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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二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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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邱丛严便去找花醒言。
若要让小六随他前去剿匪,细枝末节都得一一问清楚。
花醒言被他吵醒,大着舌头把那恶贼姓谁名谁,犯过什么案子,手底下多少喽啰,悉数告诉给他。
邱丛严听罢,道:“这样的人便是再多二十个你也尽可以应付,为何定要叫小六同行?”
花醒言仰天打了个哈欠:“我本是邀了别人的,可惜那人不领我情,我便只好找小六了。”
“小六说这贼人与曹家有些渊源,这又是什么?”
花醒言似是装傻,似是没睡醒,眼神飘忽迷离,仿佛不曾听到他的问话。
另一边,之匀在几只雀鸟的鸣叫中醒来,不见身旁人,便着衣起身寻找。
天气已渐渐炎热,所幸清晨仍算凉爽。之匀站在二楼栏杆前眺目,只见楼前一汪小潭,潭水中隐约可见锦色金鳞游过。
楼前的梅树虽无花朵,然苍枝嫩叶,又有鸟儿驻足欢跃,一派可喜气象。
稍远些,是农家本色的“老农居”。院落里几个米黄色的小圆球追来滚去,虽看不真切,之匀也知道必是毛绒绒的鸡仔在嬉戏。
屋旁辟了一片田地,绿油油地种满了菜蔬,与边上敦实朴素的居舍相映,分外可亲。
之匀绕过半个廊道,便又看到“淅然小筑”。那木屋与农居一样质朴,惟屋前一排水漏建得极精致。若是待到下雨天,看竹排一个一个转起来,必定有趣。
之匀正想去看楼后面的“停香斋”和“素小院”,只听得富叔在歧处阁的院子里喊他:“曹公子,曹公子!下来用早点吧!”
到了楼下,富叔不等他问,先道:“邱公子和花公子正在停香斋里说话,邱公子说您该醒了,让我把早点端来,顺带着和您说一声,他们二位在那边儿用了。”
早点倒也不奢华,不过是一碗薏米粥,另配了一叠春卷和几样酱菜。
之匀先去吃春卷,发现与家中吃的馅儿不同,于是连吃了三个。然后又去尝酱菜,发现有甜咸酸辣四样,显是让他挑自己合胃口的吃。他便津津有味地去吃甜、咸两样。
抬头见富叔笑盈盈看着自己,他不好意思地埋头喝粥,暗怪自己吃得过于得意忘形。
待他放下筷子,富叔便收拾了碗筷离开。
之匀稍作整理,想去停香斋。才出门,就看到邱花二人从小径上走来。“花大哥!丛严!”
花醒言咧嘴一笑:“昨日还听见个‘兄’字,今日竟已省去,丛严你好快的身手!”
小六只装听不懂,微红着脸道:“我还正想去停香斋找你们……”
花醒言敛了笑,正色道:“我方才收到请柬,邀我们去作客。”
“我们?”之匀去看邱丛严,见他淡然道:“就是昨天那位九爷。”
小六对那人实是没什么好印象,想说不去,又怕让花醒言为难。
邱丛严见他不安,道:“反正九爷早已没什么势力,去了之后,你只管跟着我们。”又笑道:“你若有事,我便杀了你花大哥,只管安心。”
这个玩笑开得有些毛骨悚然,之匀忙道:“我们又不曾做过什么亏心事,既然他来邀,去便是了。”
花醒言道:“今日过去,大约要追问你家中光景,除了乌晶一事,其他只管如实答他便可。”他又拿出个布囊:“你去将衣服换了。”
之匀奇道:“他还要我穿他家的衣裳去作客不成?!”但见花醒言的神色,只得乖乖回屋换去。
前厅早已有个灰衣灰裤家丁模样的人候着,见三人出来,道:“三位请。”
之匀看他虎背熊腰下盘扎实,分明是个练家子,说话时抬头直视众人,语气也全不似下人样。
本以为照那位九爷的脾气排场,当是安排了软轿。不料出门后只有一辆小马车,篷子顶上脏兮兮的也看不出本色,哪里有半分“富贵”气象。
之匀想在马车中问花醒言,又怕赶车的练过武耳力灵敏被他听去,一路上便不敢多言语。
无聊之中低头摆弄衣襟,之匀见衣衫的料子竟在这阴暗的车厢中也闪出莹莹光泽,深以为奇。初穿上身时,他只觉这衣服轻软贴身,触手光滑,因不懂布料还当是什么上等绸缎,眼下看来,则远非绸缎可以比拟。
衣裳大小正好,却长到不少,显然并非特地为自己准备,约是谁的旧衣。
之匀联想昨日,九爷看着乌晶的神色,在杨花下说的那些话,还有花醒言和钟鸢之前反复叮嘱他的事,加上今天穿的这身衣服,之匀便猜到了三四分。手中捏着衣袖心想:当是这样的衣裳才不辜负他那份天人之姿。
马车颠簸着行了许久才停下,花醒言伸手撩开布帘跳下车,再让丛严小六下来。
之匀抬头去看,眼前石板小路泥墙坑洼,自己分明是站在一条小巷深处。眼前一个市井小院,院门上贴着两个破破烂烂的门神,也未挂匾,也无装饰,看着倒像荒废多年的弃宅。
邱丛严见小六神色困惑不安,执起他的手道:“小六,进去罢。”
进了院子,灰蒙蒙的石砖铺地,屋子老旧不堪,好几扇窗的窗户纸都破了,被风一吹噗噗作响。之匀四处扫视一圈,觉得此处实在不像九爷那种人住的地方。
迎面出来一个青袍儒冠的中年人,见到小六,他似是呆住了片刻。待花醒言与他打招呼,他才回过神作了一揖,道:“听闻九爷说要招待客人,我特地送了些瓜果来。”
邱丛严与他却是认识的,邱道:“何大人!”
