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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1938.10.23 ...

  •   武昌城外,一部分驻军却是彻夜前行。前线快抵不住了,电报如雪,每封都强烈要求增援。
      即使知道武汉有可能失守,但他们没有想到,会那么快。每一寸山河,都是他们用鲜血去守住的。即使知道守不住还要守,每人心头都是万分悲壮。
      程余安这一夜与弟兄们一同赶赴前线,秋风寒凉,他戴着围巾,却于无边阴冷中觉出一丝暖意。
      有不少弟兄在哭,也有不少弟兄想逃。谁愿意死?一个人的生死与国的安危存亡又有何济?一块小砾石哪能填海!
      有个小兄弟哽咽着:“我孩子刚出生一个月啊!我,我,我还没见过他一面,还没来得及给他取名字……”
      “我刚跟我媳妇成婚,第二天就被征召入军了啊!”不知是谁在痛哭。
      “我娘腿断了眼也瞎了,日日夜夜就盼着我快些回家娶个媳妇生个大胖小子……”有人在抹泪。
      “我哥生来就是弱智,如果没我照顾他,他下半生可怎么办!”
      ……
      程余安听着弟兄们的话,一时无言。
      我也还有一个青梅竹马在等着我回家,兑现此生承诺啊……
      他闭上双眼,良久才睁开。
      “兄弟们!我们身前的是国,身后的是家!”程余安嘶声大喊,“逃了,不只是叛了国,被千夫指被万民骂,还是弃了家啊!”
      “你想想你们的家人!他们有的还在武昌城内等着你们胜利凯旋!等到日寇进了城,他们烧的是你们的房子,杀的是你们的老母,掳的是你们的妻儿,掠的是你们的薄产!就算不为国,只为了家,只为了保卫你们的亲人不受日寇欺辱,前线,也是非去不可!”
      兄弟们都是明白人,听着就渐渐红了眼。既然这是一场注定的死途,那便尽可能地多杀一个日本人,为身后的亲人们,赢得多一刻的时间和希望!
      “杀光日本鬼子!”
      “杀了他们!!”
      “杀!”
      “杀!”
      “杀!”
      程余安见士气大振,心头略有宽慰。
      “你们还记得我跟你们讲过的泾原兵变李晟渭桥誓师的故事吗!”他声音洪亮,有鼓动人心的力量。
      “晟曾曰:‘国家多难,乱逆继兴,属车驾西幸,关中无主。予代受国恩,见危死节,臣子之分,况当此时,不能诛灭凶渠,以取富贵,非人豪也。渭桥横跨大川,断贼首尾,吾与公等戮力勤王,择利而进,兴复大业,建不世之功,能从我乎?’三军无不泣下,曰:‘唯公所使!’晟亦歔欷流涕。”
      这是他每每念之都忍不住涕泪横下的一段话。李晟之心,他亦有之啊!
      四望一眼泪流不已的弟兄们,程余安也忍不住红了眼眶。他声嘶力竭地大喊:“现在国难当头,你们,愿不愿意听从我!!!!!”
      这段故事程余安不知跟弟兄们讲了多少遍,人人都会倒背如流。茫茫夜色中,所有士兵虽涕泪横流,却都整齐划一地向程余安行了个军礼,声音震响天际,彻夜不绝——
      “唯公所使!!!!!”

      十月二十三,程余安在战壕里与日军激战。身旁有人死了便由下一个人替上,中国缺的从来不是人,而是枪支药物。所有人都杀红了眼,既然结局是鱼死网破,那就多拉一个垫背的!
      程余安戴着围巾,趴在战壕上举着枪扫射。不时有一些炸弹和大炮打到战壕里,砰地一声掀起人浪,然后是一地血肉死尸。
      许是他好运,几个翻身都没被炮弹击中。脸上衣上都是尘土,手上也有因子弹刮痕而流出的汩汩鲜血,程余安咬着枪,手中快速翻动,为枪填了子弹。然后他半蹲着趴在战壕上,正打算继续瞄准,却突然发现了什么不对。
      轰隆声渐近,程余安如临大敌,脸色变白,“不好!快撤!!是轰炸!!!!!!!”
      他话语刚落,轰炸机就已飞到战壕上头,横扫着落下炸弹,震响不绝,炸飞一地的兵员和尘埃。最后,士兵也如尘埃般轻飘飘地落地,没了全尸,空余碎肉。
      这一日,301团、警备军第九中队第十中队,全军覆没。

