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书人·渡心（上册）》一晌颜欢

31、第十八章

　　鹅蛋大的东澜雪珠被撑在一支雕工素净的烛台上，在夜里发出莹白的光，悠悠的照亮这一方桌案。

　　桌上铺一层锦绣，纱面上绣了大朵大朵的桃花，丝线入手，好似摸过一面清水。

　　青年端着一杯茶，衣袖覆在桌布上，牡丹与桃花两相争艳，与清决的夜色很不相配。

　　“咯”的一声，青年放下杯子，看向对面的柳老板。

　　眼角描了红蝶的柳老板也对上了那双眼睛，足够出尘的一双眼睛。

　　眼睛之下，是一方绣了莲花的面纱。

　　离忧苦苦一笑，“若是这样的结局，离忧也不必大老远的跑来凤临国求柳老板一次。”

　　“话本里总会有奇迹，可现实，却比这惨烈的多。”

　　离忧低下头，看着那簇拥而放的桃花，眼睛里爬上一层雾气，“碧泉倾尽所有救的那个人，其实，不是他心口上记挂了一千年的那个。”

　　“他救的，不是黎雪。”

　　手下一动，凉透的茶水泼在虎口间，柳穿蝶凝眸看向离忧。

　　黎雪重生后第六日，挽人颜。

　　白日里黎雪同邻铺子里的小孩闹腾的狠了，加上本身才不过补好灵魄需要修养，晚膳一过，就栽到了床上闷头呼呼大睡。

　　离忧老板对着蜡烛趴在柜台上算好了账，揉一揉眼睛打了个呵欠，不经意瞥过店里半开的窗口。

　　从那扇窗望去，正好能望见自个儿的树身。

　　月光下的挽颜树显得更加清秀挺拔，更惹眼的是那一树烈烈的挽颜花。

　　挽颜花？这时节开挽颜花？

　　离忧的瞌睡一扫而光，待离忧狠狠的眨了几下眼睛，灵台清明了再望过去，却见那艳红的挽颜花端端地变成了一个红衣裳的月下艳鬼。

　　那月下艳鬼朝他转过了脸，墨发垂落下几乎遮住了半张容颜，唯见得那人狭长的一双眼睛斜斜朝他望过来。

　　离忧差点抄起算盘跑出店子里去跟他拼命，结果离忧拿了拿算盘没舍得用它砸人就空着手一鼓作气跑到了他树身底下。

　　哆嗦着腿插腰大骂，“你，你给我下来，你大爷的，我的树身是你能随随便便就踩的？”

　　红衣裳艳鬼低头看了看离忧，听话地从他树身上跳下来

　　反而是离忧又不好意思了，再仔细一看，那红衣裳的艳鬼相貌还算不错，端的是一副单纯无辜人畜无害的五好少年模样。

　　对他说粗话简直是亵渎啊亵渎！

　　离忧纠结许久最终捡了一个最实用却又最不失水准的问题，“这么晚了，你家在哪里？”

　　离忧其实很想问天都这么晚了你站在我树身上还一身红衣的干什么，是来索命的呀。

　　但是想了想，人家要是轻飘飘来一句路过那岂不是哔了狗了。

　　所以，还是暗示一下。

　　这么晚了你不回家不回家不回家还在街上浪荡个什么劲儿！

　　红衣裳美人丝毫没有这样的觉悟，道，“我是诛玉。我的家在九重天。”

　　我嘞个去，九重天，还是个仙。

　　还叫了这么个邪气的名字。

　　诛玉。诛玉？！

　　这个诛玉莫不就是碧泉故事里被为情所困封在浮屠塔里的那位？

　　他来这里，是来做什么？

　　离忧咽了口唾沫，敛下眉眼，恭恭敬敬地拜了一礼，“小妖不识大人仙姿，还望大人赎罪。今晚夜色不错，大人慢慢赏着，小妖明日打早还要开店，就不叨扰大人了。”

　　不论他的目的是什么，而今一切都已经结束，能避则避了。

　　离忧起身。

　　抬起眼睛就对上诛玉一双极其认真的眼睛，“敢问树妖老板，有没有见过一位绿眼睛的魔神。”

　　离忧皱了皱眉。

　　诛玉眉眼上漾起一点笑，仿若月华里盛开的昙花。

　　“白楦帝君告诉我，他在这里守着一个人的记忆。”

　　“我是来告诉他，他要守的那个人，终于，有一点回来的眉目了。”

　　离忧抬起手指了指他家的铺子，不解道，“他心尖尖上的那位，正在我家睡觉呢。”

　　笑意凝在眼下，诛玉像是愣住了般，忽然又问，“那碧泉呢？”

　　几乎是扯着嗓子喊出声。

　　离忧也楞了一瞬，隐隐觉得不对，缓缓道，“他为了保住黎雪，散尽神力，魂飞魄散了。”

　　诛玉突然后退了几步，靠在挽颜树上，眼中像能滴下血般，微微抬着脸，迎着月光勾了勾唇角，呵出了一口气。

　　眼神悲戚。

　　“真傻。”

　　***

　　黎雪把玲珑镜递给白楦，“一千年，足不足以让一个人忘记另一个人？”

