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书人·渡心（上册）》一晌颜欢

29、第十六章

　　碧泉再次见到黎雪的时候，黎雪躺在青丘白楦帝君的洞府，脸色苍白像是端端地铺上了一层细雪。

　　她阖着眼睛，呼吸浅弱，仿佛一不小心就要散去灵魄。

　　碧泉坐在榻边，手轻轻地抚上她的眼角。

　　怎么会，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白楦抄着手凑近月鸣跟她咬耳朵，“你这个任性的毛病能不能改一改，绕是你夫君青丘的帝君，你也不能什么事都敢干。”又嗔怪道，“琳琅崖明令禁止闲人靠近，你倒好，天君若是晓得了你从他眼皮子底下放了人，指不定在心里又骂我一回。”

　　月鸣嫌他啰嗦，“骂你一回又怎样，他骂你，你能伤了筋骨还是乱了心神？”

　　“好了，说不过你。”

　　碧泉站起身来，看着白楦，眼底一片阴影，眉峰上像冻了冰碴，“好端端的一个人，不过几百年的光景，怎么就成了这幅模样？”

　　袖底下的手紧捏成拳，微微颤抖。

　　原本好好的一个人，现在，怎的微弱地，都快要感受不到她的气息。

　　白楦看着强忍着情绪的碧泉，缓缓道，“这是黎雪自己的决定。那丫头，也是个执拗的性子。”

　　“她用自己的修为，换回了诛玉的命。”

　　碧泉突然就笑了起来，可那张脸，比哭还要难看，“诛玉的命，我会抵给他。”

　　白楦回过头看了一眼黎雪，“其实啊，我们活了这么久，有些事情，都不如黎雪儿看的通透。”

　　“只有活着，才是好的。”

　　白楦又想起那日，黎雪跪在那一片黑色废墟前，墨色纱罗被风扬起，仿若招魂的灵幡。

　　她垂着眉目，许久，仰起脸看向白楦，“诛玉他不该就这样死了。他原本，一点错都没有。”

　　她的眼睛里，盛了浓稠的哀伤，她拿起手遮住眼睛俯下身去，细细碎碎的哭声漏出薄薄的衣料，“可碧泉，我怎么能怪碧泉呢。”

　　“他是为了我。”

　　“而我，却不能对不起诛玉。”

　　“我的命数如此，我怪不了诛玉，我怪不了任何人。也不想，欠任何人。”

　　她抬起头，“溟叔叔，我要救诛玉。”

　　“活着？”

　　碧泉盯着白楦，低低笑出声，突然欺身将他抵在了桌子边，“那她呢？！你不是青丘的帝君吗，你不是口口声声说要照顾好她吗，可她，可她现在……”说到最后，话语已经哽咽到了嗓子口，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月鸣走到碧泉身边，抚上他的肩膀，“谁都没有办法，唯有黎雪。”

　　“诛玉跟这世间唯一的联系，就只有他的祭品，黎雪了。”

　　碧泉狠狠地往后趔趄了几步，垂下手臂。

　　眼神迷离而凄厉。

　　“原来，到底还是我害了她。”

　　月鸣扶住他的身子，“不是你。是敌不过天命。”

　　碧泉忽的抬起眼睛，痴笑一声，“天命？”

　　我偏偏，要逆一回天。

　　良久，碧泉朝白楦和月鸣作了一礼，“不论怎样，还是要谢谢两位的告知之恩。”

　　绿衣一晃，屋内卷过一席凤凰影子，等白楦再抬眼看去，榻上已然没有了黎雪的影子。

　　月鸣坐回桌前，拿着茶杯刚靠到嘴边又放了下去，叹气道，“没想到逆了黎雪儿的愿，还是没能赶得上。”

　　“我这样做，到底是对是错。”

　　白楦搬个凳子坐在她身侧，环住她的肩膀，“一千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能不能忘记一个人也是说不准。黎雪儿不愿他为她伤心，而这世间却还有一种东西，叫做遗憾。”

　　“你只不过，是不想让他有所遗憾。”

　　月鸣靠在他肩侧，眼睛里沁出泪花儿来，说出口的话，全数淹没在了哽咽里。

　　“可还是，没能来得及。”

　　昆山之巅。

　　“黎雪。”他轻轻唤她的名字。

　　他把她抱在怀里，额头轻轻抵上她的额发，握着她的手拢进袖子里。脚下，是绵延不绝的茫茫雪域。

　　天光渐起，远处的雪山覆上一层金红的光芒。

　　碧泉抬起脸，看向那层柔软的日光，放轻了声音，“黎雪儿，我带你来昆山了。”

　　“这就是我曾经说过的，昆山之巅，黎明之初，雪上跳脱的一抹光。”

　　“甫一看到你，我能想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情景。”

　　他看回怀里的那个人儿，比之前清瘦了好些，乖乖巧巧的模样，倚在他怀里，有种恬静的美，端庄地，似九重天上那些举动讲究的神妃仙子。

　　可他，多想，她能睁开眼睛来，能看他一眼。

　　隔着厚厚的斗篷，他环抱着她，不敢用力，害怕一不小心，连最后那丝气息，都要被他掐断了。

　　缓缓的，碧泉眼角滑下一滴眼泪。

　　映着翡翠的碧芒，如同溺了悲妄的湖水。

　　雪色苍茫，他的心，大约也是如此了。

　　蓦地，她的手在他手里动了动。

　　他猛的低下头。

　　她动了动眉头，缓缓的，睁开了眼睛。

　　愣怔许久，在唇角边露出一点笑来。

　　“碧泉，你来啦。”

