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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南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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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涵行以美人之礼而葬,极尽哀荣。
曲珣将涵行的死因处理得隐秘,只对外宣称陆八子抱急病而亡。大齐正向西南用兵,所倚仗的是莘如溪的伯父,即使萧湜嶷对她厌恶至极,也不得已宠幸了多次。
莘如溪重得圣宠,骄矜无状。
这日,潆洄和玘儿照例去见宜汶。流霞宫本就偏僻,她们又尽往僻静处走,遇到莘如溪和蓝珞玄时,二人俱是一惊。
莘如溪冲潆洄盈盈一笑,道:“真是有好事要恭喜茹夜者呢。”她拍了拍潆洄的肩,又退一步看了看她,“你穿得这般寒酸,不如将本宫的钗环取下来送给你,可好?”潆洄不知她何出此言,只得惶恐而跪:“奴婢不敢。”莘如溪缓缓踱步,突然反身一掌,潆洄的面颊登时多了五个指印。“你不敢?你都敢爬上龙床了!”她作势要再打,珞玄拦住:“娘娘,你既说茹夜者是陛下的心上人,娘娘如此做陛下将会如何?”莘如溪甩脱珞玄,令她跌坐在地:“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
莘如溪还欲再打,玘儿护住潆洄:“婕妤若是心里不痛快,就冲奴婢来,不要针对夜者。”莘如溪大笑一阵,掐住玘儿的下巴:“真好,真是个护主的好奴婢。那本宫就成全你。来人,打!”两个宫女听令上前,掌掴起来。潆洄跪行上前,磕头,道:“不管娘娘听闻了什么闲言碎语,只要能让娘娘心里舒服一点,奴婢一力担之。”莘如溪微蹲下身,丹寇轻划过潆洄的侧脸:“真是主慈仆忠啊,本宫无论如何都该成全你们呢。”她一挥手,一众宫女嬷嬷挽袖上前。
潆洄忍着无处不在的拳脚,愣是不吭声。莘如溪看了看指甲,冷笑道:“茹潆洄,陛下可真是将你当作宝啊,大晚上的竟还会唤你的名字。可本宫偏要告诉你和皇上,在其位,谋其事。茹潆洄,你记住了,你是夜者,就是该在夜晚出现的人,你永远休想在阳光下站在他身边!”她又踩了潆洄两脚,似乎解了气,扬起满意的笑容:“继续打,打死为止!”说罢,扬长而去。
珞玄急得跳脚:“莘婕妤既说她是陛下的心头好,她死了,你们一个个都要被皇上降罪!”领头嬷嬷满不在意,道:“奴婢等只听婕妤的意思。”“你!”珞玄推开十娘的阻拦,“你只是个奴才,本宫可以现在就将你们投入暴室。”几个胆小的陆续停了手,珞玄又道,“慧女都走了,罪责都推给你们,你们一个个都要斩首示众!事情没做成,莘婕妤若要责罚,本宫一力承担!”一干人等纷纷罢手,领头嬷嬷强说:“蓝美人说的大家都听到了,娘娘可不能食言。”言罢,仓皇而去。
珞玄摇了摇潆洄,却无回应。玘儿肿着双颊,嘴角留着血迹,她却犟着不掉泪。她半扶起潆洄,眼泪却连了串落下。珞玄瞧着玘儿满手的鲜血,颤抖得失了声:“快扶她到流霞宫去。”
好长的一个梦啊。
浑噩间,潆洄似乎看见了那玄衣男孩的笑颜,看见了那布衣少年的认真,看见了那雕花面具下的浅笑,看见了那白衣女子的芳华。
