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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看着落花在幽暗的水面上顺流远去,就好像看见那些死去的人。”
“——我好想变成一盏灯啊。”
【一】
一旦入了夏,热浪便迫不及待地自四面八方包拢过来,仿佛要把人的意识都绞干了从脑海里蒸发出去。蝉鸣声也不甘落后,一气拖了几十台大锯在人脑壳里来来回回地拉,叫她免不了担心自己走着走着,脑袋就会裂成两半从脖子上滚落下来。
她将这犹如“小时候总担心风扇从天花板上掉下来”一样杞人忧天的想象说给大和守安定和加州清光听时,前者那副清爽无害的脸容便应声露出有点孩子气的微笑。
“哈哈……感觉会是很有意思的画面啊。”
“不是有没有意思的问题吧。好热啊,说真的。”
清光拖长了嗓音慢腾腾打个呵欠,边走边抬起手来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风。沉闷的暑热仿佛连刀刃都能磨钝一般,平日开朗干练的少年在这样的天气里亦显得倦怠,连带指尖悉心点染的红都不比往常鲜丽。只有他脚底细高跟踏在地面上的声音还是响亮而清晰的,虽然最初曾让她受到过不小的冲击,如今听来却是亲切到不可思议——习惯真是可怕的东西。
“只是上街买点补给品而已,其实也不用两个人都跟来……清光最近出阵也辛苦了,累的话就一个人先回去吧?”
也许是预料到少年可能会有的反应,她小心地尝试提出建议。
“啊?不要啦,只让安定跟你去的话,不就好像我被讨厌了一样吗。”
——不出所料不出所料。
安定与清光都常常将“我很难用呀很难用”之类的台词挂在嘴边,从别种意义上来说,的确是相当的难伺候。
“明明是自己喊热的啊……”
安定走在后头淡然说着不讨喜的实话,清光就抬起了下巴以余光朝他丢白眼过去:“主人都没说话,刀怎么可能娇弱到这点热度都受不了。倒是你啊,从刚才开始就一副飘忽不定的表情,是被太阳烧得脑袋不清楚了吗?”
“……安定?”
她回眼望过去,果然看见少年透明的目光浮在半空找不见焦距,不由地就蹙了眉头。
这样的大和守安定,并不是第一次看见。
也不知是否与通灵的天赋有关,她时不时就会觉得,披着浅葱羽织的少年仿佛身在什么离自己十分遥远、自己也永远抵达不了的地方。
那种感觉就像是花落时节看着头顶铺天盖地的樱雨,又为那近乎悲壮的美丽所惊慑,又有说不出的惋惜和寂寞填塞胸膛。
而无论哪一方,都不是她想从安定——从现在并肩而行的同伴身上获得的感情。
“安定?”
她提起嗓音又唤了一声,静待数秒后才听见少年慢了好几拍的回应:“……啊,抱歉。那边的街角,稍微有点在意。”
“街角是说……那里么?”
她四下环顾一周,却没发现邻近的拐角处有任何异常,不过是坐了个摆开些绢花首饰叫卖的年轻姑娘,汗津津的圆脸被日光灼得泛红,看着倒比那些人造的饰物还要鲜亮。
参不透其中端倪,她只能眨巴了下眼睛茫然追问:
“安定,那个小摊有什么问题吗?”