中年人笑着点头:“邱老板。”
他又看看小六,问道:“花大人,不知这位是?”
之匀听丛严喊他大人,又见他神情气度,知道定又是什么达官贵人,便自己抬手作揖:“小可葛州人氏,曹家镖局曹之匀。”
何大人“哦”了声,语气中似有些失望之意。
花醒言道:“若大人没什么别的事,我们……”
何大人恍然大悟道:“啊呀,是我失礼了。几位快请进!”说罢,自己便向外走去。
之匀看这何大人适才对丛严很有些趾高气昂的样子,便问:“这位大人是什么官职?”
邱丛严道:“他是褚州府尹,与钟鸢平阶。”
之匀又问:“他不在省城呆着,来枢光县作甚?”
花醒言回头道:“这个稍后再说。”随后过了个转角,便看到一间门窗皆开的屋子。
走到门口,之匀稍往里瞄了眼,见九爷正在桌前写字。
边上一个下人见他们三人进来,也不行礼问候,只是转身倒了三杯茶来,又默默垂手站在一旁。
之匀看九爷专心挥笔,叹此人果然古怪。寻常若送贴邀客,客人进门就该亲自来迎。他倒好,自己躲在房中写字,把人请来了也未正眼看他们一眼,就连下人都和他一个爱理不理的调调。
直到他写完一幅字,才扔下笔道:“拿去烧了。”下人便真的随意将纸揉成团,拿了出去。
花醒言嘻嘻笑道:“九爷今日竟也写坏了字?”
九爷瞪了他一眼,道:“你这张嘴还是老样子,他倒是……难为你竟活到现在。”
花醒言又笑:“祸害遗千年,我自然长命。”
九爷未再理他,眼睛直勾勾盯着小六,久久无话。
之匀恶他为人,但毕竟礼数不能少,硬着头皮对他行了个礼。
“这衣裳如何?”
之匀心想,难不成是借了套好衣裳给我,要我感恩戴德?不由得满心厌恶。讥讽的话刚到嘴边,立时想起衣服的主人是谁,改口道:“料子轻柔滑爽,穿着极舒适。”
九爷点点头,仍旧大刺刺看着他。
邱丛严已是极不悦,亏得花醒言按着才没发作。
九爷忽道:“你们俩出去。”说的正是花、邱二人。
邱丛严冷冷问道:“为何?”
花醒言叹口气,拍了拍他肩膀。邱丛严瞪着他,好半晌才转身离开。出去前给了之匀一个“你安心”的眼神,指指屋外示意自己就在外面守着。
之匀见九爷站在书桌前不动,便抱着静观其变的念头,自顾自坐在旁边喝茶。
“过来给我磨墨!”
屋内只有小六,话自然是说给他听的。之匀顿时有些怒气:难不成邀客上门倒是为了给你作下人?!
他正要发怒,却见九爷神情中有一丝尴尬,只嘴上仍道:“过来给我磨墨。”眼中分明是许多不安。
小六转念一想,这人本就古怪,或许与人交善的表示便是让人给他磨墨?
想完自己也觉得无稽,不禁露齿一笑。
九爷见到他笑,恼羞成怒道:“笑甚么?!”
之匀不与他计较,顺从地走过去。
九爷看他拿起墨,忽然一把将他两手抓住。之匀尚来不及反应,只见他将自己的衣袖折了两折,这才放下。
之匀静静磨墨,九爷换了支笔,又开始练字。
小六极幼的时候,也曾踩着凳子给大哥磨墨,觉得这样静静看人写字极是享受。且九爷纸上多是兵法警句,之匀饶有兴趣地看,倒也不觉无聊。
再写了会儿,他发现九爷总是动不动就看他的手。每写一行,每提一笔,每沾一次墨……得个空隙他便要侧头在自己手上看一下。看过之后,就似乎分外欢欣。
九爷越写越快,字也越写越草,到最后几欲破纸而出。
之匀见他笑容满面,本已要转过来看自己,却硬生生地忍住,低头看着纸,人也渐渐平复下来。
“你叫甚么?”
小六一愣,答道:“曹之匀。”
九爷将笔递过来,之匀便在纸上写下自己的姓名。
“之匀,曹之匀……”九爷念了两声,又提笔写下二字。“子……麟……”
他问道:“你觉得子麟这个名字如何?”
