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怪]上上仙》壹佰一十一

25、走尸(六)

　　“师姐是个大骗子，当初哄着我们捉弄小师叔，结果自己反倒和小师叔好上了。”那人笑嘻嘻地说着，一边活动着手脚走出角落，看样子他已经解除了身上的禁术。

　　慕容晚冷哼了声，并没搭腔。

　　老君座下有四位弟子，各个特立独行，大弟子慕容上仙消极避世，三位仙童，金角银角和铜角，大祸小祸闯个没完没了。其中行事最为离经叛道的要数眼前的铜角童子，他一门心思钻研邪门歪道，后来走火入魔，被剔除了仙骨，踢下了凡间。

　　他离开兜率宫已有百来年，眼前之人与她印象中的小师弟相差甚远，她记忆中铜角还是那个穿着青灰色道袍，揪两个冲天辫的小道童，整天喜气洋洋地跟在她的后头，活像只跟屁虫。

　　此时的铜角看起来仍旧是十三四岁的样子，身量不高，穿着一身花里胡哨的衣服，赤足散发，瘦骨嶙峋。他的走路姿势有些怪异，行动间大开大合，挥动两臂时隐隐露出胳膊上套着的金钏，有半边脸被张牙舞爪的刺青覆盖，整个人看起来邪性而鬼魅。

　　地上还没死绝的婴灵似乎极其畏惧他，扯着喉咙发出尖细的啼哭声，黏糊糊的小脑袋在地上一拱一拱，慢慢地往小玉头颅的方向蹭，在地上留下一道恶心的血痕。

　　“瞧瞧，我早劝过你们她不好惹，这回知道厉害了吧。”铜角笑嘻嘻地蹲下身，捡起地上的半截桃木剑，表情蓦然转冷，反手一剑将婴灵钉在原地。

　　婴灵顿时痛苦尖啸，听得人心里头发毛，可铜角却浑不在意，走上前去徒手拎住婴灵，将它往花花绿绿的袖口一塞。袖中乾坤，这是兜率宫一派的术法。

　　重明眉头一皱，正欲上前，却被慕容晚拉住，她皱着眉摇了摇头。

　　他们师姐弟二人，手脚功夫半斤八两，在道法造诣上，一个靠先天天赋，一个靠后天走歪路，慕容晚本来就摸不准他那一套邪术，更别提此时还受了伤。在摸不准对手实力高低的情况下，她不建议主动发起攻势。

　　铜角显然看到了他们二人之间的互动，歪着脑袋咧嘴一笑，目光直勾勾地望向重明。

　　一旁全身心保持警惕的重明见他视线扫来，稍稍走上前半步，不多不少，恰恰能将受伤的慕容晚护在了身后。

　　铜角的视线在他们两人的脸上打转，逐渐流露出颇具深意的笑容来。

　　慕容晚留意到他的揶揄笑意，才奇怪地瞥了一眼挡在自己身前的重明，有极其复杂的神情一闪而过。

　　“你这身衣裳可真够俗气的。”

　　铜角展开双臂，低头欣赏了一下自己的穿着打扮，暗红色长袍，深紫色圆领长衫，袖口衣摆处数十只金线蝴蝶翩然若飞，明明俊逸得很！俏得很嘛！

　　他得意洋洋地转了个圈儿，“师姐不觉着我这身比天上金银铜三土色好看得多吗？”天上仙人们的着装大多是金灿灿、银晃晃、白飘飘。

　　“不觉得，你比较辣眼睛。”

　　“师姐~”铜角嘴巴一瘪，不高兴地撒娇道。

　　“是你在炼尸养胎？”言外之意是问他背后是不是还有大佬。

　　“是她自己找上我的，我可没有逼她。”提到小玉，铜角一脸的轻蔑不屑，“说好的报完仇尸身就归我，结果叫我竹篮打水一场空，好没意思，凡人都是些无信无义之辈。”

　　“你仗着自己的本事为虎作伥，助纣为虐，纵容小玉残害了那么多无辜之人，到头来不但不反省自己的过错，反而将责任推得一干二净，还要怨天尤人，实属厚颜无耻！”重明听了他的话，反倒先气炸。

　　铜角脸色一冷，幽深的眸中漫过阴蛰，讥诮道：“我品性低劣，自然比不上您。”话音未落，垂着身侧的手掌心里涌出一团魔障。

　　“你想和我动手吗？”慕容晚眉头一挑，脸上的笑意半真半假，眸中的冷意却愈发深沉。

　　“明明是他先开口嘲笑铜角的。”他小脸一垮，委屈地指着重明道：“师姐以前明明都是和铜角站一边的，现在被他迷了心窍，不要铜角了。”

　　重明气得俊脸红彤彤，抿着唇不爽，“恶人先告状。”