——话说回来,关心这类商品的不该是清光吗。
“总觉得那边街角的小摊,卖的应该是其他什么东西……没什么,大概是我多虑了吧。”
安定的语气并不十分肯定,仿佛自己也有些困惑莫名,但脚步仍是生了根似的迟迟难以挪动。
“如果介意的话,还是靠近点看看……”
那摆摊姑娘见她走近,当即热情地起身招呼。她一面寒暄应付着,一面俯下身去拣了枝簪子轻轻握在手里——
然后,她感觉周遭炽烈的日光急遽黯淡下来。
空气凝滞,蝉鸣骤歇。就像是列车突然驰入了漆黑的隧道,一瞬间整个世界都被抛在身后,失色,无声。
“……啊。”
又来了。
这是此刻她脑海中唯一闪过的念头。
【二】
“…………”
当她再度睁开眼时,日光已恢复了其应有的亮度与温度。自己仍是伫立在那处熟悉的拐角,眼前仍是个摆着些零碎玩意的街边小摊。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
然而看摊的人却不再是生着一张红润圆脸的姑娘,只有位鸡皮鹤发的老妇垂着两手颤巍巍收整物什,腰背弯折得像是要低到土里。
“……啊呀,姑娘,你什么时候在那里的?要买灯吗……?”
老妇人说起话来也同她的动作一般,像生了锈的铁门,开合都要花费极大的气力。一笑便露出仅剩几粒黄牙间黑洞洞的缺口,有凉风飕飕地漏出来。
“灯?”
她下意识反问,低头看去时不觉蓦地一惊:自己早不是握着什么花簪,而是托了一盏纸糊的苍白河灯在掌上,夏夜怪谈一般,叫人没来由地打脚底窜起寒气。再看那老妇人摊上的货品,也是冷冷清清一色缟素,像是就地铺了一座简陋的灵堂。
(安定果真没有记错……这个街角,在“不同的时间”卖过其他东西啊。)
是的,“时间”。
身为当局选定的审神者,她自然拥有运使灵力在时间轴上跳跃的能为。在过去的时空里唤醒沉眠于刀剑中的付丧神,借助他们的力量与企图扭曲历史的“时间回溯者”抗衡,便是审神者们被赋予的使命。
在活跃于不同时代的众多审神者之中,她算是不大出挑的一个。
说得不客气一些,就是很弱。
不光在穿越时空时常常因一步之差跑偏个几年,甚至有时连能力的突然爆发都无法控制。所以她时不时便会遭遇这样的现象——因为某些自己都搞不清楚的契机,一扭头就被孤身一人抛入全然陌生的时空里。由于无法连续跳跃,在能力恢复前暂时也回不去原来的时代。
(不过,差不多也习以为常了……我没出息也不是这一两天的事情。)
不幸中的万幸是清光和安定都与她相交已久,即便目睹主人凭空蒸发,大概也能不慌不忙地坐到路边打副牌等她回来。若是换了新进门的刀剑,多半又要累得人家白白一通好找。
有这样不着调的主将坐镇,手下的刀剑们想必也是怨声载道吧……她起初是这么认定的,然而她作为审神者的人望——刀望却意外地算不上坏。
也许是平日行善积德的福报,她相当乐观地想着。
“姑娘,你买灯么……?是要吊祭什么人吗?”
“啊?啊、不是,没有没有!我随便看看。”
老妇人关切的询问令她顷刻回转神来,为了掩饰尴尬,她连忙慌慌张张地低下头去将纸灯放回原处。
“婆、婆婆,不好意思耽搁您时间了,不介意的话,我来帮您收拾吧?正好我手头也没什么事做……”
这实在是发自肺腑的真心话。
与其在此坐地空等,倒不如日行一善攒攒人品,说不定还能挽救一下池田屋夜战时恐怖的迷路几率。
那老妇人也不推辞,微微咧了咧缺牙的瘪嘴,满脸的褶子像是熨平了一般舒展开来:
“谢谢你呀,你真是个好心的姑娘呀……”
“啊哈哈,哪里哪里。”
她一门心思埋头收拾,却仍免不了被这过于异样的货品勾起了好奇,“婆婆,我这话可能有些冒犯……您这样的年纪,为什么会来卖这些……”
——丧葬用品。
对风烛残年的老人(老刀不算)来说,难道不该是避而远之的忌讳吗。
“我懂得,我懂得。”
老妇人只是笑,浑浊的眼眯起来,像是打量孙女一般的安逸慈祥。
“人家都这么说,像我这样半截入土的老太婆,不好同这些沾死人气的东西打交道,怕被他们勾了魂去。但是有什么打紧呢?人都是要死的。我活得够了,早一天晚一天,不是多么大的区别呀。”
“可是——”
未竟的话语凝结在嘴边。那个历经沧桑依然沉着和蔼的笑容,叫她无话可答。
“一个人死,那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人死了又被活着的人忘记,那才叫可怕呢……”
老妇人干枯的手指缓缓摩挲过悼念死者的河灯,动作轻柔得好似在哄初生婴孩入睡。语声也一壁低沉下去,摇篮曲似的,最后她须得竖直了耳朵才能勉强听清。
“最近这些年,死了太多人了啊……姑娘,你不觉得么?”
