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5、晓妆鲜 ...

  •   虽然已经立春,天气还是十分寒冷,窗外白茫茫的一片,薄薄的雾漫进屋里,空气中有什么若有若无地流动着。浮生侧头想了一会,大约是红梅的香气。那么寂寞,那么清远,也只有梅花。
      “主子,该换衣服了,皇后娘娘派人来说,卯时二刻去如意馆画像,现在该去向她请安了。”云笙拿起一面圆镜,让她可以看见身后的镜中影像,“您看看满不满意?”
      浮生抬起眼睛,乌黑黑的云鬓只用一根寒玉簪绾住,那簪子颜色清碧,两只秋水般的明眸与它连成一片,雪白的面孔仿佛笼在轻纱般的碧烟之中,真真是山若欲语,眉亦欲语。
      她淡淡一笑:“难得你明白事理,把我打扮得这么素淡。”
      珍珠嘴快,一句话立即溜了出来,“您不知道,其实万岁爷就是喜欢素淡……”云笙瞪了她一眼,“再这么混说,小心揭了你的皮!”
      珍珠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也不敢犟嘴,在一旁小声嘟囔:“年还没过完呢,算我童言无忌行不行?”
      浮生笑道:“行,二十多岁的小童发话了,怎么不行。云笙,你等会给她梳个童花头,也好让她多讨些压岁钱,买两串糖葫芦。”
      云笙见浮生心情不错,也高兴起来,压低声音对珍珠说:“这里不比观水阁,由得你乱说。若是惹出祸来,十个你也担不起,趁早把那多嘴的毛病改一改。”
      珍珠知道她说的是嫣红和碧玉两个人,吐了吐舌头,从衣柜里拿出一件秋香色的羽缎对衿褂子,“路上雪还没化,把这个罩在外面,免得把衣服弄脏了。”那厢嫣红已备好了手炉,云笙接过后,吩咐她们三个:“我陪主子去给娘娘请安,你们好生照看着屋子,不要混玩,有什么事就到如意馆来找我。”一边扶着浮生的手,从后角门出去了。
      她们到坤宁宫时,已经来了四五个人,加上各自的贴身宫女,一屋子花团锦簇,好不热闹。打扮得最亮丽的还是宁妃,一件缕金银红撒花织锦缎袄裙,外面罩着五彩织金银鼠大氅,金壁辉煌,耀得人直睁不开眼睛。
      裕妃拉着浮生的手,“你怎么才来,我以为你一早来了,也没去叫你。”
      浮生连忙道谢,又向各人请安。铃兰低声对皇后说:“娘娘,除了熹妃娘娘和齐妃娘娘外,其他的人都来了。”正说话间,咸福宫和延禧宫的宫女已一前一后地来了。皇后坐在炕上,嘴角含着一丝了然的微笑,“可是你们主子身子还没好?”
      熹妃的贴身宫女小环生着一张巧嘴,“奴婢小环给皇后娘娘请安。皇后娘娘掐指一算,还有什么事能瞒过您呢。我家主子说了,今儿个还在咳嗽,怕过给别人,大过年的也晦气,等身子好了,她再来给您请安。”延禧宫的玉儿说的也大致差不多。
      皇后微微一笑,“既是这样,你们传我的话,让你们主子好好歇着,正月虽然忌药,但还是要以身体为重。把身子养好了,比来给我请安强。”
      两人连忙伏地叩头谢恩。铃兰看看桌上的小洋钟,知道她素来守时,便笑道:“娘娘,已经卯时二刻了,您看是不是该走了?”