      阿衡小铺里,林衡把该拿走的东西收拾进箱子里,却突然听见卖报的小童在小巷里奔走大喊,“最新消息最新消息!前线又失守啦,301团、警备军第九中队第十中队全死啦!日军快进城了,大家快逃啊!”
      第九中队,那不是余安下辖的那一队吗?
      眼前顿时一黑,林衡身形一晃,架上的物品被乒呤乓啷地撞了一地。
      意识涣散前,他听见的最后一句话,就是余安在他耳边唤他,“小衡。”

      “余安哥哥,吴二狗把我的糖葫芦抢走了呜呜呜……”
      “乖小衡,哥哥帮你抢回来。”

      “余安哥哥,西园里的花开了,可我个子不够高,爬不进去……”
      “小衡乖,哥哥背你爬上去。”

      “余安哥哥,大庆叔叔那儿新进了竹球,可娘不让我买呜呜呜……”
      “不哭了小衡,哥哥帮你做一个。”

      “余安哥哥,他们老笑我个子矮。你个子高,教教我怎么长高吧!”
      “……小衡亲我一下就能长高了。”

      “小衡,你怎么不唤我余安哥哥了?”
      “……我才不想总是被你照顾。我也是个男人,我也要照顾你!”

      每一句,都是小衡小衡。恰如年少时,恰如恩爱时,却少了恰如白头时。
      余安,你快回来呀,你回来我就叫你哥哥,叫到头发花白,牙齿都脱落时。
      余安哥哥。
      余安哥哥。
      ……

      “队长,这里还有个活的!”
      ……
      程余安是被冷水泼醒的,冷秋时节,即使穿着军衣戴着围巾,那水的温度仍然让他一个激灵。
      “你醒了?”眼前是个矮个子的日兵。
      “你命大,没被炸死。现在我们队长有话问你,你好好回答,些许还能留条命!”
      程余安冷笑着,眼神凌冽如刀。
      那队长看起来凶神恶煞的,他轻蔑地盯着程余安,就像在瞧再微小不过的蜉蝣芥子。
      “我看你的军装,应该是警备队队长吧?”
      程余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并不回应。
      “据我所知,你们委员长在这两个月里,开了许多次会议。你有没有收到什么命令?”那队长捏着程余安的下巴,眼中的温度可以冰冻热带雨林。
      程余安心知说与不说都是一条死路,闭紧了嘴巴不愿透露风声。
      在小衡心中,余安哥哥可是个大英雄,而不是卖国求荣的狗熊啊。
      他不愿让自己失望,也不愿让故国失望,更不愿让小衡失望。
      “我知道你们中国的军人骨子都很硬。”队长冷笑,“可是,我们的刑罚更硬!”
      他转身大喊,“来人,上小刀!”
      程余安被吊着,听那话语,他隐约猜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没想到,自己预想的,还成了真。
      呵……
      有小兵拿着刀上前,也不脱程余安的衣服,直接一刀上去,连着衣服狠狠地剜下一块肉。
      “啊啊啊啊啊!!!!……”那痛楚让程余安双目圆睁,抖动着说不出话来。
      “你如果不想凌迟至死,还是早些开口比较好。些许,我还能饶你一命,或者,给你留个全尸。”
      程余安无言地忍着剧痛,良久后才开口说了今日第一句话:“……你的……中国话,真溜。”
      那队长不怒反笑,“好,好,好!我也很久没有见过活剐肉了,来,给我切下他的肉下酒!”
      小兵点头,说了一句“Hai”。
      “记住,要慢慢剐,让他好好体会那美妙的滋味。”
      小兵得令,一刀一刀慢慢地割下了程余安的血肉。
      程余安撇头狠狠地咬着围巾,脸上的汗如暴雨急注,手上的青筋根根突显。痛感令他不自觉地颤抖着,但理智却告诉他不能求饶。
      他能感觉到那一刀下去,只剩下一个血肉窟窿。有时那小兵还会玩些花样,不直割,反而剐出一个碗状来,刀尖的转向轻巧地像在绣花,但每一分给予的都是极致的痛楚。
      意识昏沉,他只能偶尔发出一些没有意义的单音节,“嘶!……”痛感叠加,反而麻木了神经。但那小兵见他这幅死人样只觉玩的不尽兴,一边剐一边拿鞭子狠狠地抽他的伤口,新鲜的痛感让他疼得死去活来。
      不过半个时辰,那小兵就把程余安两腿的肉割完了,只余森森白骨和满地鲜血。
      上半身完整的人体和下半身的枯骨极具对比性,程余安是看不见了,他疼得睁不开眼,只靠意志力强忍着不昏过去。
      小衡,对不起啊。
      余安哥哥,可能回不了家了……
      他咬紧围巾,用牙齿咬破了藏在围巾里的那一小袋砒/霜,暗暗地吞进嘴里。
      那小兵开始割他的背,刷地一下就切下一大片完整的人皮。
      程余安痛得浑身一抖,竟突然睁开眼来!
      双眼没有焦距,他却在摇晃的视野中看见了端坐的队长。
      那队长欣赏着这出好戏,料想现在程余安已经受不住了,便开口问他,“你还打算说不说?”程余安用全身力气扯出一个笑,吐了一口血沫。
      疼便是他一个人疼,说却是万千人死。
      砒/霜快发挥作用了,忍忍,忍忍就好了。