　　碧泉点点头，泪水汹涌地漫过眼眶，如两道丑陋的疤痕，蜿蜒开来。

　　黎雪伸出手，抹去他眼角的泪水，“别哭，我在啊。”

　　“我知道，我知道。”碧泉朝她一笑，哽咽着声音，急切道。抬起袖子抹去脸上的泪水。

　　黎雪放心似的笑笑，扶着他的胳膊往直坐了坐，看向远处，许久，又把目光收回到碧泉脸上。

　　声音略有些喑哑，“我看到了，我的名字，原来有这么美。碧泉，谢谢你。”

　　谢谢你给我的所有。

　　“好，你喜欢就好。”

　　他看着她，好似怎么都看不够似的，眼睛里面满满都是她，却还是害怕，猝不及防，她就消失在他眼前。

　　“碧泉。”黎雪垂下眼睛，哑着声音，“你怪我吗。”

　　他抚上她的眉边，柔声道，“怎么会。”

　　她没有接话，突然颤着肩膀哭了起来，她咬着唇，抬起一双悲切的眼睛，“碧泉，我好想好想跟你一直在一起，可碧泉，我也要救诛玉。”

　　她抓着他的手臂，抬着一双泪眼，望进那双碧瞳。

　　“我知道，黎雪儿。”

　　她不肯松手，也不肯离开他的眼睛，就这般看了好一阵子。

　　碧泉就任她看着。

　　她叹口气，垂下手，软软的靠在他怀里，看向远处的雪山。

　　“碧泉，我不能不救他。”

　　“可我，也不能负你。”

　　这是他听过的最美的情话。纵使不能相守到地老天荒，可我至少不会负你。

　　她低声道，“你携着我剩下的灵魄，种到人间。若是，若是你能一直记得我，能护的住我。”

　　她抬脸看他，他亦是看着她。

　　她缓缓开口，“八百年后，我许你来世。”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眼角滴下一颗泪珠，“若我给不了你来世，就忘了我吧。”

　　他低下头，吻上那颗泪珠，卷进唇间，咸涩的味道漫过唇舌，是吞进誓言的味道。

　　他将她发髻间的流苏重新戴好，盯着她黑黝黝的眼睛，“我不要什么来世，我只要我一抬头，你就在我身边。”

　　他轻咬上她的唇，阖着眼睛，好久，略略隔开一段距离，“我不要你许给我的什么来世。”

　　“黎雪，这一世你要是敢死，我就去杀了诛玉。”

　　他的声音染上一层凄厉，仿若一只找不到出路的凤凰，被困在泥沼中，渐渐溺亡。

　　黎雪在他怀里颤抖了一下，弱弱地抬起眼看着碧泉。

　　她伸出手抚上他的眉目，“不要这样，多不好看。”

　　“我的碧泉，可是天底下最好看的人。”

　　她眯起眼睛，最后看他一眼。

　　留给他的，是同昆山雪巅一样美的，一抹笑容。

　　那抹笑容之后，碧泉怀里，就只剩空空的一件墨色纱罗。

　　纱罗之上，压着一只小小的镜子，镜子上落了一朵珍珠雕成的翎月花。

　　碧泉，我也不愿去许下这样一个望不到希望的承诺。

　　可碧泉，我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黎雪。

　　温暖的触感突然消失，碧泉怀里，只有昆山顶上，冷冷的风雪。

　　碧泉僵硬着身体，像是被冻在雪顶上的一般，保持着抱着黎雪的动作，痴了一样一动不动。

　　忽的，他的眼角下，滑下一串泪珠。

　　他像疯了一样，抓起那把镜子和那朵珍珠花抖着手捧在眼前，似要看穿那朵莹白的花儿。

　　“黎雪……”

　　他抱着那件铺在他怀里的纱罗，死死地攥住，纱罗上属于她的温度一点一点消散在冰冷的空气里，就好比他的心，一点一点，冷在了昆山顶上，日光最美的时辰。

　　他的黎雪。

　　黎雪。

　　眼泪渗透墨色纱罗，又缓缓冻成了冰渣，再度被碧泉的体温捂化。

　　“黎雪黎雪……”

　　他唤着她的名字，就那样一声一声不知道唤了多少声，脑子里面全是她忽的又没了她，痛彻心扉，大抵，也不过如此。

　　他抬起头，看着那朵珠花，凄厉的笑了起来。

　　从最开始的低沉，到后来的歇里斯底，笑着笑着，就又突然住了声。

　　咽下泛在喉间的一股猩甜，碧泉拿着珠花，站了起来。

　　墨色纱罗滑到碧泉脚边，被风卷去好远，埋在了吹起来的雪沫下面。

　　碧泉忽的痴痴一笑。

　　眉间染上艳色。

　　墨色的发端隐隐染上诡秘的妖红。

　　翡翠样的瞳色勾出一点惑紫。

　　一念仙一念魔。

　　不为仙便成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