“嗯、嗯……”
仍是什么都答不上来。
她不晓得如今是哪一年,也不晓得这些年有多少人为了什么而死去。她在无数的时空里见证过太多人的死亡,多到足以令人麻木,她渐渐不再能分辨战场上每一具尸体间的区别,刻印在脑海中的只是千篇一律的结局与许多张模糊的脸。
历史是残酷的。
很多人会死,很多人不得不死。
而审神者的职责,即是维护这份不可更改的残酷。
所以目送他人死去也是、踏碎他人挽救过去的愿望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那些战死的人,都还很年轻呀……我老太婆是不懂什么新时代、旧时代的,但要是不拿刀的话,应该也能活到我这个岁数吧……那孩子也是……真是非常好的孩子哪……”
老妇人仍在絮絮叨叨地说着,语气里饱含着追念又有几分自豪,那双昏花老眼里的光亮是她所熟知的——尖子生父母在家长会上睥睨四顾一般的骄傲。
“那个……是您的儿子吗?”
她将捆扎好的包袱拉到自己肩头,没话找话地接上一句。
老妇人眼中的光亮更盛了:“不是,不是。我没有那样了不起的儿子。是我照顾过的孩子呀……直到最后,我都照看着他呢。”
直到最后……果然,已经不在了吗。
“这样吗……那真是非常遗憾。”
她不是长于口舌的人,何况这位达观的老人看上去也不需要外人隔岸观火的笨拙安慰。
“遗憾吗?也许吧。毕竟对那孩子来说,和同伴一同死在战场上才是他的愿望呀……他们武士就是那个样子,这点事情,就连老太婆我也看得出来。”
不知为什么,一次又一次的,老妇人娓娓道来的话声无端激起她胸中高亢的共鸣。
然后她想起来了。
老人语气中所蕴含的感情,同她从远处眺望安定时的心情是一样的。
犹如目睹满树樱花轰轰烈烈一夜飘零,又是惊艳、又是寂寞痛惜的心情。
“婆婆,您说的那个人……”
她动了动嘴唇却不知从何问起,最终只是沉默地敛了眼目,低头看日光将地上两道摇曳的影子无限拉长,磨灭了原本的形状。
竟已近黄昏。
“哎呀,很久没有愿意听我念叨的年轻人了,你对那孩子的事感兴趣吗?那很好、那很好……我再活不了多久了,只怕以后老婆子入了土,认得他的人也都不在了,便再没人记着那孩子了……姑娘,哪怕一天也好,你能多替我记着些他么?”
但我不可能记住那么多死去的人啊——
她满腹搪塞之词尚未出口,便已被老妇人无保留的慈爱微笑、以及伴着那微笑而来的话语哽在了喉头。
“弥留之际还想要提刀去斩庭院里的黑猫,说着什么‘斩不动了,婆婆,我斩不动啦’……这样乱来的孩子,如果没有人记得他生龙活虎的模样,岂不是太可惜了吗……”
“…………………………诶?”
