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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柳带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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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鄂齐图汗鄂齐尔图参见大清皇帝,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阿拉山王双手置于跻部鞠躬,恭顺地向雍正皇帝请安。他没有料到,大清的皇帝竟然是这样一个清癯俊雅的男人。在贺兰山时,他已听说过这位皇帝雷厉风行的改革措施,也听说过他惩治贪官的铁碗政策,以为定是一个面目阴寒,性格严苛暴戾的人。此时见面后才知自己见闻寡陋,不由在心中暗暗感叹,天朝的人物果然非同一般。不管是廉亲王还是皇帝,都这般出色,甚至这位廉王妃看上去都异常美丽聪慧,难怪国力鼎盛,四方臣服。
“鄂齐图汗不必多礼,快快请起。”胤禛微微一笑,“固始汗去世时,世祖亲谕‘固始汗归诚我国,克尽忠诚,常来贡献,深为可嘉,宜予祭典,以酬其忠。’今日与朕之子侄联姻,朕也十分高兴。赐座。”
小太监搬来三张椅子,请鄂齐尔图、廉亲王和廉王妃入座,弘昊则站在他额娘身后。胤禛和胤禩七八岁时便随康熙去过蒙古,后来又去过几次,对那边的风土人情十分熟悉,他二人口才超绝,说起话来妙语连珠,只听得鄂齐尔图目瞪口呆,心悦诚服。
鄂齐尔图目睹了大清的强势——皇帝见多识广,深具远见卓识,手下的王公大臣又这么出众,心中既惧且服,数次表示自己定会遵守世祖下谕的金册所说之话:“殚乃精诚,倾心恭顺”。
胤禩见胤禛心情甚好,起身肃言说道:“这次弘昊私下江南,擅离职守,也是臣弟管教不严所致,还请皇上责罚。”
鄂齐尔图本欲为女婿辩解两句,可见皇帝脸上丝毫没有要责罚的意思,又看廉王妃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知道肯定无事,便只在一边坐观。
胤禛看弘昊一眼,温言笑道:“你和弟妹一直操心弘昊的婚事,他南下找媳妇,又有弘历替他善后,朕此次就不责罚他了。过去的事休要再提,只是一件,成亲以后,弘昊可要好好对待恩颐公主。”
鄂齐尔图见皇帝为女儿说话,心中大喜,连忙跪地谢恩。胤禩和灵犀听出他话中的弦外之音,也欠身道谢。
“皇上,御膳备好了。”赵士林在一旁轻声禀报。
鄂齐尔图笑道:“臣听说皇上今日赐宴,特命人准备了几道菜,恭请皇上和廉亲王品尝。”
胤禛幼时便喜欢蒙古菜,今日鄂齐尔图的一番心意更是可贵,于是吩咐赵士林:“把鄂齐图汗献的菜端上来。”
赵士林连忙命小太监到养心门,把那三道菜试过后,再才用银盘端至金龙御桌上。
鄂齐尔图一一为他们介绍:“蹄黄是骆驼掌心最细腻的地方,凉拌之后,滑爽鲜嫩,十分可口。”他指着银盘中堆得整整齐齐的金黄方块,“这是烧驼峰,好不好吃,臣就先不说了,等皇上尝过后,自然就知道。”言语中极为自信。
“第三道菜是蒙古烤全羊,这是我们的餐中之尊,您一定要尝一尝。”
灵犀素来不爱吃油腻的食物,特别当听说那是骆驼脚掌时,更是一阵恶心,出于礼貌,勉强吃了两筷,只觉胸口翻滚如潮,连忙搁下筷子,喝了一杯茶后,才略觉好了些。
她睨了一眼,那两个男人的情况可大大不同。
胤禛许久未象今天这样高兴,眉梢眼角都是笑意,话也不自觉地多了起来。胤禩在江南待了几年,虽然心情愉快,可是爱人毕竟与兄弟不同。随着时间的流逝,当年的恩怨已渐渐淡去,此刻能解开多年的心结,把酒言欢,两人心里都是真心的欢喜。时光美化了回忆,回忆温馨着现实,酒只越喝越多。而鄂齐尔图本就是个极豪爽的人,虽旅途劳顿,却也不甘示弱。待到散席时,三人都微微有些醉意。
鄂齐尔图担心在皇帝面前失仪,请求先行告退。
“皇上,不如让侄儿送鄂齐图汗回多罗郡王府。”弘昊见岳父脚步不稳,便自告奋勇送他回去。多罗郡王阿宝是鄂齐尔图的第二子,自幼就住在京城,弘昊就是在他府上遇到前来探亲的恩颐。
胤禛点头应许后,两名侍卫搀起鄂齐尔图,扶他登上外面的马车。
鄂齐尔图身形甚是魁梧,他一离开,暖阁顿时空旷了不少。待小太监们把桌子收拾整齐后,空气忽然沉寂下来。这么多年来,他们还是第一次单独待在一起。
赵士林见三人神色各异,连忙给廉王妃端上一碗玫瑰露,“奴才见您刚刚没吃几口,大约不习惯阿拉山王进上的菜,您尝尝奴才特意为您准备的这个。”
灵犀一见,不由笑了起来,“还是赵公公知道我的心思,多谢了。”她四下看了看,秀眉一蹙,问道:“怎么没看见云公公,可是今日不该他当值?”