　　“你从何处学来的炼尸邪术？”自从上次黑白无常提到天下第一只旱魃出自混沌之手，慕容晚便有些在意这件事。

　　一听这个，铜角眼中一亮，一改苦相，歪头狡黠一笑，左右摇着手指头道。

　　“秘密。”

　　慕容晚学着他歪着头轻轻一笑，哼道：“我对秘密最感兴趣。”

　　“好师姐，您何必多管凡间的闲事呢，好不容易想办法下来一趟，干嘛要和我过不去呢~”铜角好生好气地说罢，看着神情不改的慕容晚，他心中念头一转，揣着手朝她邪气一笑。。

　　“师姐是如何下来的，我铜角便是如何学的。”

　　慕容晚闻言神色一动，眸光微缩，淡色的瞳孔深深望向他，暗流翻涌。

　　她是怎么下来的，没有人比她自己更清楚，此事除了他之外，不应该会有第三个人知晓。

　　“小师弟，多行不义必自毙，你好自为之。” 慕容晚斜乜了他一眼，而后阖眼，微微侧身让开出路。

　　铜角笑嘻嘻地给她鞠一躬，吊儿郎当往外走，走近时，凑到她跟前，冲她挤眉弄眼，“师姐，你真和他……”

　　慕容晚半垂眼眸，低头看着他微微一笑，一字一顿道：“没、有。快、滚。”

　　铜角嘿嘿一笑，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重明挺胸抬头站得笔直，皱着眉在一旁看着她，一身素白里衣干干净净，除了少了半边下摆，全身上下无不妥当。

　　好半天看慕容晚没有反应，才开口闷声闷气道：“你师弟不是个好人，你放走了他。”

　　“我受伤了，你又阴不过他，”慕容晚淡定与他对视，“形势所迫。”

　　说谎！

　　重明不知道为什么，反骨发作，下意识的就想反驳她，但目光一落在她泛白的唇，渗着血的伤口，心里的别扭又一下子神奇地消失了，只剩下对她的担忧。

　　黑血渗过绷带，看样子血一直没有止住。

　　“我、我找人帮你疗伤。”想起自己这样盯着一个女子的胸很是荒唐，重明忙移开视线，脸皮一阵发烫后渐渐泛红。

　　慕容晚抬手摸了一把伤口处的血，看着指尖的乌黑，扯了个笑，漫不经心道：“你可听说长安城的哪位大夫会解尸毒？”

　　重明面色顿时一窘。

　　“我需要糯米粉。”

　　“去我家，我母亲十分爱吃现做的糯米丸子，家中定然备有糯米粉。”看她一脸淡定，重明不觉松了口气。

　　重明送来糯米粉时，慕容晚正在他房中的软塌上打坐，一睁眼便看见一脸恍惚的重明站在跟前。他的脸上头发上扬了一层白白的粉末，怀里捧着一大盆糯米粉，定定地看着慕容晚，神情有些傻呼呼的。

　　“厨房只有糯米……”他面色微赧，大半夜的他没有惊扰别人，亲自动的手，可平时又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一下手既掌握不好量，又没控制得了力道，反倒弄得自己狼狈。

　　慕容晚盯着那满满当当的一大盆糯米粉，一时无语，其实糯米也可以的。

　　她接过糯米粉后伸手将床幔拉下，然后一圈圈解下绷带，再小心地将衣裳往下褪。

　　重明见状，立刻扭头往外室走。

　　“嘶——”伤口处的皮肉同衣服粘在一处。

　　长痛不如短痛，反正等下也是要将沾染了尸毒的腐肉剜掉，慕容晚干脆“呲啦”一声，直接将胸前的衣裳撕下，到底动作太重，一下子疼得她倒吸一大口凉气。

　　重明再旁听得心中发麻，依着她的性情，对自己下手一定不讲章法，直接蛮干，又听她强咬着牙不愿发出呼痛声，心情更是复杂纠结。

　　百般思量后，他抿紧唇再次走了进来，两只眼睛低垂着盯着地上，小声道：“慕容姑娘……”话还没说完，整张俊脸都泛起绯红，半敛着的双睫颤动不已。

　　“嗯？”满头冷汗的慕容晚瞟了眼此刻一脸扭捏的重明，唔……人间似乎有男女大防一说？她看看衣衫不整的自己，再看看小媳妇一样憋红脸的重明，不由得哭笑不得，到底是谁耍流氓？

　　“要不，你回避一下？”

　　“我来帮你！”

