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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替人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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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青最近很苦恼。
第一件事是他发现自己有了精神分裂的征兆。有时候心里想的是“铁线描”,笔下出来的却是“水纹描”;有时候原本打算用淡墨,落到纸上却成了焦墨。最恐怖的一次,画了一幅吴门山水,准备在水边添个渔翁。画完了定睛一看,哪里是什么渔翁,分明是陈派工笔淡彩中的西子浣纱。自己瞪着眼睛发了半天呆。
第二件事是师傅和师兄弟们变得越来越神秘。以前年纪小不觉得,最近一两年感觉越来越明显。丹青一向是王宅的规矩破坏者,以往师傅知道了也不过训斥几句做样子,现在却要严厉得多。丹青可以清楚地感觉出来,那种严厉,不仅仅是脸色和语气的变化,而是师傅心里真的觉得非常严重。好在随着年龄的增长,脸皮的厚度也与日俱增,倒也没什么。
真正让他郁闷的是,现在几乎找不到什么破坏规矩的机会了,师兄弟们好像专门防着他似的。比如瘦金师兄,和他一样学画,骨子里颇为不羁,两人私下偷偷摸摸常有些交流。但是最近见面却绝口不提和画画有关的任何话题,总是打个哈哈顾左右而言他。再比如水墨和生宣师兄,和他关系向来不错。丹青常常偷了他们的字帖习作来看,他们也都装作不知道。最近半年以来,这两人除了上交师傅的作品,其他字纸统统在第一时间烧了。
其实这些都不算什么,最让丹青闹心的是,水墨师兄和学篆刻的留白似乎有了不清不楚的暧昧关系。
大夏国历来不禁男风,丹青外祖家所在的楚州就以盛产美男子而闻名于世。历朝历代达官贵人均收蓄娈童,士林中彼此有点露水关联的人也不在少数。有的还以此为风流韵事,颇引以为荣。
丹青已经十二岁了。男孩子到了这个年纪,自然已知人事。王宅里除了后厨做饭的巧婶和小娟(已经跟护院的张哥成亲了),跟和尚庙没什么两样。丹青想,水墨师兄比自己大三岁,寂寞难耐是一定的。怪不得前段时间他总是阴着一张脸谁也不理,自从和留白出双入对之后才好些。留白虽然年龄和自己差不多,可是天生长得高大英俊,和文静秀气的师兄站在一起,居然般配得很。
潜意识里,丹青对水墨很有些孺慕之情。自从到了王宅,水墨师兄就一直十分照顾自己,常常能感受到他默默的关怀与包容。虽然不曾说出来,丹青心中总觉得自己于他是不同的。可是现在,他命里真正与众不同的人好像出现了。那种深深的失落几乎让丹青沉郁而不能自拔。
在丹青短短十二年的生命里,始终在失去。失去了故乡,失去了姐姐,失去了父亲,失去了母亲,失去了朋友……现在,又要失去兄长。几年的学习让丹青在绘画技巧上突飞猛进,也让他的灵魂更加敏锐通透。他一面无比清晰深刻的体会着人生的痛楚,一面用更加坚韧强悍的心去思考探究,终于想通了如何让自己渡过难关。
首先,关于绘画方面的问题,应该向专业人士——师傅求助。其次,关于师兄弟们的奇怪行径,先放在一边,等过些时候再说。最后,关于水墨师兄的移情别恋——“我决定默默地关心他,守护他,祝福他。”丹青这样对自己说。
从此,丹青密切关注着水墨和留白的一举一动,同时为自己的高尚情操感动不已。
王梓园静静地听着丹青诉说在学习中遇到的苦恼。
“你且把习过的各种基本技法一一说来。”
“用笔轻、重、缓、急、粗、细、曲、直、刚、柔、肥、瘦十二法,主要参考画圣高逸之、御苑八大家,南派李松年,北派董巨源;用色浓、淡、干、湿、清五目,多学金石画派、岭南三哲、鸣玉山人。工笔人物十八描已经全部练熟了,花鸟器物正在练习之中。写意落墨、洒墨、泼墨各法都有进展,只是不太熟练……”
“绘画之道,无非笔墨二字。其中高下之别,乃在于变化。变化固然无穷无尽,然而落笔那一刻,终究只得一招一式。如何从无穷无尽中取得那恰到好处的一招一式,才是关键所在。你现在是被无穷无尽的变化迷了眼,蒙了心,下笔时才会摇摆不定,心手不一。”
丹青点点头:“那么师傅,可不可以说,前人之所以能做到自成一格,与众不同,正是因为他从无穷无尽的变化中找到了适合自己的一招一式。”
“孺子可教也。”
“可是师傅也说过,那些天纵奇才可以身兼数家之长。比如鸣玉山人,各种技法无一不精,偏又取舍随心,宛转自如,毫无凝滞之处。”丹青脸上显出无限仰慕的神色,“什么样的人才能达到那样的境界呢?”