      皇后套上暖袖,“既然人都来齐了,那我们就过去吧。”大家纷纷起身,随在她后面,一行人逶迤而去。
      造办处的王总管早已带着如意馆的画师候在门口,乌丫丫跪了一地。皇后按着额角,对王保来笑道:“我们随意来看看,顺便画两张画像,倒不用这么劳师动众。难得过年有个歇停,闹着了反而不美。你们把笔墨纸砚准备好,也不要拘束了,就当新年里乐一乐。”
      王保来感激涕零,连忙上前扶住她的手:“奴才知道,多谢皇后娘娘体恤。”
      皇后抿着嘴笑,“你不用谢我,好好画便是。只是一件,若是把我们画丑了,我可不依。”
      “是、是,外面寒气重,娘娘身子娇贵,快里面请。”小太监们早已打开帘子,淡淡的墨香轻烟般地飘出来,时光似乎刹住了脚,空气静谧,悠闲自得。浮生往里看了一眼,这个如意馆有三层楼高,檐下挂着一排鸟笼,几只鹦哥立在小巧玲珑的铜架之上,鸣啾嬉闹。楼上的画室门口挂着翡翠帘子,碧茵茵的一片,直映得前面的栏杆也是碧澄喜人。楼下是办公场所,陈着许多古玩字画。
      皇后已在王保来的陪同下登上了楼梯。浮生见裕妃没有上楼,又见这些字画甚是有趣,便说自己这几天没休息好,现在也没什么精神,就在下面看看就好。皇后听她如此一说,也没有勉强,只率着宁妃、谦嫔、武嫔、谨贵人和穆贵人上楼画像。
      裕妃笑道:“我一向不爱这些,难得今天有你陪着我。”说罢,携起浮生的手,逐案细细观看。走了几步后,两人同时在一张书案前停下脚步。那案上置着一张画像,说也奇怪,诺大的一幅绢画,居然只有一个身穿白色狐裘的女子的背影。画者行笔洒脱,狐裘下露出的白色裙踞衣纹稠密重叠,衣带似乎随风波动,有款款徐行之错觉。虽看不见面孔,浮生却可以想象她一定极为美丽。否则不会这般自信,只在髻上簪着三朵水仙。
      旁边空白处有一首题词,字迹圆润挺拔:红情密,腻云低护秦树。芳根兼倚,花梢钿合,锦屏人妒。连鬟并暖,同心共结,向承恩处。凭谁为歌长恨?暗殿锁、秋灯夜雨。叙旧期、不负春盟,红朝翠暮。
      这半年里,浮生也学了不少东西,知道“秦树”指的是海棠花树。这幅薄绢以婀娜娇柔的海棠花瓣打底,小词的情意自是不言而喻。
      浮生微微一怔。宫中的画师只管画像,不敢随意在一旁题词,那么这幅绢画出自何人之手?她目光下移,不由呆住——词后的落款竟然是“胤禛”二字!看上面的日期,是康熙四十七年,距今已有三十年的时间。浮生想起湖心小居,再看那婉然芳树的背影,只觉秀杰晶莹,目迷心动。
      裕妃也是一惊,问一旁伺候的孙画师:“这幅画怎么在这里?”
      孙画师躬身回道:“这是前儿赵公公送来的,说皇上看前次裱的绫有些薄,让奴才们重新裱一次,可能等会就会派人来取,所以才会放在这儿。”
      裕妃“嗯”了一声,没有言语。
      浮生看着那女子,突然问道:“娘娘,这画中人是谁?”
      裕妃只和孙画师说话,好半天才回过头来,嘴里笑道:“咦,你刚刚问的是什么,我忙着关心那廊下的雀儿,也没听清楚,真是该打。好妹妹,你再说一遍。”
      浮生知道她问了不该问的话,低声说:“娘娘言重了。我只是看这首词十分浓艳,不像皇上的风格,所以多嘴问了一句。请娘娘不要放在心上。”
      裕妃微微一笑,“我随孙画师到别处看看,你第一次来这里,也多四处走走才好。”说完便扶着采薇的手,转眼已越过书案,转到画屏后面。
      浮生立在画前不语。云笙端了杯热茶给她,“主子,您先歇一会,喝口茶暖暖身子。”浮生点点头,伸手接过茶,转身之际,耳畔忽然响起一把娇笑声:“我也乏了,歇一会再去画。”浮生一眼瞥到那红色的影子,心中已知七八分,连忙让到一边。谁知还是躲避不及,脚下一个趔趄,手中的茶杯已洒向一边,下巴磕在那坚硬的梨花书案上,只痛得眼泪都快要流出来。