最后,她仿佛回到了那天。
漫山遍野的桃花下,他为她取了名字,一字一字地教她。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潆洄半睁开琥珀色的双眼,她辨了眼前男子许久,突然明白。
哦,他是当今圣上。
他的双唇一开一合,她却丝毫听不见。她转过头,他说:“对不起。”
“为什么?”她那向来闪着智慧的双眼充斥着空洞。他抱紧她,眼泪滴在她的颈窝,一阵暖意:“对不起,我该早些发现你有了孩子的。”她木讷地说:“孩子?”她摸了摸平坦的小腹,“孩子?”她突地抓住他,精心修剪的指甲将他白皙的手腕抠出五个月牙般的红印,“没了?”他看着她的欣喜、惊疑和悲痛,眼泪溢出:“对不起,我该永远不告诉你的。”她的心仿佛被整个掏空,血液凝在了胸口。
“陛下,太后找您。”她又失了聪,不知他说了什么,她倚在床上,仿佛入了定。
玘儿陪了一下午,潆洄却只吃了半盅燕窝,另半盅就那样握在手心里。玘儿终于无法枯坐下去,将半盅燕窝放好,握住潆洄冰凉的手:“姐姐,若是心口疼就哭出来,千万不要憋着。”潆洄看着她肿起的面颊:“疼吗?”“没有姐姐疼。”潆洄低下头:“我不疼。我只是生气,生气自己没有早些知道,生气自己没有保护好他。”“姐姐,来日方长。何况……”玘儿欲言又止,“何况听皇上的意思,似乎是要给姐姐一个名分。”潆洄想了会儿,幽幽道:“莘婕妤有句话说得好。”玘儿一愣,又旋即明白。
夜者,夜者,夜晚出现之人,是绝不该出现在阳光下的。
潆洄心知珞玄对自己有大恩,便让玘儿请了过来。珞玄见了潆洄惨白的面容,连连叹气:“若我有能力阻止莘如溪,你也不会至此。”“谢美人救命之恩。”潆洄欲行大礼,却被珞玄紧紧抓住:“我不是为你。”她的手攥成拳,青筋暴起,“我的孩子没了,涵行也死了。我对她恨之入骨,如果有朝一日能让莘如溪付出代价,让我做什么都愿意!”潆洄看着她眉眼间的狠毒,忽然明白,这座辉煌的宫宇最可怖的,是人心将人心逼疯了。
珞玄沉默一阵,脸上的戾气淡了,又笑言:“我一直以为皇上给了涵行无上恩宠,那皇上的心里便是真有她。如今我才明白,皇上真正喜欢的人是要放在暗处的,皇上自己知道便够了。”她的脸上放出异样的光芒,“你可愿帮我?”
潆洄不说话,珞玄却全当作默许。
养了大半个月,潆洄的身子却不见好,萧湜嶷心下担忧,请了太医过来。太医诊脉,不住摇头。“太医,如何?”玘儿小心问。太医叹气,道:“夜者的底子虽好,但此次伤得却重,即使好好调理,看来也是无法再孕了。”潆洄似乎早有预料,不震惊也不悲伤,只是静静地坐着,好像成了石头人。
客气地送走太医,玘儿的鼻尖一阵酸涩,她轻握住潆洄的手腕,眉头轻蹙:“姐姐,太医的话也不见得准。好好调养,指不定会再有孕的。”“你也说是指不定。”潆洄笑着,七分凄婉,三分漠然。玘儿心中一揪,再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只道:“后宫之中最重要的便是君心,姐姐既有了君心,也不必过于担心了。”潆洄不动不响,默坐良久。
正是下朝之后,萧湜嶷与曲珣同回德佑殿。曲珣似乎颇有怒气,越过重重宫门,竟也听得清晰。
“胡闹!你的心思什么时候野成这样了!上元时,哀家看在宜汶的面上让你出了宫,你倒好,把两年前的教训忘得一干二净!”
