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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搬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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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亚以为自己在这所房子里的东西会很少,结果一收拾,还是很多。人的身外物总是比我们想象得多:小学时代的同学录、中学时代的英语磁带……没想到母亲都为她保存得这么好。还有那年的照片,是方克行为她拍的,那时是在翠湖边儿吧,阳光明媚,她也笑颜如花……那样的笑容只有是内心真正的愉悦才能发出的,是那么美好。
有人敲门,言亚蹲在那里没起身,郭小陶会去开门的,而且肯定是苏眉来了。苏眉说过今天来帮她一块儿收拾东西。
果然,苏眉冷着脸进来了,她斜了眼跟在身后的郭小陶:“还要监视吗?放心,你们家的一针一线我们都不会碰的。” 郭小陶讪讪地笑笑,低着头走开了。
苏眉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在言亚身边也蹲了下来。言亚笑道:“你凶什么啊?人家也没有恶意。”苏眉瞪她一眼:“就你贤良淑德、温婉大方,活该被欺负!”
“我哪能被欺负,我不是还有你吗?”
“少来,有什么要帮忙的,我来弄。”
“不用,你陪着我就好了。”
“你快点啊,我妈还等我们回去吃饭呢。”说着,苏眉自顾找把椅子坐下,无聊地翻动起言亚的东西。
“哎,这本《乱世佳人》是我的吧?原来在你这儿,难怪我一直找不到。”
“我的!我们一起看而已!”
她们一起看的,岂止这本《乱世佳人》。呵,那时候……
那时候她们刚进高中。大家都对中学时代的快乐岁月恋恋不舍,其实当时不是这样的。夹杂在考试、习题、课程中,那些少年的快乐只能在缝隙中哭泣,那么稀少,那么连不成片。可是恰恰是稀少,才让他们刻骨铭心的记忆。那时候发生的事情被各种文艺作品都届定为最真最纯最美的,大家也就固执地相信那个时候的事情是最真最纯最美的。
顾言亚的生活背景让她在人前老不由自主地低眉顺眼。从小,她的成绩就如温吞水一般,不是最好,也不算坏,生怕太引起别人注意似的,一味低调。为人又温良,从不惹事生非。往俗了说,很有淑女的气度。老师最喜欢的乖学生就是她这样的了吧。
肖苏眉在老师眼里曾经也是个乖孩子。刚进高中的时候,老师觉得她不显山不露水,从打扮到谈吐,无一不符合一个听话懂事的好孩子模样。班主任非常信任地把班上最帅但是却最爱脸红的男生孙浩调去做他同桌。在众女生艳羡的目光中,苏眉用纯净的微笑看了看新同桌。班主任也对自己的英明行为感到非常安慰。
然而,他很快发现:这个世界上的确有披着羊皮的狼。看上去恭谦的肖苏眉居然是一话痨,而且很有感染力。一贯腼腆,甚少和女生讲话的孙浩同学居然被肖苏眉带动得口若悬河,有时还手舞足蹈。有次,在班主任的课上,他们俩居然小声说笑到前伏后仰。班主任又悔又怒,汗都气出来了。