      茶渍迅速在画绢上蔓延开来,那绢布薄如蝉翼,裱绫亦极薄,浸上热茶后,小词的墨汁晕成一团,字迹模糊不清。浮生吓得脸色煞白,顾不上疼得快要裂开的下巴,又怕略微一动,那绢布就会破损,只有拿帕子小心吸去面上的浮水。
      宁妃在一边冷笑,“自己没端稳,还在这里做样子,我可不怕。”一面已走了过来。当她看见那幅画时,脸色不由剧变,“蹬蹬蹬”倒退了几步才站稳。
      皇后听到响动,站在二楼的平台上张望,一看这情景,心中顿时一惊,心知今天闯下了大祸,自己恐怕也难以脱身。当下却只有强自镇定走下楼来,沉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宁妃脸色惨白,也不说话,只是狠狠地瞪着浮生。浮生哆哆嗦嗦地站在那里,下巴肿起一大块,疼痛钻心。她听见皇后问话,知道应该行礼答话,无奈双腿不听使唤,举步勉强,脑袋里沉甸甸的,心头充满异样的不祥预感。云笙用力捏了两把,她才回过神来。见皇后脸色惨然,只好轻声说:“我刚刚一时没有站稳,将茶水泼到了画上,还求皇后娘娘恕罪。”
      裕妃走出来,“我和孙画师看得清清楚楚,如果不是宁妃的脚刚好伸出来,浮生也不会跌倒,更不会把水泼到皇上的画上。还请皇后娘娘明察。”
      浮生没想到裕妃会仗义执言,心中一酸,几乎落下泪来。
      皇后看浮生一眼,沉吟片刻,“你们先回去,兹事体大,本宫要去禀报皇上,待他秉公处理。”
      门口忽然响起一个寒如冰雪的声音:“不劳皇后费心,朕现在就处理此事。传朕的旨意,即日起,宁妃降为懋嫔,迁出延春宫,由皇后另外安排住处。”
      众人心头均是一凛。皇帝虽然性情严肃,对女眷却一向和气,极少用这样的语气说话,可见已是怒极。皇后、裕妃、谦嫔和武嫔都明白个中缘由,面上倒无异色。入宫较晚的谨贵人和穆贵人则惊诧莫明,也不敢多问,只是垂首立在一边。
      说话的功夫,皇帝已走到案前,穿着一件黄绸绣三色黑狐腾龙袍,外套貂皮朝端罩。皇后看他的穿着,知道他是在太和殿会见完大臣,便亲自到如意馆来拿画像,没想到出了这种事情。见他此刻神色是前所未有的严厉,更加惊骇不已,立即跪下认错,“臣妾管教无方,求皇上恕罪。”众人见皇后下跪,唬了一跳,呼啦拉顿时跪了一片。
      皇帝一言不发,将浮生的那只茶杯拂到地上,只听的哐噹哐噹一阵脆响,杯子已跌得粉碎。浮生和谦嫔跪得最近,瓷片溅在两人手上,火辣辣地痛,但是谁也不敢发出一丝响动。
      幸好浮生的帕子已经吸去大部分的水渍,再加上笔触简洁,虽然墨汁已经晕开,反而更添几分淡泊自在,似乎画中人随时会回过头来,含娇带笑地说上一句话。
      廊下一只鹦鹉忽然长长叹息一声,念道:“人生常恨水常东。”大约教它的画师喜欢长吁短叹,这鸟儿的声音中也有无限欷歔。胤禛心中一动,想起她当年讲故事时的娇俏模样,又忆及画这幅画的心情,脸色不由缓和下来。
      浮生见那双兰缎羊皮黑皂靴一直停在案前,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见皇帝满脸温柔怜惜,深深凝视着画中人,只觉下巴上一阵剧痛,忍了许久的泪水象开了闸一般,一发不可收拾。
      一只八哥忽然展开喉咙,歌声清越而爽朗,过了一会儿,其它几只鸟儿也随声应和,空旷的大殿顿时热闹起来。只是众人听在耳中,越发感觉惊惶难堪。宁妃忽然爬上前抱住皇帝的腿,哀哀痛哭,“臣妾不是故意的,求皇上饶过臣妾这一次。”声音凄酸,令人不忍再听。
      皇帝也没有说话,回头吩咐人把绢画拿到养心殿,一脚踢开她,大步而出。端罩的下摆猛力从浮生脸上拂过,寒玉簪自发间滑落到大理石地面上,铮铮作响,细细的低鸣久久不绝。然而那声音还是渐渐黯下去,黯下去,一会的功夫,耳畔只剩鸟儿寂寥的啾鸣。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