“儿臣不知母后所指,还望明示!”萧湜嶷声音清冷,隐蕴着一股倔强。大殿里诡异地安静下来,只有着夏蝉聒噪的呐喊。
“咚——”一声响亮的玉石撞击声。潆洄隔着房门,心下惴惴,手中竹简的一端被生生折断,却恍然不自知。
“记起来了吗?”曲珣的声音缥缈而来,全无感情,又静默良久,她缓缓道,“两年前你初次出宫……”“母后!”萧湜嶷猛然打断,“儿臣记起来了。”潆洄看不清情形,心莫名地提着。
都说虎毒不食子。她却不知太后是否是一只足够狠毒的猛虎。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蝉儿喊累了,静得瘆人。“太后起驾!”小宦官对曲珣无上威仪的高唱,散入云霄。
潆洄推开门,带着夏意的热风卷起她的裙摆。萧湜嶷跪直在玉砖上,身侧是碎了的玉石,鲜血顺着他略带棱角的侧脸滴满了衣襟。
“皇上!”潆洄颤着手,不知所措。萧湜嶷微微伸出手,眼睛一眨不眨,充斥着空洞,好像一具丢了魂魄的躯壳。他拥她入怀,喃喃自语:“阿隐,阿隐。”
月光皎洁,银辉透过树荫斑驳地洒在潆洄身上。她一袭白衣,坐在河岸上,赤着双脚浸在凉爽的水中。
阿潆。
原来他私下是这般唤我的。
“两年前你初次出宫……“
两年前。初次出宫。
她心乱如麻,与裴卿的相识远在九年之前。她却又自己宽慰自己,两年前大约他又出了宫,只是多年前的那次出宫险象环生,便成了大家心照不宣的秘事罢了。
“姐姐。”玘儿将锦鞋提在手里,“姐姐身子还没好全,切莫贪凉。”潆洄的面容一半沐浴在月光里,一半隐在阴影里,她微微一笑,像是下了凡的仙子:“回去吧。”
翌日,风云变幻。
朝堂之上,沐恩侯陆柯突然发难,禀奏莘婕妤溺亡陆八子,恳请太后彻查,此间后宫秘事,本难以传出宫闱,可陆柯声称陆八子本为陆氏族人,只是当年其母与人私奔,独自产女,才流落在外。说辞似乎没有破绽,可明眼人立时就明白了,这天下又不是只有长平一家陆氏,何来如此凑巧之事?
曲太后之母是为陆氏女,自然陆氏一门的显赫皆仰仗于她。
当年先帝在世之时,长平五门煊赫,并称“常熙五氏”——曲秦容茹陆。曲氏世代官宦,加之先帝对曲皇后的毕生宠爱,自是位列榜首。秦氏得高祖宠信,不过至常熙年间,秦大夫只育有两女,逐渐式微,屈居第二。容氏历代忠良,战功赫赫,只是容太尉早逝,位居第三。茹氏助高祖夺得天下,却被多次猜忌,浮浮沉沉,常熙时,茹将军大败北燕,是为第四。陆氏富可敌国,与曲氏、容氏互结姻亲,然陆氏终究出生商贾,列于榜末。
时至今日,曲氏之盛不必言说,容氏之风采只限于沛地,茹氏屠族,秦氏日衰,常熙五氏在京城朝堂之上仍保有一席之位的便是陆氏了。而陆氏的一举一动皆出自曲太后的授意却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
曲珣才答应了陆柯彻查此案,前线便传来战报——西南兵溃,莘氏父子俱降。曲珣大怒,封莘府,欲深究其罪。
萧湜嶷头上缠着纱布,细密的睫毛像女孩子一样好看。太医诊治一番,只道好好休息补补身子即可。卓是送了他,小心道:“茹夜者还是回去吧,皇上这里有我。”“太后什么时候过来?”潆洄自顾自道。卓是笑言:“朝堂上闹成这样,太后娘娘自没有时间过来了。”她张了张口,顿住,又道:“太后对皇上向来如此吗?”“夜者知道太后对公主宠爱有加。”卓是拣着话,“陛下身居高位,太后的要求自然是高了些。”潆洄的心口莫名一揪,告了退。“茹夜者。”她回过身:“卓公公还有何吩咐?”卓是轻叹了口气,用着长辈的口气道:“以后奴才要叫夜者一声娘娘了,你心里头要有个准备。”她扯出一个残碎的笑:“多谢公公提点,奴婢知道了。”卓是看着她的步伐,忽然有些不忍,那样的泥潭,她果真要踏进去了吗?他又自嘲地摇了摇头,宫里的每个人谁又不是陷在里头了呢。