第二天,他便约见了肖妈妈。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通,然后总结到:“他们这样很危险,很有早恋的苗头。早恋啊,啧啧……” 肖妈妈非常豪迈地大笑三声:“我们眉眉不会的。等她知道恋爱,还得好几年呢。知女莫若母,老师,你放心好了。她把孙浩带回家玩过,俩孩子就是话有点多。你也知道现在的孩子都是独生子女,难得有个伴,话多点也是正常的。”班主任被肖妈妈的话震得真是望天无语,最后很有职业道德的总结:家长对孩子不负责,我要负责。
然后他又约见了孙浩妈妈,效果大好。孙妈妈带着哭腔坚决要求把那“小狐狸精”调开他们孙浩。
这次,他把孙浩调到人称“冷美人”的班长兼团支书薛丽丽身边,然后把独来独往,沉默寡言的顾言亚调给了肖苏眉。正所谓“学好三年,学坏三天”啊。顾言亚也在肖苏眉面前沦陷了。两个人经常把头凑在一起唧唧呱呱地又说又笑。“像两只快乐的小鸡”,班主任看到她们的时候,奇怪地想。语文老师很八卦地说:“小姑娘笑起来蛮好看的。” 班主任很义愤地摇摇头:“不好,不好。”不知道是说他们笑得不好,还是不该笑。为了让其他同学免遭肖苏眉的荼毒,班主任也不再准备给肖苏眉换同桌了,损失一个就一个好了。
过了两周,更恐怖的消息传来:孙浩和薛丽丽明目张胆地早恋了。据说孙浩敢追薛丽丽还是肖苏眉同学极大鼓励的。
班主任第一个想教育的居然不是孙浩和薛丽丽,而是肖苏眉,仔细想想又毫无理由,只得罢了。由于对薛丽丽的一贯宠爱,他也只暗示性地教育了他们俩几句。两个人也颇收敛了些。
有天下午放学,肖苏眉和顾言亚说笑着走过他,一如既往地恭谨地跟他打了招呼。但是,他敢发誓,他绝对在肖苏眉纯净的眼睛里看到一抹狡猾的笑。班主任感到有些郁闷,又有些后悔:早知道他就不该费事把孙浩调走。他太低估肖苏眉的威力了,大意了,大意了……
多年以后,班主任带着点苍凉的语气对来看望他的学生说:“肖苏眉不去做谈话类节目主持人,可惜了。”
也同样是多年以后,孙浩妈妈在街上遇到肖妈妈,她拉住肖妈妈的手,忍不住泪如泉涌,一个劲儿地说:“肖苏眉如果一直是孙浩的同桌就好了。”当然,这又是另一个故事。
其实顾言亚也没想明白,自己怎么和肖苏眉会有那么多话说啊?教室外面飞过一只小鸟,她们也能由此聊上十分钟。两个人分食一包零食,共看一本小说。那时候学校食堂的牛肉面还非常大碗,她们俩经常头碰头地共食一碗,亲密无间。
高一下期,学校修好了住宿楼,所有学生必须住校。顾言亚和肖苏眉也就理所当然地分到一个寝室。这下,每夜的卧谈会更是少不了了。有的晚上,她们也很安静。在一张床上,挤在一起,打着手电一起看《乱世佳人》。苏眉那孩子看书特快,甚有一目十行的感觉,总催她快翻啊快翻啊,却也总记不清看过的细节。言亚只好跟她又讲一遍。
有时候,言亚问苏眉:“你觉得我像不像玫兰妮啊?” 苏眉鄙夷地看她一眼:“你?你倒想装得贤良。”言亚又问:“那我像斯佳丽吗?”苏眉摇摇头:“更不像,你没那么大魅力。”
后来她们又看亦舒的《流金岁月》,言亚问苏眉:“我们俩像朱锁锁和蒋南孙吗?” 苏眉想了想:“也许我们交情会有那么好,但是我们不像。我们没有朱锁锁漂亮,也没有蒋南孙好运。” “苏眉,你这个悲观的人。”“我是现实,好不好?”
那时候又流行《还珠格格》,言亚又问苏眉:“我们俩像紫薇和小燕子吗?”苏眉看都不看她:“十万八千里。”
问得多了,言亚就怒了:“难道我一个女主角都不像?” 苏眉奇道:“你为什么要像啊?你就是你,为什么一定要像谁啊?” 言亚又爱又恨地捏捏苏眉的脸:“肖苏眉,你真是个宝贝。” 苏眉揉了揉脸:“不会是活宝吧?”