　　两人均是一怔，还是慕容晚先出声轻笑了声。

　　“你自己动手不方便的话，我可以帮你。”重明长呼一口气，总算把话讲出来了。

　　“好呀，你来。”带血的匕首递出，别人来，应该比自己下得去手得多吧。

　　重明伸手想要接过匕首，却发觉刀尖那端被她用力扣住。

　　他诧异抬头。

　　慕容晚眯着眼幽幽地盯着他的手，而后一皱眉，“你能行吗？”手抖成这样。

　　重明受到质疑，脸上更红，垂着眸低声道：“相信我。”

　　匕首上力道撤去，重明抿抿唇，抬手替她处理起伤口来。

　　过了许久，晕黄的灯光愈发黯淡，外头天色渐明。

　　重明最后一圈圈细致妥帖地缠着绷带，眼神偶尔会飘落到她的脸颊。

　　此时的慕容晚似乎睡着了，微微低着头，朝向他的半张脸弧度丰盈，脸庞上似乎笼着一层淡淡的热晕，莹润似玉的肌肤隐隐透露出粉嫩的桃花色。

　　越看目光便陷得越深，重明仿佛入了魔怔，忍不住伸出指尖想要去碰碰，胸口的心脏跳得猛地厉害起来。

　　“差不多了，剩下的糯米粉你拿去泡个澡。”她开口时，声音微地沙哑，听得重明心弦一颤。

　　“嗯。”及时悬崖勒马的他飞速收回手，捧着糯米粉，窘红了整张脸，几乎落荒而逃。

　　慕容晚不解，自顾自收拾好衣裳，跨出门去，再次回到了柳府。

　　走尸不老不灭，纵使劈了个碎尸万段，一只断手，一个头颅也能死灰复燃，为了防止走尸再次作乱，慕容晚赶回现场打扫，她做事，向来周全。

　　柳老爷一家三口不知去向，大概卷带着金银细软跑路了。整个柳府人去楼空，尽是荒芜。

　　完全丧失神志的小玉只剩下一个白骨尽露的脑袋，无知无觉地做着咬合动作，慕容晚蹲在她跟前，伸手替她稍稍整理下面容。

　　多可惜啊，原本是个如花似玉的姑娘，一念成魔，最后落得个永世不得超生的下场。

　　最后，一把真火烧尽所有残尸。

　　她走出柳府大门时，月亮已经隐去光辉，太阳正从东方冉冉升起，临街靠巷的门户渐渐传来人声。

　　门口黑白无常两兄弟靠着石狮子有说有笑，长安走尸案终究还是捅上了天，他们在等她一起上天庭去汇报详情。

　　“走吧。”

　　慕容晚掐诀召来祥云，三人一道直上天门。

　　走时她回头看了眼萧条败落的柳府，门口四盏白纸灯笼在晨光熹微中静默着哀奠。

　　下意识的，她眸光一转，朝李府望去。

　　重新洗漱一新的李重明从她刚刚呆过的屋里急急跑出来，正茫茫然地四下张望。

　　早起扫洒庭院的李府众婢仆三三两两同他问好，高元星君急头白脸地训斥昨晚摸鱼没上工的宁静司。

　　重明的目光一顿，他看见了插在石缝中的长剑。

　　他快步过去，将其拔出，低头摩挲着剑身，不知在想些什么。

　　慕容晚回过神来，摸了摸自己鼻子。

　　那本来就是他的剑，物归原主罢了。

　　******

　　因为此回走尸一事牵扯到炼尸邪术，慕容晚留在天庭述职的时间稍微长了一些。

　　时间一长，她便犯了懒，化作原形偷偷躲到蟠桃园休息。

　　巧的是，第三日，正是王母娘娘瑶池设宴做“蟠桃胜会”，七仙女顶着花篮来园中摘桃建会。

　　慕容晚浅眠休憩中，听到那七仙女在下面悄声八卦。

　　“听说了吗？三刻前，百花殿里的魏紫仙子趁着蟠桃胜会南天门大开，私下凡间去了。”

　　“算一算，那位神君下凡转世已有十八载，她定是等不住了！”

　　话音未落，众仙女娇娇俏俏的笑声如银铃般响起，听着直教人身子酥麻。

　　“不过，不是说司命仙君的天命簿子里，那位的姻缘乃天定之数吗？”

　　“说不准呢，凡人不是有一句俗话叫——人定胜天嘛。”

　　众仙女又是对此番新奇言论好一顿嬉笑，过了一会儿才提着一篮篮水嫩多汁的蟠桃施施然离去。

　　枕着手睡在树间的慕容晚现出身来，掀起盖在脸上的折扇，抬了抬眼皮，散漫地瞥了眼七仙女离去的方向。

　　“烦人。”

　　刚阖上眼，“魏紫”两字好似生了根般缠上她的思绪。

　　过了良久，她坐起身来，一旋身，干净利落地翻身下了树，而后摇着扇径直从南天门下了凡。

　　【走尸·完】