在她木然僵立的身影之后,暮色降临。
【三】
“多谢你送我回来啊,姑娘……你是好心肠的人,将来会有好报。”
老妇人与她在门前分别时,低垂着白发苍苍的头再三道谢。老人似乎还想向她鞠躬,然而那副佝偻的脊背已不能屈折得更厉害了。
“不,没什么……是我该多谢您。”
她欲言又止,只觉得胸口酸涩发胀,支吾好几次才能将话说得连贯。
“真的、非常谢谢您,告诉我这么多……”
——我最后也——
“关于……冲田总司先生的事情。”
——没能和冲田君一起来这里啊——
“虽然不能保证准确……但只要我还活着,我会努力记住您今天说过的每一句话。”
——如果、冲田君在这里没有乱来的话——
“还有……请您不必担心。即使没有我这样不中用的过路人,冲田先生也不会被人遗忘。他所度过的人生,一定会被许多比我更好的人……不断记载、歌颂,以及……深沉地,至死方休地怀念着吧。”
——他是不是就能,活得长久一点呢——
那是永远不可能会有的如果。
那是永远无法挽回的死亡。
那是——至今一路行来,所目睹的全部都是——
“没有办法的事情”啊。
“你也不用露出那么难过的表情,姑娘。冲田君的人生虽然遗憾,但是我想,他应该并没有后悔呢。”
回过神来时,老妇人枯瘦的手掌正轻轻抵着她冰冷的额头。
“……没有后悔?”
“是呀。如果早早放下刀的话,也许多少可以长寿一些吧。冲田君自己也很明白这一点。但他不是直到最后,都没有放下刀吗?”
“但是,那样的话……”
无法释怀。
冲田总司的故事,早已从现代流传的无数版本中听得七七八八。
但唯有一点,她至今也无法释怀。
“主人就那样死去的话,被留下的刀……不是会很寂寞吗?”
——她时不时就会觉得,披着浅葱羽织的少年仿佛身在什么离自己十分遥远、自己永远也抵达不了的地方。
或许,那便是其中的真意了。
即使与她一同驰骋过众多时代,在历史长河的滔滔洪流之中,大和守安定的时针也始终定格在与旧主分离的那一刻,从无移转,从未动摇。
她无法代替冲田总司的存在。
她无法改写冲田总司的结局。
除了维持历史的正轨、让冲田与故事中一样走向命中注定的终点之外,吃官粮照章办事的审神者做不了任何事情。
“是吗……失去主人的刀也会寂寞,还可以这样想呀。”
出人意料的,老妇人并不以她的唐突之言为天方夜谭,反而宽和地颔首认同。
“也不知为什么,让我想起了冲田君最后留在世上的话呢……”
“最后的话,是说‘那些隔过黑暗的花与水’……?”
她不自主地脱口而出,随即在内心自抽耳光暗责自己嘴快。
“啊呀,你知道么?奇怪呢,我刚才有告诉过你吗……哎,人上了年纪,脑子都糊涂了……”
所幸老妇人也未深究,只是兀自抬起眼眺着远方,怀念的目光仿佛能穿透时间找回冲田生前的模样。
“花呀水呀,这些风雅的东西,我不是很明白……但你说到人与刀,我想我们人是不是就像‘花’一样,刀会不会就是‘水’呢?”
“……呃?”
这个问题,是不是拿去请教歌仙比较好啊。
“哎呀,很难懂吗。我是说呀,你看那河边的樱花树,花与水日夜相对,但是花开一季就会凋谢,下一年再开时,也就不是当年的樱花了吧?虽然映在水中的花影还是那个样子,但水一定晓得,当年见过的樱花是万万不会再有了……”
“所以,您是说……刀剑也是一样,即使在岁月流转之后拥有了新的主人,也不可能恢复到从前吗?”