天色渐渐暗下去了,苏眉有气无力的靠在床上:“顾言亚,你有完没完啊,我快饿死了。”
言亚站起身,拍了拍手:“好了,咱们走吧。”
“这么大一堆啊?”苏眉挠着头,“早知道多叫几个人来。”
郭小陶忽然出现在门口,闷声道:“我帮你们吧。”
苏眉咬牙提起一个大箱子,一边往外挪,一边切齿道:“用不着,我们自己会走。”
话虽有骨气,临了,还是郭小陶帮了忙,把她们送上出租车。苏眉一直耷拉着脸。言亚用手捅捅一言不发的苏眉:“被扫地出门的是我,你生个什么气啊。”
苏眉似乎憋了太久了,“哇”地一声哭出来:“你妈尸骨未寒,他们……”言亚幽幽地说:“其实从小,那里就没什么家的感觉。”
苏眉常说顾言亚的生活底子非常有悲情女主角的潜力。言亚第一次向肖苏眉说起身世的时候,肖苏眉皱眉道:“怎么这么像小说啊?难道你注定是悲剧人物?”恨得言亚一个劲儿掐她。顾言亚出生前父亲就去世了,母亲一伤心,她就早产出来了。不到两岁,母亲嫁给了郭叔叔。按说,她从小该叫郭叔叔爸爸,可是郭叔叔不让,也不让他跟自己姓。郭叔叔对她不算好,也不算不好。反正,不是自己的父亲,总给不了她一个女儿该有的父爱的温存。
有次在苏眉家,言亚看到苏眉很自然地挂在肖爸爸身上撒娇,当下就红了眼圈。言亚小声对苏眉道:“你这是专作给我这种没父亲的人看的。” 苏眉惊愕:“你看《红楼梦》入戏了?一副林妹妹腔调。”言亚叹道:“你一蜜罐里泡大的孩子哪知道别人的苦?” 苏眉忙蹲在地上捡鸡皮疙瘩。
那个家,郭叔叔那个家,在记忆中总是阴暗昏黄。郭叔叔对她淡漠得很,在有什么事情看不惯的时候,总是若有若无地哼一声,然后意味深长地看她母亲一眼。那时候她总是觉得有人往自己心上摁上了一颗图钉,疼,却不敢把钉子拔出来,因为怕更痛。从来没人教过她,但是她从小就喜欢小心翼翼。有时候觉得,在家里,郭叔叔看不到她才好呢。可是屋子又那么小。
小时候,母亲给她买东西的时候,总要买两份,一份给她,一份给郭叔叔的儿子郭小陶。有次,母亲给她买了个布娃娃。给郭小陶买了什么,她忘记了。只记得布娃娃特别漂亮,自己抱着布娃娃正乐的时候,郭叔叔说:“……乱花钱……”过了几天,她发现布娃娃的裙子被撕破了,脸上也画得乱七八糟。她知道是郭小陶干的,但是她不声张,她不敢声张,似乎她也没有声张的身份。又过了几天,临睡前,母亲把娃娃塞给她,轻轻说:“裙子妈妈补好了,可是娃娃的脸洗不干净了。下个月,妈妈再给你买个新的。好不好?”
她还只是个很小很小的孩子,却硬着心肠说:“不要。是我弄成这样的,我就喜欢这样的。”
母亲叹了口气,缓缓走出她的房间,她一直记得母亲的影子拖得很长很长,她却抓也抓不住。
似乎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她开始躲避母亲的爱抚,母亲对她的爱抚也越来越少。母女俩的感情越来越淡,似乎要冷成郭叔叔那样,才好呢。
有一段时间,她特别喜欢吃巧克力。母亲时不时也给她买上一块,当然郭小陶也肯定有一块。有一天,她偶然发现书桌下面有一块巧克力,完完整整地躺在那里,连同包装都是完整的。她特别想拣起来吃,却又生生忍住了。那是郭小陶的,她绝对不吃,绝对。有意无意,她每天都会看看书桌下面,巧克力总是在那里。直到有一天,母亲打扫卫生时把它扫了出来,都已经化了。母亲什么都没说,她的脸却莫名其妙地发着热。
其实,小时候,郭叔叔有时候也会给她买东西。她总是很有礼貌地接过来,之后,之后她也再不记得了。郭小陶也是这样的吧?
想着想着,言亚也哭了,两个人一路无话,一路流泪。突然司机回头道:“小姐,到了。”
这时有人拉开车门,一把拽出苏眉:“眉眉,怎么哭了?嗯,还把言亚也招哭了?”
“妈,我饿了。”苏眉抽泣着。
肖妈妈笑着数落了几句,和肖爸爸一道,同两个女孩簇拥着行李上楼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