之匀懒得客套,便直言道:“‘麟’乃是天上神兽,非人中龙凤不能擅用。若是寻常人取了这个字,怕承不住那么重的气魄。”
九爷又问:“那你说,什么样的人方能当得起这名?”
之匀心中已有抚柳的姿色形容,刚要开口,见九爷眼中似有异色,猛然醒悟:莫不是要套我的话?!
他清咳一声,胡诌道:“麒麟乃是一对祥兽,麒为雄,麟为雌。故以麟为名者,当是红颜英杰。或巾帼将军,或德仁贤后,或是辅于帝侧的粉脂知己。大抵……”
“麟为雌……”九爷怔怔出神,脸色瞬时变得极其难看。“德仁贤后……辅于帝侧……”
小六见他神色狰狞,不禁退开一步。
“说得好……你说得好……”他手中一支笔已被捏断,衣襟上点点墨迹。“好!……好!……哈哈哈……”九爷放声大笑,笑声中满是怆然悲痛。
屋外两人察觉不对,飞奔进来。
花醒言忙去安抚:“九爷?九爷?!”
九爷笑到声音嘶哑,徒转哭腔。花醒言忙将他搂在怀里,对邱曹二人说道:“你们先出去,把门关上。”
邱丛严一出去就追问小六:“那人和你说了些什么?”
之匀便将磨墨和名字的事说与他听。“我本是随口瞎掰,怎知他突然就那副样子……”
“那个人……”邱丛严重叹一声:“也罢……”
之匀担心道:“九爷莫不是犯了癔症?早知如此,我不与他胡扯那些便好了……”
“醒言自会好好照顾他,你不必担心。”
小六瞟了他一眼,问道:“丛严,九爷究竟什么来头?从昨日遇见到今日作客,总是古古怪怪。”
邱丛严反问:“我又如何知道?”
之匀道:“我是井底之蛙,别说本朝早些的事儿,便是我生下来之后的也只知道个大概。你不同,你见多识广,这九爷是谁,当日遇见他时你必已猜着,不过是不肯说罢了。”
他见九爷的排场,再见了之前的何大人,只道这九爷是什么贬了官的将军或是朝廷重臣。因对官场上的那些全然不通,只能向丛严讨教。
邱丛严笑道:“原来小六如此看得起我。”
小六睨着他道:“你又想避而不答?!”
邱丛严一愣,叹:“出来了些日子,之匀你愈发伶俐,往后我可拿你怎么办。”说着便去把玩他肩上的发丝。
之匀拍开他手,骂道:“光天化日,作甚么?!”骂不到一半,语气已软。待说完,早是满面羞色。
邱丛严低声笑道:“小六可知,当年圣上登基后出过什么事?”
之匀低头想了想,倏地瞪大眼。
轩仁帝登基后第二年,荣王肃旻在大殿逼宫,后被殿内侍卫拿下。轩仁帝念在手足情谊免其死罪,贬为庶民发配边疆。
荣王肃旻正是行九。
“那九爷……可……发配……”
邱丛严道:“既然在此处见到,便知不曾发配了。”
当年逼宫新帝时,之匀不过是十岁上下的小童,这些事也还是后来听长辈们述说的。如今亲眼见到荣王,还为他磨了半天墨,登时有些发傻。
邱丛严笑道:“怎么?吓着了?”
之匀道:“少瞧不起人,不过是一时没料到罢了。”想起方进来时遇到的褚州府尹,又道:“难得那位何大人竟还为……九爷来送瓜果。我还只道像戏里唱的那样‘一朝王孙得意时,落魄行来万人催’。”
邱丛严听了他的话冷哼一声,道:“你真当何府尹是雪中送炭么。”
之匀怪道:“九……他已被贬为庶民,何大人堂堂一个省官亲自来送吃食,难不成还有所图?!”
“你若能想得到,也无须出来历练了。”邱丛严捏着他耳垂道:“如今圣上膝下只有一位皇子,万一天有不测,皇子便要登基继位。小皇子年幼,如何把得住朝局,真正能夺皇位的只有贤王、康王、平王以及九爷荣王。”
之匀问道:“九爷也能……?”
邱丛严一再压低嗓音,道:“若圣上真不在了,谁又管他可曾逼宫。平王当年便称不要皇位,连年在外云游。康王虽有勇,文才不足。贤王则是过于温善,少有魄力。四位王爷中,仍是荣王最有资格坐那把龙椅。”
之匀眨眨眼,已懂了八九分。
“那何府尹平日最重身份,士农工商三六九等,在他眼里无不划得清清楚楚。会纡尊降贵来奉承九爷,不外乎留条后路为防万一。他日荣王若真得势,他便是济其于危难的功臣。就算没那一天,他也是尽心照料了皇上亲弟,乃显圣上隆恩浩荡,岂有不加官进爵的道理。”
之匀已说不出话来。
“是以老话言:‘官场无情’。这官场上,谁对谁好、谁对谁殷勤,只怕一万个里也难寻出一个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