光是从牙缝间挤出这句话,心口便有针刺般的剧痛袭来,压迫得人呼吸困难两眼发黑。
但,不能在这里止步——如果因为自伤自怜而逃避思考,自己就只能一直停驻在审(旁)神(观)者的位置上,仅仅作为一枚维持秩序的齿轮而机械地、永不停歇地转动下去。
再怎么说,那样也太无聊了。
“不对……不仅如此。只要新的主人也一样是人类,就很难活得比器物更为长久。无论怎样拼命填补与刀剑间的鸿沟,最后新主还是一样会先他们而去,不过是又一次离别的轮回罢了……所以被黑暗分隔的花与水,终究也没法经历相同的时间。是这样吗,婆婆?这都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对吗?”
老妇人点点头,神情里有种岁月砥砺出的庄重与宁和。
“是呀,都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啊。”
那满溢着慈爱的澄澈眼光,几乎令她怀疑老人早已对所谓“付丧神”的真相了然于心。不过,这个答案她再也没有机会知晓了。
(啊……时间到了。得快点回去才行——回去我的时代。有他们在的时代。)
无论是此后将与他们共度的数十年光阴,还是故事末尾早已定稿的诀别……不回去好好面对可不行啊。
“今天真是多谢您了。”
最后一次,她满怀诚挚向老人深深地躬身言谢。
“还有……我可以向您买一盏吊祭用的河灯吗?我想跟另一个人一起放……虽然不算直接碰过面,但是我想,婆婆您肯定也认得那个人的。”
——和您一样,他陪伴在冲田总司身边直到最后,历经辗转,不泯不忘。
“如果,花与水注定要被黑暗分隔的话……如果我不能改变那些悲伤的结局的话……那么至少,我想在水上点一盏灯啊。”
——至少,从此照亮别离的长路,让他们不必再为浩瀚的黑暗所分隔。
“…………收下吧,姑娘。”
手中多出的分量轻到几不可察,同时却也重逾千斤。最后她听见老妇人的声音温和地环抱着自己,一如环抱着昔日憾恨而终的武士与他再也未能提起的刀。
像是叹息一般。
像是祝福一般。
“你也是个很好的孩子哪……”
【四】
再睁开眼时,头顶仍是夏日里热辣辣的万丈青阳。
她站在街角卖绢花首饰的小摊前头,手里像攥命根子似的紧紧攥了枝发簪,对面那脸蛋红润的姑娘正瞪大了眼冲她上下张望:
“小妹妹,你买不买呀?”
“啊、不是,没有没有!我随便看看。”
她万万没想到自己这次竟能超常发挥将一来一回无缝衔接,惊得几乎原地跳起,低头瞄见河灯还好端端提在另一只手上才放下心来,忙又转头向那姑娘赔礼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打扰你做生意了……咦?”
若是仔细端详便不难发现,那姑娘的眉眼与异时空里满面风霜的白发老妪竟有七分相似。
(……原来如此。您一直都在这里……正如您认得安定一样,安定也认得您啊。)
须臾之间,她竟已看尽了一个人的一生。
区区人类的寿数,不过就是如此短暂又如此脆弱的东西。
“别客气别客气!你是不是没有钱?”
即便正当青春年华,这姑娘的话匣子也丝毫不输她上了年纪以后,“我看对面那两个小哥一直盯着你看,找他们买给你嘛!小妹妹你很可爱呀,我可以便宜卖的嘛!”
“啊哈哈,不用了……您已经给我太多东西了,不敢再占您的便宜。”
她唯恐自己再嘴快说漏了什么,一面没心没肺地陪着笑脸打着哈哈,倏地转过身便一溜烟朝街对面跑去:
“清光、安定,我我我回来啦!”
清光仿佛比方才恢复了一点精神,爽快地抬起一只手来打招呼:“喔,欢迎回来——咦,那摊上有卖这样的东西吗?”
“也许现在不卖,以后总会卖的。”
她把那盏河灯珍而重之地捧在胸前,不知道的还当她刚锻出个特上投石兵来。
“什么啊,你讲话好难懂……”
“别想那么多啦!你指甲油掉色了哟。”
“咦真的?!呜哇,绝对是今天出阵的时候……太丢人了我竟然没有注意到……你也赶快忘掉啊!”