暮日迫山,莘府传来急讯——查获兵器无数,逆贼反信若干。曲珣大怒,将莘氏族人悉数下狱,等候问斩。
大约是上天也不忍吧,夏雨骤来,带着湿冷将夏意赶杀殆尽。
“皇上开恩!请皇上开恩!”莘如溪扯着嗓子,却被呼啸而来的风雨淹没。她一身素衣,去了钗环,碎发被大雨浸湿,像极了濒死时的涵行。“莘婕妤,皇上还病着,您赶快回去吧,别伤了身子!”卓是立在房檐下喊话。莘如溪置若罔闻,执拗地磕着头。慧女拉住她,却被生生推开。卓是摇摇头,不再苦劝。
大雨溅进半开的窗,迅猛,却带来凉意,引得曲巧颜轻咳起来。“娘娘进去吧,不要着凉了。”阿世点了烛,火花在风中飘摇。“她还跪着?”“是。”曲巧颜弯起一个笑,雍容得体:“这大约是今年最后一场夏雨了。”
次日,太后授意,下狱留陪莘氏。莘婕妤于懿信宫外苦求开恩,喊冤不止,太后闭门不见,下旨禁足莘氏。
十五日后,族两地莘氏,未赦女眷,皆弃市。
消息不时传来,潆洄心中莫名憋得慌,出殿散心。隐约的血腥气引得潆洄作呕,玘儿扶住她:“是莘氏在宫中安插的人。”潆洄蹙着眉,正想说些什么,却被人打断。“姑娘!”看装束应是织造坊的小宦官,“姑娘可是德佑殿的?”见玘儿点头,他赶紧将手中的漆盘塞在她手里,“这是皇上的东西,你们拿过去。德佑殿正在大肆抓人,我就不过去了。”说完就往反方向撒腿跑去。
“哎!”玘儿想要拦住他,却被潆洄制止:“就放他一条生路吧。”她看向漆盘——是只面具,一只简单的褐木雕花面具。她一怔,脸色刷白。“姐姐,你怎么了?”玘儿想伸手去扶,却将面具摔在了地上。
“你干什么!”潆洄突然尖声而叫,慌忙将面具拾起,揽在怀里。“姐姐。”玘儿见她眼中的惊慌、恐惧、绝望,以及对她的一丝戒备。她被唬在原地,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潆洄抱着面具,她觉得好累,仿佛千斤的担子一下子落在了她单薄的身上,扛不动,却又卸不下。
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
她不停地喃喃着,颠来倒去却就这一句话。
乍起的秋风将早落的黄叶打在肩上,她却不知。
小小的蜡烛跳动着,昏黄的烛光映在萧湜嶷的脸上,很温暖。
当值的小宫女坐在门槛上,脑袋一顿一顿的,全然睡了过去。潆洄看着他渐渐红润起来的面容,心口却没来由地一疼。七年,让他们从稚嫩的孩童长成了青涩的少年,她可能无法一下子认出他的模样,但锦囊不假,他的宠溺不假。
她抚了抚手中的雕花面具,握着它,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终于,她伸出手,悬空着在他脸上比划。
“阿隐啊,你那么贤妻良母,为了报答我的救命之恩,你不如嫁给我好了!”
“你是十三岁吧,十二年之后你要是出了宫,我就纳你为妾,看你那时候还愿不愿意。”
“潆洄,你是我的烟花。”
“潆洄,永远不要称呼自己‘奴婢’。”
“阿隐,阿隐。”
她强站起来,跌跌撞撞的,好像喝醉了酒,可她却从来没有喝醉过。
不会的,他就是裴卿。
一定是有与他熟悉的相像之人。
是谁呢,是谁呢?她步履蹒跚,鬓角的碎发散落下来,一副颓唐。
沛王!
她猛地顿住脚步,死灰般的眼瞳里终于闪出一丝光芒。
她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只是转过身,急急地朝反方向走去。
“阿隐!”
萧湜嶷猛然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