什么事这么好笑。
      她轻轻握住他的手。那么美丽的一双手,修长有力,却没有任何的感情,既不冷也不热,就和他的心一样。他不可能爱她,也没有什么能够给予她。对于这一点,在很多年前,他们就已经了然于心。
      “你在弘旺那里住得可好?”
      “我过得好不好,您最清楚。”她的幽怨并不是无理取闹。自从嫁给他以后,除了刚开始的几天,就再也没有好过。
      湖边种了大片的桃树,现在花已经谢了,枝头缀满绿茵茵的叶子。“那一年,您折下一枝柳给我,问这枝桃花如何……”她失神地看着那青翠的树枝,被风吹干的面颊又是一片濡湿,美丽的面孔憔悴哀切,“我回答您说: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胤禩沉默地看着她。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这是为了救她父亲,她母亲特意安排的一出戏——让他先看看自己的女儿,然后再做决定。那也是一个黄昏,夕阳如血。他走到都统府后园,只见一个素衣少女站在树下,亭亭玉立,清婉动人。他微微一笑,折下一枝柳条,递给小顺子,“问问她这枝桃花如何?”
      她接过柳枝,羞涩地低下头,轻声说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她很聪明,也知书达理,声音曼妙轻灵,让他想起了一个人。几天后,他将她的父亲从狱中救出,并送来聘礼。
      可是,使他刻骨铭心的,自始至终只有那一个人。不管她做了什么事,不管他表面上对她多冷漠,他的心里,始终只有她。
      冷落她们也是不可避免。
      得知灵犀出走的那一天,他脸色铁青,当即派人送她去弘旺那里。离开倚翠园时,她忽然从背后抱住他,哭道:“我知道,您再也不会爱我了,不,您从来也没爱过我……”
      “永远不会。”他说。然后甩开她的手,头也不回地离去,身后那短促的抽泣声很快被大雨淹没,细不可闻。
      想到这里,他叹了口气,轻轻拥住她,中间却隔着一段短短的距离。不遥远,就像两座高山之间的一线天。
      近在眼前,又远如天边。
      素心的额头抵在他的胸前,心酸难忍。
      胤禩累了一天,有些疲倦,只片刻就放开了她,“马车备好没有?”这句话是问的身后的太监。
      “是,王爷和张主子的马车都在门口侯着。”
      素心知道马上就要分开,心中一阵绝望,紧紧环住他的腰,眼泪瞬时打湿了他肩上的衣服。
      胤禩一怔,拍拍她的背,低声安慰道:“好了,不要哭了。”声音里透着浓浓的乏意。
      素心抬起头,凝视着暮色里他无比柔和的面孔,轻轻地念道:“欢正好,夜何其,明朝春过小桃枝。”她忍住眼泪,璀然一笑,目光静默温柔,“我现在才知道,六月里是不可能有桃花的。”她缓缓松开手,屈膝行了一礼,扶着丫鬟转身而去。
      远处搭着戏台子,柔媚的歌声随着流水传了过来,“从今后玉容寂寞梨花朵,胭脂浅淡樱桃颗,这相思何时是可?昏邓邓黑海来深,白茫茫陆地来厚,碧悠悠青天来阔;太行山般高仰望,东洋海般深思渴。”因为隔得远,声音有些飘渺,欢喜中透着悲凄,浸入凉丝丝的雾霭,端地是无限怅惘,无限感伤。
      素心的脚步略缓了一缓,几颗泪珠溅入尘土,却始终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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