“云公公去年就过了身,他如果知道您还记得他,九泉之下也会感到高兴的。”
灵犀听说他过世了,不免有些意外和难过,嗯了一声,就没有再说话。
“朕幼时随圣祖去蒙古时,初时也吃不惯他们的菜,慢慢就好了。”胤禛喝了一口茶,打破僵局。
“臣弟记得您最爱吃当地一种粉汤饺子,还特意带了一个厨子回来。”
灵犀吃了两口玫瑰露,心口舒服了不少,只是看着他们微笑。
胤禩见她脸色仍然苍白,顿了一下,说道:“我到沉香殿去看看,你如果不舒服,就留在这里陪皇上说会话。”
灵犀微微一愣,她抬起头,胤禩的眼睛清澈纯净。“好。”她简单地说。
从西五所走过时,胤禩心中倍感亲切。许久没有走这条路了。紫缎黑皂靴敲击着地面,声音沉着而稳重,再也不是小时那略带惶恐的脚步声。四哥只有八位后妃,因此这条路分外寂静。一道道窄窄长长的云紧紧依偎着蔚蓝的天空,柔软的柳枝在风中舒展身姿。梨花开得正好,满树细碎洁白的花朵。荼蘼架子上隐约有数个小小的花蕾,几只彩蝶翩翩飞舞。一切如旧。
“额娘,您还好吗?”
他站在月洞门口,抬头仰视天空。逝去的人应该不会感到痛苦了,可是活着的人还要继续努力,好好地活下去。
春日澄澈的天空灿烂耀眼,定睛凝视一会,便会感到两眼发痛。他闭上眼睛,陷入短暂的沉思。
浮生和云笙从延僖宫出来,没走多远,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么俊朗潇洒的身形,除了他,再没有别人。浮生一时顾不得别的,她甩开云笙的手,快步走上前去,一句话脱口而出:“皇上,是您吗?”
那人回过头,原来是一个陌生人。与皇帝有几分相似,却更加英俊好看。
浮生愣在那里,羞愧得说不出话。
云笙也吓了一大跳,连忙奔上前来:“奴婢给廉亲王请安,廉亲王吉祥。”她留心看了一下,见廉亲王带的并不是宫里的太监,这才放下心来。
胤禩微微一笑,“起来吧。”他看浮生一眼,见她窘得满脸通红,也没有再说话,转身走进沉香殿。
云笙搀着浮生,轻声安慰她:“主子,您不用害怕。别人奴婢不敢说,但是廉亲王是最和蔼不过的,他知道您是认错了人,不会怪罪您的。”
浮生看着那道背影,心里忽然涌起一阵难言的孤寂之情。她紧紧握住云笙的手,好一会才平静下来,淡淡地说:“知道了,回去吧。”
春风温暖地吹着。
胤禛心神恍惚地看着灵犀。因为今天有外族人,她难得规规矩矩地穿上了旗装。可是同样的衣服,她穿上却别有风致。他忽然发现,春日的气息越来越浓。身边的一切都是那么温馨:五福捧寿铜胎珐琅碟、金漆红缎座椅、美丽可爱的人、从柳梢上吹来的风熏人欲醉。
“您过得好吗?”
“当然。”他突然想起岳钟琪送来的密折,浓眉下掠过一丝阴影。
灵犀了解他的性格,也知晓他的心事。她笑了一笑,站起身,走到他的身边,凝视他半响,轻轻地说:“您这几年过得好吗?”