      这一忍,就是一夜。程余安死死地咬着那沾染血迹的米黄色围巾,被凌迟一夜受尽极致痛楚后才失血死去。死时双目近裂,只余白骨,被小兵随手扔到了乱葬岗。
      原来那袋中的,从来就不是什么砒/霜,而是永兴记的白面粉。

      程余安死前想到的最后一件事,不知为何却是少时戏语。
      “小衡,你有多喜欢我?”
      “唔,十八秒那样的喜欢吧。”
      “只有十八秒啊?……”
      小衡看着隐约有些难过的余安哥哥,着急地快要哭出来。
      “可是,可是,我最多就只能数到十八秒啊!”

      安衡安衡……余生安稳,无病无虑;心如衡玑,平正清虚。
      只是到最后,他没落个安稳,也失了衡。
      ……
      ……
      ……

      昏暗间,林衡是被人摇醒的,“小衡,小衡?”听声音是余安。
      怕只是一场梦,他紧紧地抱住余安,声线带着不自觉地颤抖,“你回来了?!他们都说你死了,可我不信,我不信。”
      余安失笑,“我怎么会死呢!来,小衡,快起来,我们一起出城。委员长已经下命令了,今日就要烧城,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余安,你为什么不开灯?还是店里的灯坏了?我怎么看不见你……”
      “我……你……”
      余安无言片刻,双手在林衡眼前划动几下,却没得到任何反应。
      一室静寂中,他最终轻叹着覆上了林衡的眼,“看不见我也没事……你只要知道我在你身边,这就够了。”
      林衡心里有隐隐的恐慌,“余安,我是不是……失明了?”
      程余安却没有回答,只是握紧了林衡的手,扶着他出门。
      他看着这个傻孩子长大,看着这个连计数都学不会的糊涂鬼变成了精明的小奸商。
      哪怕小衡看不见了,他也会守着他,宠他爱他怜他一辈子。
      “放心。无论之后发生什么,我都会陪在你身边。”
      林衡反手握住,十指紧扣,“……好。”

      风雨沉沉枯秋水,江海平生几梦回。
      一寸相思一寸泪,一寸河山一寸灰。

      十月二十一日,广州失守,粤汉铁路被切断,孤城武汉丧失防守意义。
      十月二十三日,301团、警备军第九中队第十中队全军覆没。
      十月二十四日,蒋委员长正式下发焦土命令,放弃武汉,进行转移。
      十月二十五日,日军攻克武昌。
      十月二十六日,日军攻克汉口。
      十月二十七日,日军攻克汉阳。
      国军参战一百一十万,伤亡四十余万。日军参战三十万,伤亡二十七万。
      至此,武汉全部沦陷失守。
      在之后长达七年的时间里,据统计,武汉房屋被毁43025栋,民众被残杀13508人。

      国难当头,
      万民恸哭。
      河山蒙尘。
      孤魂泣泪。

      而这一年,离1945年抗战结束,还有七年时间。
      七年是什么概念?
      2557天,61368个小时,3682080分,220824800秒。

      在那每一分每一秒里,世间都再无程余安,只有小傻子林衡。

      “余安,为什么你都不抱我了?”
      抱。
      “余安,为什么你不怎么亲我了?”
      亲。
      “余安,为什么你不主动上我了?”
      上。
      “余安,为什么你技术变差了?”
      再上。
      “余安……”
      余安余安。
      一个愿意当傻子,一个愿意演下去。
      地久天长,也不过是这么一件事。
      没有谁能伴谁一辈子。那人走了,他来顶替。
      这样,已是最好的结局。

      完结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第三章 1938.1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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