“各人秉性气质、阅历境遇不同,自然会选择不同的表现方式。概而言之,总要选择和自己心性最为契合的那种,才能得心应手。林雨轩天生柔弱多情,下笔自然温婉细致;石圣言心怀家国之恨,故而满纸萧瑟苍凉。违背本性去追求周到新奇,只会让人觉得虚伪矫饰。所以说,只有真正大智慧之人,才懂得虚怀若谷,刚柔并济。对他们来说,没有什么方式不可以表情达意,因此能做到变幻莫测而毫无滞碍。有时缠绵悱恻,有时冷若冰霜;入则淋漓尽致,出则斩钉截铁。因其广阔,故能多姿多彩,因其真切,故能深入人心。”
王梓园说到这里,陷入沉思之中。师徒二人都为这艺术可以到达的境界深深陶醉,为心灵可以获得的自由感动不已。
半晌,王梓园看着丹青,道:“不管什么人,想画出什么变化,总得先把笔墨烂熟于胸,没有谁天生就能做到‘无招胜有招’。你现在的问题,是手还不够稳,心还不够空,才会导致学过的东西纷至沓来,乱了心志。等你把手练到足够稳的时候,心自然也会空起来。到那时,你的心就如一面天地一般广阔的明镜,造化万物都在其中纤毫毕现,还有什么能扰乱你呢?”
说罢,王梓园指指右手书架下层的画册:“从明儿开始,把历代名家画谱挨个临摹一遍。”
丹青哀嚎一声:“师傅——手下留情哪!”
这几天水墨总是一幅精力不济的样子,丹青一边替他担心,一边暗暗咒骂留白不懂得怜香惜玉。虽然他们的关系连师傅也睁只眼闭只眼——证据就是他们常常一起从师傅的“不厌居”(王梓园的工作间)里出来——但是年纪轻轻的如此放纵多伤身体啊。不用说,可怜的水墨师兄肯定是下面那个。
丹青隐在树丛里,等着水墨出来。白天大家都忙,而且包括水墨在内的几个年长的弟子已经从大屋挪到“不厌居”里练习去了,丹青自己,倒是留在“如是轩”的时候居多。如此一来,同在一个院子里,两人难得见回面。
自从发现水墨师兄和留白的秘密后,丹青突然勤快了不少,每日晨昏定省,早晚总要到水墨房里照个面,打声招呼。和水墨同住的生宣、纯尾一看到他就满脸戒备。用生宣的话说:“巧言令色,鲜矣仁。”丹青如此殷勤,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阴谋。丹青想,唉,他们哪里知道自己的苦心。
水墨有时会在大伙入睡以后到院子里散步沉思。丹青知道他这个习惯,已经是第三天在这里等着了。揉揉酸痛的胳膊,又摸摸怀里的小包裹,丹青轻叹口气,坐在地上。
师傅对临摹的要求近乎苛刻。一幅画哪怕有一笔不对都得重来。而且不许他用双钩填墨(把最薄的竹纸蒙在画上,然后用极细的笔极淡的墨把轮廓边缘一点点描下来,再往里填墨),只能对临(把范本放在面前照着画)或者默临(看熟范本以后默下来),怎么可能没有出入?上回就为了一片兰草的叶子,把郑识途的《幽谷素香》画了整整两个月,一百遍啊一百遍!
至于怀里这个小包裹,可真是来之不易。央求了好几天,又以供应小娟姐姐半年胭脂香粉作为交换,护院的张哥才答应替自己买回来。当时张哥那眼神,那表情,饶是丹青脸皮厚比城墙,仍然闹了个红透耳根。不过那本小书里写的东西还真是叫人大开眼界啊……
“丹青,你大半夜不睡觉在这吓人干吗?”
“啊,师兄,我我我在这儿等你呢。”
“等我?有事?”
“嗯,这个,这个给你参考。你要保重身体。留白要是欺负你,告诉我,我去教训他。”丹青把小包裹一把塞给水墨,转身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