虽然是同一句话,涵义却大大不同。
她站在背光处,阳光从窗□□进来,照在她的背上,给她绣出一圈淡金色的亮光,恍如一片朦胧的云雾。他看着那双春水一样明亮的眼睛,缓缓握住她的手,“你呢?”其实不用问。任何一个看见她的人都知道,她过得非常好。因此他的这句话不像在问她,倒象是对她的回答。
她没有说话,而是把手按在他的胸口上,沉吟片刻,展颜微笑道:“还是一颗坚强的心。”
他的心一酸,不不,他只剩一颗破碎的心。
“杏树又将花满枝头……”胤禛闭着双眼,“再过几个月,树上就会结出果子。”这是大自然的规律,时间永恒不变,而人生却越来越短。恋恋不舍的永远是那灿烂的春光,以及春光中淡淡的惆怅。
“我心里有些难受。”他的声音很低,“我继位是问心无愧……”
灵犀知道他说的是曾静一事,也知道这件事对他的伤害甚大,以至于他在百忙之中,还写出一本《大义觉迷录》为自己鸣冤。千古以来,只此一例。“您的心光明磊落,何必在意这种小人之言。在那些酸儒眼中,满汉之分远远大于君臣之义。就我看来,这本身就是梗旧狭隘之说。您是一国之君,岂可与他们一般见识?”
成群的小鸟飞过来,落在窗外的柏树上。四周那么寂静, 只听见停着鸟儿的树枝上,树叶沙沙地响着。
“你真的这么想?”
“是。我们在杭州的书院里也做过一些努力,希望能消除坏影响。”她的神情温柔美丽,“您的苦衷我都明白。”
外面不断传来微微的鼓声,悠扬绵长,带着一种说不清的韵律,在春日的阳光中孤单自在地鸣响。灵犀忽然有些伤感,眼泪毫无理由地扑簌簌落下来,全都滴在他的手背上。
胤禛的心骤然温暖起来。
他从未在她面前掩饰过自己的脆弱。从童年起,脆弱就在他心底的某个角落扎下了根。长大后,不管他的身份是什么,那种感觉始终存在。别人或许不相信,惟有她明白。作为一个君主,最大的忌讳就是被身边的人了解自己。可是他却从未提防过她。不光是因为爱情,而是他知道,他们之间有一种由语言难以表达的理解而产生的信任。
不管中间隔着怎样的时间和空间,这种信任从未消减过一分。
对于帝王来说,这比爱人更加可贵。
他的脸颊擦着她柔软的发丝,有些微的痒,心中却是说不出的宁静舒畅。“你放心,我已有主张。”他有绝对的把握把这件事处理好,处理得超乎任何人的意料。
“心情好些了吗?”
“嗯。前几日西洋教士送了些玩意来,你来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灵犀和他一起走到后面的梅坞,壁架上放着各种西洋物品:望远镜、音乐盒、放大镜、还有各式钟表。她大乐,一件件地拿起来把玩,“这个、这个,还有这个……”她把两个放大镜放在胤禛的眼前,眉毛一上一下地耸动,从放大镜里看过去,既滑稽又可爱。胤禛性格虽然严谨,可看见她这幅样子,也忍不住哈哈大笑。
最后她挑了两个音乐盒和一座音乐钟。“其他的我们府上也有,就不抢你的了。”她耸耸眉毛,一副很勉为其难的腔调。
“那我不是还要谢谢你?”
“不用谢。”她老实不客气地说。
两人回到西暖阁时,胤禩已经回来了,见灵犀手上拿着一个音乐盒,后面还跟着两个小太监,不由微微笑了起来。
灵犀一见他的笑容,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连忙澄清道:“都是皇上送我的。”
胤禩叹口气,“难怪你总说自己是个打劫的。”
“讨厌,尽在皇上面前揭我的短。”
“不用八弟揭,朕早就知道了。”
灵犀瞪着他们,想做出生气的样子,最后却轻轻笑出声来。
气氛轻松而欢快。天上的云条缓缓地移动,明媚的春天的阳光一下照到了暖阁之中。
胤禛见灵犀微现倦色,笑道:“朕还有事和八弟商讨,你要是累了,不如先回府。”
灵犀微微一笑,退了出去。但是她没有回府,而是去了延僖宫。她与熹妃本来关系就不错,更何况这次弘历帮了弘昊的大忙,她也应该亲自去感谢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