趁着清光大惊失色的当口,她走在和往常一样笑容和缓的安定身边,极小声地说了一句。
“从这个时代再往前走一点,说不定就能见到冲田先生了……”
“是啊。”安定先是一怔,随即抬起头想也不想地答,“但是,现在的我不能去见冲田君吧。那样历史就会被改变,我们的工作也就没法完成了……我还不至于做出那么不像样的事情。”
“……嗯,是这样没错。那个、安定啊。”
五指下意识地收紧,她赶忙又低头查看纸灯有没有被自己捏坏。
“安定明明很想见到冲田先生,为什么还会选择帮助我呢?”
留下了诸多悔恨,至今也怀抱着众多痛苦的思念。
即使如此,为什么还是——
“因为,那都是冲田君自己走过的人生吧。您不也是为了保护冲田君的人生,才会来到这里吗?”
她看见少年清秀的透着孩子气的脸,一面觉得心脏像被揪紧了似的抽搐起来,一面却又觉得无比坦荡与安然。直至今日,她终于能够读出其中悲恸的高洁。
“……是喔。抱歉,这么问你的我简直蠢爆了。”
“更何况……”
“唔?”
“即使是铁铸之身,也终会有迎来朽坏的一日。……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总有一天,当我支离破碎、不复成形的时候,一定还能回到冲田君身边吧。”
……用高洁的表情说出了不得了的殉情发言呢,安定君。
“是啊,总能再见面的。”
而能够面带笑影从容附和的审神者,是不是也稍微成熟了一点呢。
“所以,虽然是个厚颜无耻的不情之请……在安定去见冲田先生之前,希望你还能留在我身边,不要突然消失去什么地方啊。”
“只要您还为保护冲田君的人生而战,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那如果我不再……啊哈哈我什么都没说,没有那种如果。我买了河灯,下次跟清光一起去放吧。很漂亮喔。”
“噢噢,说什么呢笑得那么开心——你们这样算是孤立我吗?算是孤立我吗??”
“嗯,说不定是这样。”
“没有没有,别闹啊清光要哭咯?”
……
浩荡的时间将我送去你们的故事里,浩荡的时间终又会将你我分隔。
花与水,人与刀,审神者与付丧神。何其有幸,何其不幸。
她想,那一定就是千篇一律的标准结局了。
一期一会的短暂相遇,此岸彼岸的永久别离。
命定的终点,没有任何回圜余地的单向通行。
审神者治愈不了任何人,也救赎不了任何人。但,毕竟还是能陪伴他们走下去。
不过是无法治愈,不过是无法救赎,又有什么了不起。
至少眼下这一刻,是她——不是其他任何人——与他们一同走在盛夏热死人的街道上,脑袋里有电锯一样的蝉鸣声反反复复地拉,他们黑色的青色的头发上素白发带随着步伐飘起来,像幽暗水面上发亮的河灯,那么哀伤那么美。
无论何等悲伤的过去都值得守护,正如无论何等绝望的现在都值得珍惜。虽然有种心灵鸡汤式的俗套,不过,那就是她在时间之轮中所找到的答案了。
因为不可更改所以无可取代。
因为不容更改所以至高无上。
【终】
微博首发,整理专栏时觉得这两年都没什么新东西好寂寞哦!就搬过来了。
自己非常满意的一篇,安定大魔王真的好可爱好可爱呀。
当时的后记:
冲田总司的辞世之句,翻译好像有几种不同理解,这里取的是“为黑暗分隔的花与水”的字面意思。在上帝之城BE里也用过哈哈哈我真的蛮喜欢这句话的。
标题“水灯花”就是在分隔水与花的黑暗之中点起灯火的意思,很形象吧!(揍)如果说刀剑是水前主是花,希望婶婶能够成为水面上的浮灯呢。
冲田闺蜜组特别好吃!吃吃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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