　　不论他能不能忘了她他都得忘，必须得忘。

　　不然，就这样留他一人的话，他会不会很孤单。

　　他孤单了，她会比他更痛苦。

　　她把玲珑镜交给白楦，放在轮回镜的夹缝里二百年，轮回镜里二百年的时光在玲珑镜里匆匆而过，留不下一丝痕迹。

　　而黎雪的二百年，却过得比在地狱还要痛苦。

　　她带着诛玉的仙身，隐匿了气息避过所有人，去了人间一个小城。

　　她谁都没有告诉，一意孤行地要救诛玉。

　　连一直帮她的溟叔叔她都躲着，他对她已经够好了，这是她的事情，她不想再把他牵扯进来。

　　一点一点渡去修为，甚至剥离灵魄去补诛玉的仙魄。

　　那种痛，比天雷轰顶还要难忍。

　　而黎雪，就那样忍了整整二百年。

　　二百年后的那天，诛玉终于养全了仙魄。

　　而黎雪，却在诛玉睁眼的那瞬间，化作一颗珠子，滚下地。

　　满身碎纹的珠子黯淡无光，磕在地上，就碎成了渣子。

　　青丘洞里的白楦帝君也是接到灵书才知道黎雪已经去了。

　　那灵书，是他曾经送给黎雪作联系用的，二百年未见一字的灵书，头一次现出墨字，却是一份遗书。

　　她嘱托白楦，如果有一日她死了，她的死讯，能瞒多久就瞒多久，最好，瞒到碧泉彻彻底底地忘记她。

　　一开始她向天君求旨将碧泉关在琳琅崖下千年，便是早早打好了这个思量。

　　白楦叹口气，依着黎雪的意思，并没有告知碧泉。

　　而月鸣，终究是不忍心，逆了天规去了琳琅崖。

　　碧泉赶到青丘时看到的黎雪，不过，是白楦帝君拿一朵翎月花，再用玲珑镜里的记忆做出来的偶人。

　　月鸣也是讶了一讶，却也没再说什么。

　　支撑一个人活着的，是希望。

　　若连希望都没有，月鸣实在不知道，碧泉会变成个什么样子。

　　她没有作声，任他带走她。

　　靠着那个偶人给他的希望，活下去。

　　但愿漫长的时光，能清减一切执念。

　　***

　　雪羽幻世。

　　大雪漫漫，离忧裹着狐狸毛斗篷，缩着脖子躲冷风。

　　身旁的诛玉依旧薄薄的一身红衣，在雪白的世界里分外显目。

　　诛玉双手结印劈开湖面上结的厚厚的冰层，从湖水之下移出来一座冰棺。

　　冰棺里，躺着一位美人。

　　美人着一身墨色纱罗，阖着眼睛，睫羽上一层雪色。

　　额头上搁着一颗珠子，珠子上有浅浅的裂纹。

　　离忧把手放在冰棺上，闭上眼睛，神识自指端游上棺内，的确，能感受到一丝灵识。

　　诛玉隔着冰棺描摹着她的脸庞，“是我的错。”

　　“如果不是我的执念造就了幻夜九幽，这个心善的姑娘，就不会有这么坎坷的命运。她应该和自己喜欢的人，过的和和美美。”

　　诛玉醒来的时候，那颗泪鲛珠已经碎成了渣子。

　　幻夜九幽，一场关于戏颜的幻梦，到此，就是尽头了。

　　他将那颗珠子收集起来，封进了一只玉盒子，他携着她去了雪羽幻世，沉进冰幻湖底。

　　传说中雪羽幻世的冰幻湖能够听到到亡魂的愿灵之音，实现生前未了的心愿。

　　但愿她的愿灵，能寻到冰幻湖。

　　把黎雪送进冰幻湖后七百年，诛玉却能隐隐感受到一丝不同，探了自己的元神，发觉自己元神上，隐约缠着一丝灵。

　　诛玉再仔细探去时，那丝灵却一下子不见了，诛玉又探了几遭，还是没能发现它的踪迹。

　　诛玉在自家殿里躺尸了三日，突然觉得不对，一个打滚从榻上翻起来，踩上云头去了雪羽幻世。

　　他从冰幻湖里取出当初沉下去的玉盒子，打开来，原本的碎珠竟然合成了一枚完整的珠子，虽然上头还是裂纹满满。

　　珠子上，虚弱的，只有淡淡的一点灵的气息。

　　这抹灵，是依着诛玉的仙魄养出来的。

　　养了七百年，才见了这么一丁点气息。

　　因为先前诛玉探元神的时候它承受不住诛玉的仙力而逃出了诛玉体内，循着本体的气息，找到了冰幻湖。

　　诛玉用仙力裹住裂珠，取了冰幻湖灵气极盛的湖水凝成一座小小的冰棺将那裂珠放了进去，又沉下湖底。

　　每隔几日，诛玉就会来冰幻湖看看，给那颗珠子渡点仙力。

　　一点一点，那抹灵越来越盛，又一次大雪后，那抹灵终于化出了她前世的模样。

　　到他去青丘告知了白楦帝君这事，问了碧泉的去处，又来到人间的这些日子里，黎雪，有了灵识。

　　虽然还不足以让她醒来，但，总有一日，她会从冰棺里苏醒，看看这个美妙的世界。

　　“可是，司命何其严苛。”诛玉看着冰棺里的人儿，“等黎雪醒来，昆山再美，也没有了碧泉。”

　　“黎雪？！”

　　风雪声中，兀地掺了一把声音进来。

　　离忧回过头去，三步开外的雪地上，站了一个粉衣裳的小姑娘。

　　小姑娘脸冻得通红。

　　手在袖子下攥成了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